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访十年(第2季)无数次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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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暗访黑医窝点(4)

老板问:“你们问这干什么?”

老妻子模样的女人说:“你不知道啊,我老伴被别的医院判了死刑,想带着他回家等死,这时候就有人介绍我们去炮兵医院,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开了一些药,喝了一个月,居然全好了。”

老丈夫模样的人流出了眼泪:“郭教授好人哪,世界上难得有这样的好医生啊。”他展开锦旗让老板看,也装着不经意地让我看到了。

老板指着巷子里说:“你们往里面走,就是炮兵医院。”老夫妻模样的男女千恩万谢,离开了小饭店。

到了现在,你如果是患者,你还怀疑这家炮兵医院吗?你还怀疑郭教授吗?

医托运用的是连环骗术,天衣无缝,环环相扣,毫无破绽,让你防不胜防,让你不信也要相信。

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的故事。诸葛亮还没有指挥作战,但是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本事超群,神机妙算,为什么?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诸葛亮了不起。先是那个什么世外高人水镜先生,后是给刘备露过一手的徐庶,然后是一帮江湖上的朋友,都在说诸葛亮了不起,所以,诸葛亮还没有出场,所有读者都认为诸葛亮真的了不起。

酒托和黑医深谙此道,他们一定熟读了《三国演义》,他们相信舆论的宣传力量,他们相信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到了现在,这么多人都说炮兵医院好,说炮兵医院收费低廉,说郭教授医术高超,你如果还不相信,那你就只会是和我一样的暗访记者。

这么多的医托,像接力赛一样一棒接一棒地把你送到了黑医院里,花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值得吗?他们的收入怎么样?这样做,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在走进炮兵医院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流水线的作业方式,就是他们每天的功课,就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他们每天都要用这样的方式送很多像我和你这样的人进入黑医院。

而你,则是这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要靠你养活。他们是你的不孝儿女,你养活了他们,他们还要骂你是傻逼。

我走到了炮兵医院的大门口,刚刚推开玻璃门,大厅里立刻就迎来了一名身材高挑,容貌漂亮的女孩子,穿着洁白如雪的护士服,明眸皓齿,一笑还有两个酒窝。面对这样美丽热情的白衣天使,你舍得再推门走出去吗?

白衣天使的笑容很甜很甜,让你的骨头变得很酥很酥。她微微弓腰,用唱歌一样的声调问你:“我能帮您什么?”

你在别的医院见到过这样漂亮又谦卑的白衣天使吗?没有。现在,你更不好意思走出去了。从走进这扇玻璃门,你就只剩下挨宰的份了。你的意识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

我环顾四周,看到这家医院的一层只有几个房间,一间房间的窗口写着划价收费,一间写着药房。一个烫着卷发的女子透过划价收费的窗口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忙什么。两个穿着白大褂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正把一包又一包的中药交到站在窗口外的一对夫妻手中。这对夫妻衣裳破旧,面露怯色,一看就知道来自偏远的农村。妻子的手中拿着一个塑料编织袋,中药将塑料编织袋撑得鼓鼓囊囊。

我看着编织袋想,这一编织袋中药,少说也有上万元。

药房的旁边是“专家室”,房门半开着,我看不到里面的人。

白衣天使将我引进了“专家室”,对桌子后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郭教授,有患者找您。”

郭教授正在看着一页病历,脸色平静,他只默然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眼光落在了病历上,看起来很高傲。我想,一般教授和专家都是很高傲的,他越高傲,你越相信他有学问,有学问的人才会高傲。

白衣天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我在一边暗暗地打量郭教授。郭教授估计有七八十岁,有限的头发全部花白,整齐地向后梳去,头发间露出了头皮。郭教授非常干净,衣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他的皮肤一看就是长期没有遭到太阳暴晒的皮肤,尽管手背上、脸颊上有了一些老人斑,但是皮肤看起来还有些紧凑,也有些苍白。郭教授的五官搭配端正,神色从容,很符合影视剧中老中医的形象,也很符合电视医药广告中的那些老中医。而中医又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表示医术越高明。

郭教授依然对我置之不理,我小心地说:“是一个女子介绍我过来的,她说……”

郭教授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管你是谁介绍的,但是,作为一名医生来说,我会认真对待每一位病人。”

郭教授说完话后,这才转过身来,亲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赶快配合着他咳嗽了两声,将手中的CT片子交给他。他照样没有看纸盒上的文字,取出一个镊子,很内行地夹出了片子,然后拉亮电棒,对着棒管看。他的神情很凝重,好像科学家对着显微镜观察细菌一样。

我又咳嗽了两声。

郭教授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说出了我工作的那座小城市的名字。

郭教授突然放下片子,神色有些沉稳又有些悲伤地对着我说:“我不能不告诉你,你这是肺癌。本来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出于人道主义,我不能不告诉你。”

我故意做出惊慌的样子,我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郭教授抿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不过,只要你按时吃药,会在体内消灭癌细胞的。”

我问:“什么药?”

郭教授说:“目前,西医对癌症无能为力,只有中医才能对癌症起作用。我给你开些中药吧。”

我露出满脸悲戚,沉吟不语。

郭教授问:“你带了多少钱?”

我支支吾吾地说:“钱不多,但是我可以到我亲戚家取钱,他在这里做生意。”

郭教授不再问什么了,他大笔一挥,在一张白纸(不是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边写边说:“你家在外地,来一趟不容易,我先给你开一个疗程的药吧。吃完后,你再来,我再检查一下。这样可以节省车费。”他似乎是在替我着想。

郭教授把那张白纸给了我,我一看,上面的字迹不认识,只能看到下面有“30天”的字样——他给我开了30天的中药。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中药名字写在一张白纸上,而不写在病历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教授喊来了白衣天使,白衣天使带着我去划价收费的窗口。那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在计算器上点点戳戳,然后说:“13950元。”

我愣了一下,轻声说:“我没有这么多钱。”我没有想到这个面容慈祥的郭教授手中的屠刀居然磨得如此雪亮。

鸡窝头问:“你有多少钱?”

我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13950元,30天,每天465元,而我身上只有不到300元。

这可怎么办?

鸡窝头和白衣天使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他们的眼光再也没有刚才那样的温柔可亲了。

郭教授也站在房间里盯着我,房间幽暗,大厅豁亮,幽暗中,他的眼光像老鹰一样狰狞恐怖,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有亲戚吗?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哪里有什么做生意的亲戚。我暗暗叫苦,思索着怎么脱身。我斜眼看到,药房里的那两个穿着牛仔裤的男子推开门走出来了。

我向两边看看,看到墙边靠着一个扫把,我装着害怕的样子,退到了扫把边,心想如果发生了冲突,我先把扫把抓在手中进行反击。

鸡窝头站起身来,继续问我:“你有多少钱?”

我说:“我只有不到100元。”

鸡窝头还没有说话,郭教授喊道:“没有钱你来看什么病!”他走出“专家室”,撕下了慈祥的面具,歪着脖子看着我,“给你亲戚打电话。”

“我大表哥明天才能回来,他是做生意的……二表哥的电话,我不敢打。”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突然想出了一个计策。

两名穿牛仔裤的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他们用恶狼一样的眼光盯着我,他们再也不是穿着白大褂的慈眉善目的药师了,而是两个街头混混。

一个年龄稍大的混混说:“有什么不敢打的?现在马上打,给老子送钱来。”

我装着很难为情地说:“我二表哥脾气不好,他刚刚从监狱出来,杀了人……”

大混混和小混混交换了一下眼光,小混混故作聪明地说:“吹什么牛?杀了人早就枪毙了,还能放出来?”

我听到这句话,立即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混混,这样的混混属于那种既无知又胆怯的小角色。我马上镇静下来,我慢悠悠地说:“我二表哥在这里名气太大了,前年带着几个小弟兄,砸了人家的商店,还把老板砍死了。我大表哥花了一百万,把他放出来了。他现在还经常打架,身上装着刀子,动不动就放人家的血。”

两个混混显然都害怕了,他们向后退了一步,小混混还不服气地说:“你骗谁呀?你有这样一个表哥老子也不害怕,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我看着他,目光很平稳,一字一顿地说:“他外号叫镇西关,还叫豹子,你如果是道上的朋友,肯定知道他。”

小混混哑口无言,大混混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神情。我知道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道上的朋友谁愿意整天被关在这里,道上的朋友谁愿意学难懂的中医知识。既然他们不是道上的朋友,他们肯定就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既然他们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他们就不知道是否有镇西关、豹子一类的人物;所以我可以随口说,我可以说镇西关,也可以说镇关西;既可以说豹子,也可以说蚊子,反正他们不会知道。

鸡窝头走过来,她的态度平和了很多,她笑着说:“你让我们忙活了这么久,总得买点药啊,再说,这些药对你的身体很好的。”

我本来可以不买药,我想现在我即使不买药,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有一个杀了商店老板的表哥罩着,哪个开店的能不怕这种杀过商店老板的人?可是,我想看看他们到底会给患者开些什么药,我就决定买一点。我说:“我只有80多元钱。”中午吃饭和刚才买扎啤的时候,100元只剩下了80多元的零钱,装在外衣口袋里,而另外的两张百元大钞,装在内衣口袋里。

郭教授在一边说:“那就先买80元钱的药吧,等你喝完了,再来买啊。”郭教授说完后,就走进“专家室”里。

我一直很担心他们会对我搜身,还好,他们没有搜查。鸡窝头的头又缩了回去,两个牛仔裤走进了药房。

大厅里暂时没有人,也没有人留意我。我看到墙角有向上的楼梯,轻悄悄跑过去,三步两步地顺着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空无一人,仅有的两间房屋门窗紧闭,一间的门上写着“美容整形”,另一间的门上写着“不孕不育”。这是两个最容易骗人,也是傻子们最热衷于上当受骗的两个行业。骗子们拿着修脚刀,在你的脸上刻刻划划,然后说你比原来漂亮多了,漂亮不漂亮本来就没有定论,你认为自己还不如原来漂亮,他说你就是比原来漂亮。骗子们让你们夫妻吃一大堆中药,你质问他为什么吃了那么多的中药还没有怀孕,他说疗效还没有显示,还需要继续吃药,最后你自己没有钱了,你就会停药,他说你既然停药了,当然就没有效果了。

二楼空无一人,当然没有病床,也没有那个妻子来接的住院的丈夫,也没有那对送锦旗的老夫妻。他们都出去继续骗人了。

我趴在一间房屋的窗口,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大混混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干什么?”

我转过身来,平静地说:“我找厕所。”

大混混没好气地说:“厕所在一楼,跑上来干什么?”

在炮兵医院里,我给了80元,拿到了一小包中药。

推开玻璃门走出去,快到巷口的时候,我看到两个男子正从巷口走进来,一老一少,形同父子,他们衣服陈旧,东张西望,一看就是刚刚从农村来的。

父亲模样的人问我:“请问师傅,炮兵医院在哪里?”

我悄悄说:“快点离开。”

他瞪着不解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我为什么要离开,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没招你没惹你,我为什么要离开?”

他简直愚钝得让人气愤。

饭店老板看到我们在说话,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对父子俩说:“我认识炮兵医院,我带你们去。”

我左右看看,看到周围再没有可疑的人,也没有医托,我对这对父子说:“别去那家医院,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医院,保证治好你的病。”

父亲模样的人后退两步,捂紧腰中的布袋,好像害怕我抢走似的,他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完后,就跟着饭店老板走了,他的儿子也跟着走了。

望着这对父子离去的背影,我只能一再摇头。

我回到了报社,先拜访总编。总编很热情地起身倒水,然后从一盒刚拆开的香烟中抽出一根递给我,又将剩下的香烟全部装进了我的口袋里。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

他笑着说:“我知道你抽烟。”

我给总编介绍了遭遇医托的情形,总编很感兴趣,他说:“打进去,把医托和医院所有的骗人伎俩揭露出来。”

从总编办公室出来,我来到报社附近一家公立医院的药房门口,拿出炮兵医院的那一小包中药让他们鉴定。

几分钟后,药剂师说:“这些是没有任何药理作用的树皮草根。”

回到小城后,我把CT片交给了欧阳叔,告诉他只是轻微肺炎,以后注意点饮食就行了。

我突然想起了传销团伙经常说的一句话,要善于总结,总结了才能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