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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路边的野花不要采(1)

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十三)

进餐厅的时候我顺手拿了本杂志,等阳子的间隙,我习惯性地翻着。一道光晃过,有片刻我以为自己见到流星了。

醒悟过来才看清是阳子那厮的爪子,杂志已经被夺了过去,手法那叫一敏捷超群,我妈打麻将自摸时都没那么鬼斧神工。

阳子跟我真的是经常见面,二十多年了,不出大差错的话,诸如五月飞霜、六月飞雪什么的,基本上两天一次,算得上是阴魂不散了,要是三天没见着心里还怪不舒坦,跟到了日子大姨妈没来似的。最重要的是隔三差五就带我出去开洋荤,这也是唯一一点我对她在我身边阴魂不散不予计较的理由。

本来来这种金碧辉煌的地盘只可能是她请客,只有偶尔吃的常德米粉才归我负责。这是从小至今的传统,她是大姐大,在大院里她就是当仁不让的管家,从来我们的零花钱、捡废品换的钱都归她管,把爷爷的旱烟袋、外公的瓷茶缸都给卖掉换了橘子汽水,当然连带付账。何况这次,她说要补偿我马克西姆那顿饭,我当然得义无反顾莅临现场。

“找死啊?”惊魂未定,我气不打一处来。

“借我用一下。”她不管我,兀自说完把杂志摆在了自己面前,啪的一声又在自己的座位前重新坐了下来,速度那叫一个快,我都有些担心那椅子受不受得了。

“干吗呢?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要看自己拿去。”我说着就要抢回来。

她不回话,透过眼色,回头我就发现了一个穿黑衬衣的男子,我说:“喵了个咪的,加菲猫不发威你以为我是米老鼠啊。你今天不是补偿我的吗?又大开杀戒呢?”

阳子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过,我的杂志还在她手上,她一边翻,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翻,矫揉造作,津津有味。

还真是死性不改,但凡帅哥她不是装高贵就是扮忧郁,关键是明明春心荡漾。这让我又想起了long long ago,我们终于与牵肠挂肚的大脑袋偶遇,为了吸引对方注意,她搔首弄姿好一阵折腾,岂料大脑袋依旧充耳不闻。正好她大哥大响了,偷拿家里的,那时还是座机时代,20世纪90年代大哥大金贵得很,远没有手机在当今如此普及。由此可见,年少的阳子当时就能扛上足有一两斤重的大哥大走在人群中,支起长长的天线,是一件多么难能可贵和耀眼的事。明明可以一嗓子解决的事,偏要奔到几十米开外的人群中,绕着走上三圈,暴发到不行。“啊,你说什么?”啪,断线了,没关系,再用一阳指戳几个数字,又开始了复读,“喂,你刚说什么?啊?再说一遍,好的,没问题。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多久,“黑衬衣”送来了一瓶红酒,话倒是说得很客气,说是很荣幸,说是美酒自当与美人一起品鉴。我对酒没有研究,光看瓶子似乎价值不菲。阳子在我面前明显小鹿乱撞了半天,这时却只回了个风情万种,高傲且不失礼貌地说:“谢谢,不好意思,我们不会饮酒。”我暗暗想,这不傻吗,红酒乃身份尊贵的象征,又不是啤酒二锅头,还不饮,这装得过头了不是。趁着这工夫我认真打量起了面前这人,笔挺的轮廓,一张耐看的脸,青春飞扬,面容白皙得让我都有点嫉妒。再看服装,上身貌似是某品牌今季刚发布的新款衬衣,下身是修身西裤,总之身材绝对正点。我承认我是身材控,童年时期看太多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紫龙、冰河身形修长,流畅匀称,电线杆一般的双腿很长一段时间影响了我的择友和择偶观。当然,童年的梦想现在已然被颜子健无情粉碎。

男人自讨了个没趣,倒是也不尴尬,从容地走了。我想,这男人要么久经情场,要么极度自信,把被拒绝当成了家常便饭。我喝了口面前的水,继续看阳子看似漫不经心的脸上保持着迷死人不偿命的清高孤傲。

“这叫欲擒故纵,你个榆木脑袋,学着点。黏在你脸上的目光越多越显示出你的行情,甭管喜欢不喜欢,照单收了但又不能全收,这叫张弛有度。”

“谢了。”我抱拳,“你的驻唱男呢?不是早些日子还说取得突破性胜利了吗?”

提起驻唱男,阳子放下杂志,又把额前的头发顺了顺。哦,忘了说了,那是一本惊悚杂志。她脸色泛红,我一早看出她对驻唱男不同以往,外表可以伪装,不管怎么样,瞳孔不会骗人。驻唱男是阳子最近瞄上的新猎物,一个酒吧歌手,长相没有任何硬伤,身材、气质、才华也属上乘,声音是浑厚的磁性男中音,一出口很抓人耳朵,我第一次听就呆住了,放下了手头所有事。他的声音像一只小猫那肉肉的爪子挠着你的心,冷眼看人的样子颇像早期的谢霆锋,有一点不羁,一点倔强。不过,还真不是一般的不解风情,可能天才都有那么一股子怪脾气,也有资本个性,抱着吉他像抱着他老婆,对任何其他的人无动于衷,即使阳子将写有电话号码的小费塞到他手上,她的电话也从来没响起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能激起阳子的挑战欲吧,人们往往只对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念念不忘。

“跟你说吧,嘿嘿,”阳子凭空抑制不住地兴奋和娇羞,“我们亲密接触了。”

我支着脑袋的手一个打滑,才惊觉自己看到的阳子脸上的娇羞分明是淫荡。“你做春梦了吧?”

“去,真的,我亲到他了。”

“我就想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亲他的人,看看他的反应怎么样。”她继续。

“他反应怎么样?强吻?性骚扰?”

阳子没管我给她扣上的大帽子,刚刚还教导我欲擒故纵的她沉浸在亲密接触的回忆中,一脸陶醉,看来当时口感应该不错。

(十四)

“你坐到旁边那桌去。”

“钱多啊,你包场了啊,旁边那桌不要钱啊?”

“快点。”阳子看了看表,轻咳了两声。

“我要相亲——”看着我不动,阳子放大了音量。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张开血盆大口,间或还听到周围一圈人扭头搬凳子的声音,我不知道阳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别这么看我,我是有苦衷的。”阳子说这话的时候,耿直的脸蛋硬是摆拍出了几分少女的娇羞。

“我看你是不想放过一个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小施主。”

“有劳师太费心了。”

“你倒是把苦衷说给师太听听,上天有好生之德,师太试试普度众生,也造个几级浮屠。”

“我小姨的邻居的侄子,座驾宝马745,在市内一二三环均有房产。”

“听你这么说,那座驾倒是比你的小毛驴强多了。但请问阳子小姐,这里面有你的苦衷吗?恕师太眼拙,我怎么光看到一个见钱眼开、攀龙附凤的市井俗人呢?”

“等下跟你说,快点,他来了,你先坐过去,记住照我们对好的暗号行事啊,我左手举杯就打我电话。”阳子一边接电话一边说。

我乖乖地移步向右,虽然始终想不通她来相亲的目的,但算是明白了她为什么谢绝了“黑衬衣”送的“秋天的菠菜”。阳子是从来不乏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她究竟是不是攀龙附凤的人我最清楚,一个小学数学从没超过30分,身上不带任何现金的人,一个家里床底下、沙发上、水果篮里到处都能找出钱来的人,能对金钱有多少概念?但是一起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一丝一毫的表情我都能完全读懂,皱眉、使眼色、扯嘴角,什么时候玩笑,什么时候当真,我什么时候该表态,什么时候该抽身就走,全部了然于胸。

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长翅膀的也未必是天使。这大概是本年度最大的悲剧了,我丝毫没有把眼前卖花型的中年男人跟传说中的钻石男扯上半点联系,谁让我脑海中约定俗成,侄子一定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王子?

两分钟后,看着中老年男士粉墨登场,我在椅子上笑得不怀好意,手放在通话键上等着阳子举起左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隔着两个桌子,我笑盈盈地看着阳子跟靠过去的中年大叔微笑、握手、坐定,气氛虽然不算十全十美,但也算相谈甚欢,良久,阳子丝毫没有举手的意思。我心想,遭了,这厮莫非受了驻唱男的打击,口味一夜间变了?这投资未免也太分散了吧。

微秃,油亮的男人,以为是司机、秘书或者卖花人之类的角色,一手的玫瑰也掩盖不了一脸的菜色。能入小姨法眼的,我本来是绝对信服的,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阳子小姨和她妈妈一样也是人民教师,以前她叫人回答问题,火眼金睛,每个人站起来都滔滔不绝,尤其是有校长听课时,一叫一个准,站起来就能把《桂林山水》背得风生水起,朗诵技巧、表情甲天下,从未曾失手。她能看上的人自当不会差,但是,这一次?

(十五)

“我说你能不能别笑了啊,笑死你。”阳子翻我白眼,我在椅子上笑得快要断气了。

“我还说哪家的公子,公公还差不多。亏你倒还饥不择食啊。你说阿姨是给你找男人呢,还是找爸啊?”

阳子诡异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找爸呢?”

本来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在阳子别有深意的注视下,我后背一阵一阵凉飕飕的。

“你别这么看我,你觉得他跟我妈怎么样?”阳子又说,“我是代表我妈过来相亲的。”

“既然要玩当然大家一起玩,看谁玩得起。州官百姓一起,该放火放火,该点灯点灯,这样谁也不亏不是。”她顿生肃穆,脸上是我看到的在她爸爸面前的桀骜和挑衅,我第一次分不清她是否是认真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阿姨知道吗?叔叔……”我看着她严肃的脸,不似平常,心里一阵阵打鼓。

“放心,我明白的。”

“叔叔那儿还有挽回的余地没?你不要意气用事,这样只能两败俱伤的。别赌气,凡事好商量,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打住。不就是成绩不好嘛,我又不傻。我心里有数的,我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害了我妈不是,我得好好考察考察。”阳子的反应是听进去了,但不乏敷衍。我发现自己安慰起别人来,尤其越是自己亲近的人措辞就无比匮乏,让人极度丧气和气恼。因为太过熟悉,太过了解,心底太过感同身受,对叔叔是带着遗憾和些许恨意的,反而没法在一旁站着说话不腰疼。“开心点”、“没关系”、“阿姨没事的”、“叔叔会变好的”这样的话我都说不出口,唯恐说出的任何一句会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感觉。年轻,情商还很稚嫩,不会掩饰,不会不动声色,不会表里不一,只有一股任何事有难同当的勇敢。算可爱还是可悲?

(十六)

我躺在床上面目狰狞地做着面膜,祖传的收音机里正放着股市播报,相较于泛绿的大盘,特写:我的脚上姹紫嫣红,也不知道马克西姆那次动乱中被谁踢的。

晚上十点多,颜子健打电话过来。我就说他不可能挂我电话的。

“你想清楚了吗?”听过颜子健说话的就会知道,学文科的他其实很少这样单刀直入,多少要婉转点从今天的晚饭谈起的。

“什么?什么不清不楚的?”

“结婚啊。我妈又催我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又来了,不知道阿姨她老人家怎么那么心急,那么恨娶,好像真怕我对他们家儿子不负责一样。我们工作不稳定就算了,钞票也不够,就连感情也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房子也是一个问题,结婚了住哪儿都不知道。据说他老妈的意思是干脆就住他们家,最近已经把家里的房子又修了两间,还又加了个炕,颜子健特意跟我强调。又不是烤红薯。

颜子健是纯北方孩子,他家我去过一次,去之前欢天喜地,一过去就傻眼了。看大鹅变成赶水鸭,骑白马变成骑黑驴,硕大的大蒜、辣椒塞得我直冒眼泪,最不好意思的是晚上睡觉。去的时候正是热天,当时他家还来了两个舅舅,晚上全家男女老少六口人全挤在一个炕上。他妈妈一边脱衣服一边热情地说:“娃,睡吧,睡吧。”我说:“今天太兴奋了睡不着,我再给你们剥点玉米、蒜吧,没事,您先您先。”最后和衣上阵,一宿没睡着。颜子健说他也没睡着,被我身上的蒜味熏的,当时的我简直就是一颗加大号大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