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1912-1928:文武北洋·枭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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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漳洹犹觉浅(8)

为让国际社会与本国民众知道日本人的亡华野心,精明的老袁借其英籍顾问莫里循(George Ernest Morrison)之口透露了中日正在秘密交涉的消息。此招儿果然奏效,列强使节们立即奉命发表声明:严重关注中日谈判。国内民众的抗议风暴更是平地而起,强烈反对日本逼迫我国签订“二十一条”。

老袁再一次用他习惯且奏效的“拖延战术”,欲把日本政府的强盗胃口拖小——清季洹上村复出时,他就曾密电统兵南下平叛的冯国璋:慢慢走,等等看。拖的结果就是国家避免了大规模和长时间的内战,南北和解,清廷垮了。

然而,从来弱国无外交。这一次,袁氏的拖延战术不灵了——5月7日下午,日方突然向我政府提交了最后通牒,要中方必须于两日内接受除第五项条款之外的其余几条:

如到期不受到满足之答复,则帝国政府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

此前,日本已经在山东、奉天增兵,在渤海沿岸派军舰游弋,关东宣布戒严,日侨准备撤退,战争迫在眉睫!

高压之下,袁世凯召集副总统以下的政府要人开会。老袁问段祺瑞:“中日交战,有无把握?”性情刚烈的段将军,此前曾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此番却只能实事求是地禀报:“三日即亡。”其余各位皆默不作声。外交总长陆徵祥迟到,因为英国公使朱尔典(John Newell Jordan)方才找他,要他务必传话给袁大总统,以他在中国四十年、与袁三十年的交情,特来劝中国忍辱接受日本人的通牒。陆总长说,这位当年掩护过康有为成功逃离京城的英国老外交官甚至声泪俱下,要中国忍气吞声,待十年后再与日本一较高下。

事已至此,袁世凯流泪了,他只能衔恨宣布:

(日本)现在即已撤回(第五项)。议决各条,虽有损利益,尚不是亡国条件。只望大家记住此次承认是屈于最后通牒,认为奇耻大辱,从此各尽各职,力图自强,此后或可有为,如朱使(朱尔典)所言。若事过辄忘,不事振作,朝鲜殷鉴不远。我固责无旁贷,诸君亦与有责也。

这番痛切的表示,让我看到了一个更符合历史事实的袁世凯。

根据大总统的指示,外交部发布中日交涉之经过,详述日本国对我之种种压迫乃至发来最后通牒之过程,公报最后表明:

此次交涉相持至三月有余之久,正式不正式会议至数十次之多,中国政府期期以争者,实只限于有碍中国主权之独立、领土之完全,以及与条约及各国机会均等主义相冲突之条款。

“二十一条”第五号日文原件。日本人提出“在中国中央政府,须聘用日本人,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等七条,在袁世凯的坚持之下,日本人最终放弃了这一号中各条。

……不幸日本政府仍不惜取最后手段以相胁迫,此则中国政府所深为可惜者也!

老袁能不大感耻辱?从青年时代驻守朝鲜,到人生暮年主政中国,他一直在日本人的欺凌之下生存。没有一个大丈夫愿如此苟活,况且是一个大国的最高领导人!

果然,批准签约后,袁氏向各级文武长官颁发了《大总统密谕》,他晃动着过早花白的头颅颇为动情地告诫各地属下:

经此次交涉解决之后,凡百职司,痛定思痛,应如何刿心神(刿,音同“贵”,伤、割。 ,音同“术”,长针。穷思苦索之意),力图振作。傥仍复悠忽,事过辄忘,恐大祸转瞬即至,天幸未可屡邀!神州陆沉,不知死所。

予(袁自称)老矣!救国舍身,天哀其志,或者稍缓须臾,不致亲见灭亡。顾此林林之众,齿少于予者,决不能免,而子孙更无论矣!予为此奇痛之言者,万不愿予言之竟中!诚以存亡呼吸,断非予一手足之力所可转旋。

持危扶颠,端资群策。我国官吏,积习太深!不肖者竟敢假公济私,庸谨者亦多玩物丧志。敌国外患,漠不动心。文恬武嬉,几成风气;因循敷衍,病在不仁;发墨针肓,期有起色。所望凡百职司,日以“亡国灭种”四字悬诸心目,激发天良,屏除私见,各尽职守,协办程功。同官为僚,交相勖勉,苟利于国,死生以之。

……

京外各官,当规劝僚属,申儆人民,忍辱负重,求其在己。切勿妄称意气,空言谩骂;非徒无益,反自招损!务各善体此意,努力为之!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易经》语,古意为帝王经常思危忧国)。惟知亡,庶可不亡!

凡百职司,其密志之。

此谕!

此外,他还授人写就《中日交涉失败史》,印行五万册,秘存于正处于日本人占据之下的山东境内的一所监狱里。藏之鲁境,无异埋下仇恨的种子。

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曾回忆,当时,大总统咬牙切齿地说:终有一天我们翻身,会将此书公开发行!

掩卷沉思,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即最应该对日本人有深仇大恨的袁世凯,哪有什么卖国之动机?若要亲日卖国,早在山高皇帝远的驻朝时期即可大卖特卖,何苦等成为一国之主后再倒手?他死前写下的最后一纸,竟是自题的一副耐人寻味的挽联:

为日本去一大敌;

看中国再造共和。

他认为,自己死了,日本就会少了一个大敌。你看,他给自己的定位与后人对他的定位实在差得太远。

不过,有道是“翻案不得人心”,故老袁再发牢骚也没用,他和他的部下曹汝霖等参与过谈判的外交官们还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卖国贼”。没人愿意听他们的唠叨,沾在他们花白胡子上的那几滴可怜的老泪早就让世人的唾沫给淹没了。

书读多了真是麻烦!就如走在草深林茂的山上,突遇多条小径一般,一时不知哪条才是正道,倒不如一直走在前人踩实的大路上,只管跟着走到底就是了。读书多了,就再不愿老是遵从别人踏过的路前行,有时难免想冒一点险另辟蹊径,哪怕是条死路,但独自发现尽头的不同别处的风景又有何不可?书读多了,思想之脚就往往不老实。

说到袁世凯吧,就不再跟着别人一味地骂他从小坏到老、从头坏到脚。依我之见,袁世凯该骂的,还不是他在戊戌变法时的告密(已被证实系“有罪推定”),更不是他对山东境内的义和拳运动的无情镇压,也不是他的妻妾成群、家资万贯、生活腐化、儿子不肖,甚至也不是以不太光彩的手段当选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任民选大总统。至于当年众口铄金的袁氏主谋刺杀宋教仁案,近年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质疑:袁与宋案并无关系。

他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历史罪人的是,他当上国家元首之后,因一己私欲而阻碍了中国的民主政治的发展——他用收买与武力的交叉手段扼制着襁褓中的民主制度,取消党派,解散国会,钳制言论,终至悍然恢复帝制,从而使近代中国的民主政治之旅一上路就崎岖艰履,阴谋政治却大行其道。始作俑者,罪责难逃!

离开袁林时,正遇几位壮汉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的指挥下,往西廊房里挪一尊半人多高的石菩萨像。粗绳网住这尊新出土的不知哪朝哪代的文物,它却永远神情恬和,不管你把它挪到哪里。它似乎知道已身不由己。

抬头看檐下,才知这排廊房是“安阳市文物保护管理所”。

跟进去一看,除了甲骨文之外的历代文物还真不少呢!

靠墙一溜全是神像,刚刚请进来的菩萨将被塞进其中的一个空当里。

肌肉结实的农民们在不大的空间,随着一人喊着:“南边的走!”“北边的走!”的奇特的号子,左右扭着,生生把这尊沉重的昔日神像挪到了想安置的地方。

屋里展示最多的当然是袁氏的图片。

有一幅很眼熟的照片被放大了挂在墙上,是落魄的袁世凯与其兄袁世廉在船上戴笠披蓑垂钓的写真。这是最典型的一幅表明自己无意于政治的闲云野鹤照。

照片下面有袁的题诗二首:

其 一

身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

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

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

其 二

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

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

思量天下无盘石,叹息神州持缺瓯。

散发天涯从此去,烟蓑雨笠一渔舟。

这诗写得真不错!若出自别人笔下,或可成为传诵至今的近代佳句,可惜竟是袁氏所赋!

然而,不是胸负兵甲、蔑视王侯的大丈夫,又焉能写下这般铿锵作响的律诗?

在“南边的走!”“北边的走!”的号子声中,咂摸着这首诗,我不知这尊早被定位了的北洋时代第一石像,是否会如同那位无奈的菩萨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再被后人挪动位置。

一时竟忘了身置何时。

2000年9月5日完稿

2005年7月3日修订

2011年5月30日重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