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看完信时,踌躇了好一会儿。白恒宇要见他,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去见这个杀父仇人。思量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前往。刚下到客厅,便看到大批卫兵把守在家里。
修心里忐忑,料到是因为白恒宇,才会这么多卫兵。他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要打仗了?”屋外已是接近入夜,雨势却没有停息的迹象,反而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欧阳寒面色严峻,口气更是凝重:“白恒宇回来了。”
“哥想对付他?”修面无表情,心里却惴惴,“你不是要娶夏妓么?就不能放下恩怨?”欧阳寒目光一滞,低低道:“我没有想对付他,可是……如同在战场上,我们不杀死他,他便要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修问。侍卫长急忙插嘴道:“联姻是最好的办法。只要娶了夏妓小姐,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到时,任他白恒宇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总不至于杀自己女婿吧。”
欧阳寒狠狠地瞪了侍卫长一眼,恼道:“你当她是什么?交易的商品?保命的符咒?”
“哥不要着急,这事总有办法解决的。”修说道。
侍卫长也赔着笑:“对对,有办法解决的。”欧阳寒瞥着修,问:“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出来做什么?”修勉强笑了笑,说:“我想回老宅去,有些东西忘记拿。”
欧阳寒说,“让侍卫长去拿就成了,何必自己跑一趟。”他望了眼外头,又道,“这样大的雨,出行也不方便。”
修道:“哥说的是实话,可是这些东西得我亲自去拿,旁人是不知道地方的。即使知道,他们也弄不清哪样东西应该拿,哪样不应该拿。”
“这么复杂?”欧阳寒眉头微挑,犹豫片刻,最后,只是起身说:“那我送你去。”修急忙说:“不用了,你头疼的事正多,我自己开车去拿就行了。”
欧阳寒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只是吩咐:“路上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修拿起伞,出了门口。
天空很黑,黑沉沉的,仿佛被人涂了墨汁,黑得不见底。雨依然在咆哮着打下,声声轰然,震得人耳朵都是喤喤直响。修握着方向盘,神色焦急。
楼房,马路被黑色层层笼罩,气氛格外沉闷。仿佛除了暴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死物,连空气也都似被凝结了,让人呼吸格外艰难。
车一路极稳当地开到了白家,面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小路,熟悉的花园,路灯及屋内射出的光线也依然那样灿烂。他又记起了密室里,他搂着她说:碰到上一代的恩怨,不去计较就成了。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忘记。她那天哭着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她的一切,他怎么会忘……又怎么能忘得了。
他望去远处的花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片,他记得那天,四周白雪皑皑,阳光热烈。他在花园的枯枝上,挂上各种布花,五颜六色。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挂着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她兴奋地钻进他怀里,唯有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幸福溢满了整个天地。只是,这样的幸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白恒宇如同父亲一样,两鬓已增添了无数的白头发,神色俨然。这一瞬,他仿佛老了许多。再也没了往日如鹰般锐力的目光,他的眼,尽是悲凉,夹杂些许绝望。如同一只陷入了绝境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反击。
修微微一怔,良久,才出声:“你找我来做什么?”
白恒宇只是静静地瞅着他,并不作答。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他才慢慢地问:“你恨我么?”修冷冷地微笑:“今天一直有人在问我这个问题。”
“你恨我么?”白恒宇郑声重复,脸上亦是少见的沉重。修笔挺地站着,一身便装更显得他帅气,他挽了挽微湿的衣袖,只是说:“今天的雨真大,像是要洗涮这个世界上的肮脏。”
“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白恒宇似乎在回忆,“夏妓的母亲,很漂亮,表面上看去柔弱,骨子里却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要伴我一辈子的女人。可是,我竟然与她姐姐有婚约。”
修把手插进裤袋,悠悠然道:“我不是来听你的情史,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白恒宇指着对面的沙发:“你坐下,如果你能听下去,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的父亲。只有说给你听,才能救出夏妓。”修微微踌躇,最后,坐了下来。
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夏妓……她是他至命的伤。
“我现在,想到年少,一直觉得可笑。我与你一样,性格火爆,冲动,不顾一切后果。只要自己想要的,非得到不可。不管什么世俗礼节,也不管什么因果循环。”白恒宇微微一叹,眼里慢慢浮现出泪光:“我的冲动,最后付出的代价,是秀离开了我……在你父亲入选公董局董事前一晚,她彻底消声灭迹,唯一留给我的,只是一封绝情信。她就这样离开了我,永远离开……”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一直不能原谅秀,我的爱,那样轰烈,那样炽热。她竟然一声不吭地走了。直到子承打电话跟我说,我有个女儿,她叫夏妓。我才问清了一切……原来在秀离开我时,已经有了夏妓。”他情绪突然激动,语调颤抖地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与秀唯一的女儿,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夏妓时,她像是死了一样。那一群人围着她打,她就那样蜷伏在地,四周尽是殷红刺眼的血。没有任何人保护她,她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孤苦无依。”
修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做个旁观者。白恒宇痛苦地捂住前额,身子在剧烈颤抖,仿佛承受了极大的不幸。过了一会儿,他情绪才逐渐平缓,声音喑哑地说:“玉凤你知道的,就是她告诉我,是林清与你父亲一起卖了秀。林清也只是你父亲利用的一颗棋子,她因为恨我,所以……我不怪她,也不怨她。可是你父亲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修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父亲……父亲他……怎么可能……”
“因为当时,整个公董局只有我极力反对他加入。我对他,不屑一顾。可是……想不到,我万万都想不到,就是这个人,亲自操纵了这出戏,这出让我后悔内疚一辈子的戏。只要秀失踪,我便没了精力再顾公董局,事实是如此。秀失踪后,我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在全上海找她。根本无瑕顾及那些。他也如愿当上了。”白恒宇痛得无力再说,最后,他咬着牙,说,“你父亲这样还不如愿,派人去活生生捂死了秀……那样残忍的一个人,是你的父亲……”
修心中的墙垒,轰然一声倒塌在地,原来……是父亲先杀了她母亲……这一切的真相,极其残忍,让他几乎不敢置信。说到底,都是他欠她的……他痛苦地低下头,手重重地捶着额前,这一辈子……他都不能原谅自己……虽然他不恨夏妓,可是……他不能接受她,除了不想与哥争,也多半有些芥怀此事。
她曾躺在他怀里,他柔情似水地郑重承诺:那个害死你娘的人,我一定会将他找到。等找到了,我会让他一家子都给你娘陪葬。你说好不好?……那些记忆虽然遥远,又似乎就在眼前,如春花一样朵朵绽开。他也曾说,这一辈子都给不了旁人,会对她不离不弃……最后,他亲自推开她……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他也不会再原谅自己……
父亲到最后还在骗他,说什么白恒宇没理由地将他逼死……原来,他一直活在骗局里,所有人都在骗他……
他冲了出去,雷声轰然,炸弹一样,在头顶响个不停。他用力踩着油门,开得飞快,外面是茫茫的雨幕,车轮碾压过地上的积水,便冲起一阵浪花。风夹着暴雨,打在车窗上,直作响。他的视线,逐渐朦胧,似迷上了迷雾,最后模糊成了一片。
屋内的卫兵全都把守在了各处,客厅里只有欧阳寒与侍卫长。修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客厅,身上水依然在淌,仿佛永远流不完似的,一直滴答往下淌。欧阳寒惊异地抬眼问:“你不是开车打伞出去么?怎么还被淋湿了?出了什么事?”
修双眼睁得极大,嗓音颤抖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骗我。”
欧阳寒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问:“我骗你什么?”
“你……”修只觉心疼,仿佛有谁将他的心硬生生地掏走了,身上鲜淋淋地直汩出血。他艰难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唯有心疼一阵紧过一阵。
欧阳寒脱掉外套,替他披在身上,关切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在外面听到什么非议?别人说什么,你不要去理会,只要知道……哥不会害你。”
修打掉他的手,只是心痛至极地摇头,往事一幕幕在浮现,在纠葛。哥对他的宠爱,为他忍受的一切苦痛在不断重叠,像电影镜头一样在猛然地闪。他的泪在不断淌下,终于,轻声说:“我没事,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是我误会你了。”
“修。”欧阳寒握住他的手,神情激动,“我只有你了,天下人都可以不信我,可是……你一定要信我。夏妓的事,哥一定会补偿你,你不要不开心。”
侍卫长也插嘴道:“二少,大少对你的好,可是众所皆知。有什么芥蒂可要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修微微一笑,说:“我累了,想去睡觉。”欧阳寒急忙道:“你全身都淋湿了,赶紧去洗澡,有事,我们明天再讲。”
这样的温情,这样宠溺的眼神,不是骗人的。修只觉悲痛交加,除了点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了。或许,过去的种种,都让它过去吧。
一切,早已不能回头。若是执著彼此都会受到伤害。不如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