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访十年(第2季)无数次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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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暗访传销窝点(2)

长辈们走了后,妹妹给炕洞里塞了两捆花杆,炕面一下子暖和了起来。我们脱掉鞋子,坐在炕上聊家常。

我们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就会爆发出笑声,而笑过后又会流下眼泪。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我们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母亲坐在炕角,一言不发。然而,我每次转身看母亲的时候,都看到母亲在悄悄抹泪。

我问母亲:“您怎么就信耶稣了?”

母亲说:“耶稣好啊,耶稣能救苦救难。”

我问:“耶稣怎么救苦救难?”

母亲说:“耶稣说,受苦人死后都能进天堂,现在受点苦就没有啥。”

邻村的教堂是一年前盖起来,神父不知道来自哪里。但是这个神父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让信基督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说,村中的老人们,都有一半信基督。

母亲还向我讲起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村中某某的爷爷得了癌症,医生说让回家等死,信了基督,癌症居然不治自愈。村中某某家两口子经常闹离婚,信了基督,两口子好好过日子……

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人有了精神寄托后,心情就会好,心情好了,一些疾病就会不治自愈,而且,癌症正是戾气郁结形成的。基督教劝人行善,两口子都想行善,自然就不会吵架了。

我欣慰的是,没有了父亲,母亲找到了精神寄托,她有了很多教友,她不会再忍受孤独。

妹妹说,村中有很多鳏寡老人,儿女出外打工,信奉基督成为了他们的精神追求。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说到了凌晨三点才休息。我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早晨九点多。

这是我这两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没有做梦,没有任何生活压力,也不用考虑工作的事情。我睁开眼睛,跳下炕头,感觉自己就像一辆加满柴油的拖拉机,一踩油门就能突突奔跑起来。

雪已经停止了,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皑皑白雪上,就像残阳映照在水面上,一地霞光。屋檐下开始融冰了,长长的冰溜子吊下来。几只麻雀出来觅食,在雪地上走出一长串的“人”字。村道里有一群孩子,戴着棉手套和棉帽子,比赛着谁能够在雪面上滑得更远。

我准备好糕点和香烟,准备去看望根生伯和万灵伯,突然想起妹妹昨晚的话,他们都已经老了,我心中一阵伤感。

根生伯和万灵伯如果在世,今年都不到60岁。

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个人无话不谈。

那些年里,他们三个人都“扎耱条”。这种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

扎耱条,就是把枣刺砍下来,倒提在手中,用斫刀把枝枝蔓蔓砍掉,只剩下主干,这就是耱条。枣刺在很多地方叫荆条,杂生,一般长在沟边埝畔,影响庄稼生长。这些耱条捆扎在一起,拉到集市上去卖。需要的人买回家后,把耱条一根根圈在一个“曰”字形的木框中,这就成了那些年农村人经常使用的耱。

西北苦寒,庄稼都是一年一熟。每年秋季,庄稼收割后,需要犁地,地犂完后,还不能种庄稼,需要平整土地,这时候就需要耱了。耱地的时候,前面有牲口拉着,后面有农夫手持缰绳控制着方向,中间放在地上的,就是耱。耱的上面往往坐着一个孩子,或者放着一块石头。牲口拉着耱来回走一遍,土地平整了,才能播种。

“犁耧耙耱入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吆车能打回头鞭。”这是对农村技术能人的概括,如果能达到这些,就是农村里的“能行人”,就是庄稼把式。这句格言在西北农村流行了几千年,而现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扎耱条是一种非常苦的体力活。所需要的工具是撅头、斫刀、两节麻绳。撅头在农村随处可见;斫刀大约有一尺多长,有把手,前面是一拃长的利刃;绳子一般会有两米多长。扎耱条的活动区域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天还没亮的时候,扎耱条的人扛着这些工具进山沟,看到半人高的枣刺(荆条),就挖出来,然后用斫刀砍成条,用绳子扎起来,背在背上,继续走,继续寻找下一个能够做耱条的枣刺。这一天下来,都是在山沟里不停地走,翻山越岭,而枣刺通常又生长在悬崖峭壁,所以这种活路又非常危险。走的路越多,找到的枣刺就会越来越多,背上的耱条也会越来越沉重,行走越发艰难。往往回家的时候,就要到夜深。这一天下来,少说走了四五十里路,而回家的时候,背上的耱条也至少有四五十斤重。

耱条多的时候,扎耱条的人就会将耱条一分为二,用撅头作为担子,担起来,这样行走会方便些。然而,撅头把又是圆的,所以,肩膀又会被压得很疼痛。

由于枣刺生长的特殊性,它的茎秆做了耱条后,第二年,它的根又会发育,重新长出一根枣刺来,所以不存在破坏生态环境。枣刺的果实就是酸枣,酸枣很小,没有成熟的时候是青色的,成熟后是红色的,味道又酸又甜。小时候,我和妹妹经常盼望着父亲回家,回家后就会给我们带来大把酸枣。酸枣是农村孩子的水果。

从我记事起,就看到父亲在扎耱条。一直到我上了小学高年级,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父亲才停止了扎耱条。这以后,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户,农民终于能够吃饱饭了。

母亲说过,父亲整整扎了八年耱条。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当初父亲扎耱条的一些事情。母亲说,每次父亲回来,都会蜷缩着手臂,手指僵硬,凑到煤油灯前说:“我手上有刺,你给我挑挑。”母亲问:“哪里有刺?”父亲说:“满手都是,你看看,看到哪里有,就挑哪里。”母亲拿出纳鞋底的大号针,把那些深入肉中的刺,一个一个挑出来。挑完了刺,父亲才能端起饭碗吃饭。

还有一次,父亲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手臂上都是血。母亲问:“这是咋了?”父亲说,他在砍枣刺的时候,没有看清楚上面有一个马蜂窝,一群马蜂追着他叮咬,他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夏天的时候,父亲每次出去扎耱条,身上都会带着一个盐水瓶子,就是挂吊针后剩下的空瓶。空瓶子里装满水,放在布袋里,布袋里再放两个馒头和蒸熟的红薯,这就是父亲一天的饮食。北方的夏天异常炎热,气候干燥,父亲喝完了盐水瓶子里的水,就只能到处找水喝。有时候,在背阴处找到脸盆大的一洼水,就喜不自禁。西北太干旱了,这一洼水常常能引来很多动物前来。狼、狐狸、兔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昆虫:蝎虎、蚂蚱、蜘蛛……水的颜色已经变成了绿色,变成了黄色,父亲将水面上的脏东西拨到一边,用手掬起来,喝几口。

关于父亲扎耱条的所有故事,都来自于母亲的讲述,父亲从来不提自己受过多少苦,他总是说:“过去的都是好年景。”

父亲将耱条背回家后,趁着月光,将耱条放在木墩上,用斧子将耱条歪歪扭扭的根部剁掉,这样,耱条就显得笔直整齐。然后,他用麦秸秆拧成的绳索,将耱条捆扎在一起,每捆四四方方,数量一样。然后,统一藏在窑洞深处。

附近有一个小镇,每逢阴历初五、十五、二十五就有集市。每到这天凌晨,根生伯和万灵伯就会来到我家集中,估摸时间到了,就和父亲一起去赶集。他们一人拉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装满了耱条。父亲的耱条上铺着麻袋,麻袋上睡着我。我的身下压着书包,书包里放着铅笔和本子。

他们卖耱条,都不会算账,而我会算账。

那时候,家中没有钟表,只能依靠公鸡报晓。家中养了一只来航鸡,很漂亮,它被当作钟表来用。根生伯和万灵伯家都没有养公鸡,所以,他们每次卖耱条的时候,都要在我家集中。我记得有一次,他们来得很早,就在屋子里的脚底抽烟,万灵伯抽旱烟,烟味很浓,根生伯和父亲抽用纸卷成的烟末,我们那里把这种烟叫“大炮烟”。我朦朦胧胧醒来了,听见母亲说:“鸡还没叫头遍呢。”根生伯和万灵伯说:“让娃再睡,走的时候再叫娃。”

每次卖耱条的时候,我都会睡一路,那时候我很小,很贪睡。朦胧中听见父亲说:“睡好,要下坡了。”有时候,要上坡,父亲一个人拉不上去架子车,就说把我叫醒,让我下来。根生伯和万灵伯说:“叫娃睡,甭叫娃。”他们帮着父亲把架子车推上坡顶。

卖耱条的那个镇子距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一路都是沟坡。

镇子上卖耱条的人很少,很多的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卖耱条。这是一个重体力活,没有人愿意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买他们的耱条。那时候还是生产队,不敢过多要价,价格差不多了就卖。这一车耱条,也卖不了多少钱。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卖完耱条回家的时候对母亲说:“今天万灵卖好了,得了30元钱。”这三十元钱让父亲羡慕不已。很多的时候,父亲一次只能收入十几元二十元。就按照20元计算,一月三次赶集,收入60元。而这60元,还有很大一部分要给生产队上交。

卖了耱条,父亲他们舍不得买饭吃。记得每次到了中午吃饭时间,父亲就走进公社食堂里,向厨师讨要人家一碗热面汤,把带来的冷馒头泡在里面,让我吃。而他们,则吃着带来的冷馍。那些馍,都是红薯面和玉米面做的,很少有麦面馍。

记忆中父亲只给我花过一次钱。有一次,我站在卖西瓜的摊子面前挪不开脚步,口水直流,父亲就给了老板五分钱,老板用刀子切了薄薄的一片递给我,我吃得特别香甜。

父亲是在以后家里生活好了才学会识字算账,那时候,他每天钻进山沟中找耱条,根本没有时间学文化。那时候在集市上,遇到有人买耱条,想买几捆,一捆多少钱,我就马上在书包里拿出铅笔本子,列出算式,进行计算。很多人都羡慕地说:“这娃这么小就会算账。”父亲就骄傲地说:“我娃不但会算账,还识字呢!”

那时候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是父亲的骄傲。

我记得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家家粮食都堆满了房屋,父亲和根生伯、万灵伯在家中抽烟聊天。父亲说:“以后再也不扎耱条了。”根生伯说:“真没想到日子还有这一天。”

万灵伯只是抽烟,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

此后,他们再也不扎耱条了。

父亲他们三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三个人在一起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谁家有事,另外两家都会鼎力帮助。多年的患难岁月,让他们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根生伯家没有孩子,后来抱养了亲戚家一个女孩,女孩对根生伯夫妇非常孝顺。女孩长大成人后,招了一个来自南山的青年,书面语言叫入赘。这个青年对根生伯一家也很好。

万灵伯家是两个女孩,最后才有了一个男孩。万灵伯家的大女儿叫妮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可是学习一直很差,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她上到二年级就辍学了。

小时候,我听到父母私下里商量,想把妮子介绍给我,让我们定娃娃亲。我坚决不同意,我觉得这么小就“有媳妇”,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那时候,我一心一意要做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要去解放台湾,还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看受难的人民。我记得那时候村口的土墙上写着这样一副标语:“胸怀祖国,放眼全球。”而我从小就有远大理想,要解放全人类。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要媳妇”?

而现在,父亲走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也走了。

他们三个人都是癌症,都没有活过60岁。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夺走他们生命的罪魁祸首是谁?

根生伯和万灵伯其实很早就发病了,但是他们和父亲一样,一直没有钱看病,也一直舍不得钱看病。那时候,一场感冒就会带走全家一年农作物的收入,更何况这些没来由的病。根生伯是胃癌,万灵伯是食道癌,父亲是骨肉瘤。他们有了病后,就只能等死。

我经常想,是不是当初贫困交加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体力透支,而又严重缺乏营养,造成了身体亏空,以后疾病就慢慢发作起来。

这些年,我常常梦见父亲,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我恨我自己没有能力,我恨我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了,却无法留住。母亲总是安慰我说:“老天爷要收人,谁也没有办法。我娃甭难受。”

弟弟的传销瓜葛

西北农村每天两顿饭,早晨10点左右一次,下午4点左右一次。

吃完早饭后,我一个人来到村外的坟地里。坟地距离村口有几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这里。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茔都挨在一起,父亲的坟头上有两棵小柏树,那是弟弟从悬崖上移植到这里的。柏树的枝叶间挂着星星点点的白雪,荒草在寒风中抖动着,看了让人心酸。根生伯和万灵伯的坟头上都插着花圈,根生伯坟头上的花圈更新些,而万灵伯坟头上的花圈则只剩下了骨架。

现在,他们三个老哥们还在一起,互相陪伴着,应该不会孤单了吧。

又开始下雪了,狂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异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个人。这里非常寂静。天气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我拿出了红塔山,一根一根点燃了,一共点燃了三根,分别插在父亲、根生伯、万灵伯的坟头上。红塔山,那是他们眼中最好的香烟。有一次,村子里来了一位当官的,好像是搞调研,给见到的每个农民发了一根红塔山。根生伯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等到发烟的人走远了,他从耳朵上取下香烟,翻来覆去地看着:“啊呀,这就是人家说的红塔山?” 万灵伯叼着旱烟锅子说:“什么时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红塔山,那就到共产主义社会了。”

我跪在他们的坟前,任风雪吹打着我,我知道我难得从南方回来一趟,再见到父亲他们的时候,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相信,父亲、根生伯、万灵伯能够知道我回来了,能够看到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