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1912-1928:文武北洋·枭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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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凄雨中的末路英雄(2)

沿津浦线从起点到终点,段祺瑞一路上的心神不宁自不待言。且不说当年在保定他与蒋氏到底有多少交情,就凭传闻中蒋氏的处世手段强悍且阴鸷,就难免令他忐忑。作为被推翻的“反动政府”的头号“大军阀”,反对中国“赤化”的最高统治者,他曾空前绝后地以国家最高名义(执政令)通缉过国民党北方领袖们,除了一个跨党的共产党人李大钊后来死在张作霖手中外,其他几位南下后都是“党国”大员,且多是部长级人物了,他们会不会秋后算账?更让段氏担忧的是,“九一八”事变以后,臭名昭著的日本驻奉天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曾几番去他家拜访,而他也专程到北平醇亲王府与逊清皇帝溥仪见过一面——本来他与溥仪同住天津日租界的同一条街上,只因一个是前朝的国君,一个是前国家元首,双方谁也不愿屈尊到对方府邸作访客,遂经手下人磋商,改为北平会晤。到前朝摄政王、溥仪的父亲家里相见,算是段氏让了一步。虽说大特务土肥原贤二劝他出面组织华北伪政权的游说被他直言拒绝(此公从来不会婉言待客),虽说与少不更事的溥仪的会面因对方的摆谱而匆匆结束(段的亲信说,溥仪还以为是皇上召见湖广总督呢!),但凭蒋的多疑与其手下军统人员的精干,这几桩极有可能是“通敌”证据的行为难保不给他惹上杀身之祸!后来,当过北洋政府首任总理的唐绍仪,就因在上海租界里与日本军方频繁接触而被蒋氏猜疑,竟下令军统特工将其“制裁”!如今,溥仪已经被土肥原贤二忽悠到东北去了,日本人撺弄北洋各派人士闹“华北自治”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蒋氏接自己到他身边,何尝没有就近约束甚至劫持之意?像太多的国人一样,老段听多了蒋氏杀人如麻的“正面”传闻,却不识此人也有宅心仁厚的一面。

令段氏万万想不到的是,浦口站台上,国民政府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寒风中,立着乌压压一片列队欢迎他的人,领章金闪闪的国军将领占了一半!原来,蒋委员长有令:所有在京少将以上军人,一律过江迎接“三造共和”的段祺瑞老先生!于是,浦口车站上出现了空前绝后的一幕——首都的将军们全体过江列队,只为迎接一个人,一个手中无一兵一卒的下野了的老人。

欢迎仪式结束后,这位尊贵的乘客与家人、部属被迎上了渡江的专艇。南京长江上有大桥,是几十年以后共和国时期的事了。有大桥以前,所有南下过江的旅客,无论身份贵贱,都只能在浦口站下车,然后,换乘轮渡过江,再继续前行。

专艇抵达下关码头后,当他被人搀扶着走出船舱时,见到第一个登船迎接的人,竟然是一身戎装的蒋志清同学!

二十多年未见过的学生,快步趋前恭行军礼向老校长致敬,并亲自搀扶着他介绍起诸位迎宾者。其著名的美丽的夫人宋美龄随之上前笑吟吟地对“芝泉老”表示欢迎。再是如过江之鲫一般的党国衮衮诸公上来或作揖或行军礼向老人致敬……

当晚,蒋委员长偕夫人为他的回归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文武百官共同把盏,热烈欢迎寄身天津日租界的民国元勋回到祖国的怀抱。次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以《共和勋臣段芝泉氏莅京》的大字标题报道了此事。

精明的蒋委员长显然在借老段南下一事来打击日本人的气焰,并借老段的号召力召回更多留在北方的北洋军政名流。

老段虽远离政坛,但毕竟是政治家,他知道他的国家需要听到什么样的声音。所以,在欢迎仪式上,他向记者散发了对时局的书面谈话:

(前略)当此共赴国难之际,政府既有整个御侮方针和办法,无论朝野,皆应一致起为后援。瑞虽衰年,亦当勉从国人之后。……

抵达“党国”中心的前“反动军阀头子”深知,成王败寇,现在他的学生最需要他做什么。于是,他主动提出去谒中山陵。

他知道,自己最让国民党人恼怒的,不光是他最后一次出山时通缉过他们在北方的领导人,更因他慢待了他们的终身总理孙中山。

孙中山抱病北上并逝于北京,都与他有关。民国十三年(1924年),为推翻直系政权,南方的割据政权孙中山和实力雄厚的奉天张作霖(时称“奉张”)同时找到他,推他为盟主。他则派心腹徐树铮前往桂林与孙氏会面。由是,段孙张三角同盟结成。是年秋,借江浙战争之际,奉军率先入关挑战直军,直系灵魂人物吴佩孚直接上阵指挥直军反攻奉军。战事正在山海关前线胶着之际,被三方花钱买通的直军第三方面军司令冯玉祥猝然倒戈,回师北京发动政变,直军由此大败,大总统、直系首领曹锟成了中南海里的高级囚徒,吴佩孚从天津登船南逃,三角同盟夺取了军事与政治的全面胜利。因孙中山迟迟未能北上,本着“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治国惯例,段氏便在冯玉祥与张作霖的联袂劝说下重返京城,以“临时执政”的名义,担任了过渡时期的国家元首。到任后,他力邀孙中山尽早到京,与“奉张”、冯玉祥共商国是。

岁杪,孙中山绕道上海和日本后,姗姗抵京,但已病入膏肓,而且,为“善后会议”事与老段公开反目!善后会议如期召开,其间,孙氏辞世,两个执拗的人终没再度见面——民国元年(1912年)孙应袁世凯之邀北上时,段曾陪袁见过孙中山。

自南京政府取代了北京政府之后,国民党人对老段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没去探望中山先生颇感愤然。其实,从礼节上讲,老段所为无可厚非。按官场规矩,客人先要拜主人,然后主人才能回拜客人;你不先来看我,我就不能给你洗尘,这叫“行客拜坐客”。更何况段氏正以“临时执政”名义行国家元首职责,对待比自己年轻的盟友,更不便破此规矩。

为了接待孙中山这位国内最有分量的在野政治家,老段安排得够周到了!孙氏乘船抵达天津港时,他派许世英、叶恭绰专程在码头上迎候。12月31日,孙之专列抵达北京时,他派长子段宏业为代表,与许世英等在京阁员共同在正阳门火车站热烈欢迎之,各界代表更挤满车站内外。第二天,即西方人的洋历年,他又让段宏业代表自己,和执政府秘书长梁鸿志一起到北京饭店,向下榻于斯店的基督教徒孙氏夫妇祝贺新年。原定由他为孙举行的盛大欢迎宴会,因孙的病情加重而被迫取消。孙中山到协和医院做手术之前和之后,他都派担任陆军总长的前妻弟吴光新及侍卫武官代表自己登门探望。闻孙中山已处弥留状态,他又安排全体在京阁员赶到距执政府不远的顾维钧家,一一向住在那里的孙先生握手诀别。从礼节上讲,这位临时国家最高领导人做得无可挑剔。

只是,功亏一篑!孙氏发丧那天,他本应出面扶柩执绋,以示尊重故者兼安慰生者。但出于某种考虑,他最终没出现在中央公园的公祭现场,且借口极其“小儿科”:脚肿得穿不上皮鞋了!这自然极大地惹恼了国民党人。

段、孙的真正过节,在于“善后会议”与“国民会议”之争。结果,老段力主的善后会议遭到了孙氏的抵制,国民党则自行操办了国民代表会议。因对方的抵制,谁也没达到预期的目的,诚所谓两败俱伤。

如此一来,老段也就始终没登门看望病中的国民党总理,并拒绝为其送葬。

解铃还须系铃人。抵达“党国”之都后,老段主动要谒中山陵,以借机向故人及国民党致歉。蒋氏岂不喜出望外?他向以孙总理最忠实的信徒自居,闻此请求,赶紧叫上中山先生的独子、行政院院长孙科,和军政部长何应钦上将,当然还少不了他的优雅而得体的夫人,亲自陪老段去了中山陵。

祭礼如常,但各人的心事谁都清楚。

之后,蒋介石很周到地请老师在南京和上海两座城市中任选一地定居。低调惯了的老人不爱热闹,不爱待在首都与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们应酬,便选择了上海。

于是,就有了我前面看到的那所豪华的花园洋房。

段祺瑞入住上海后,很快有《申报》记者登门采访。谈及时局,老人如是作答:

日本暴横行为,已到情不能感、理不可喻之地步。我国唯有上下一心一德,努力自救。语云:“求人不如求己。”全国积极准备,合力应付,则虽有十日本,何足畏哉?

这就是一直被骂为“亲日派”的北洋老人交给国家的一份政治答卷。合格乎?

国民政府送给段祺瑞居住的这座前法租界里的花园洋楼,最早是一位德国富商的豪宅,后被晚清大官僚和大实业家盛宣怀购得,但似乎手续不完备,故给后人留下了麻烦。盛宣怀过世后,此房便因涉嫌“非法交易”而被上海当局查封,是否与盛氏在前清时的政敌、当朝大总统袁世凯有关,尚不得而知。其子无奈,只得将其转让给了一位叫陈调元的将领。这位陈将军也是当年保定的学生,后逐级升至师长,段执政时提拔他为军长兼督办(省长),后率部投降国民党,历任国民革命军的军团总指挥、安徽省长、山东省长,时任国府委员、军事参议院院长。将德高望重的芝泉老安排住在北洋旧部的房子里,想必既是国府的意思,也是陈上将的愿望。

在战争与政坛的枪林弹雨中冲杀了一辈子的段合肥,至晚年才有了风平浪静的锚地。

有回忆文章说,段祺瑞每天清晨绕房前的大草坪散步,直至身出微汗时才回屋洗濯。然后,上佛堂,面对释迦牟尼像虔诚诵经。再之后,家人把藤椅搬至草坪向阳处,他便静心读报,下午,与客人下围棋。

段祺瑞乃围棋高手,下围棋是早年办军校时跟日本教习学的。据说其长子段宏业的棋道更高一筹。亲历者薛观澜说:“芝老弈时,态度甚佳,向无厉色,见棋即笑逐颜开。”可见迷棋之深。正因如此,这里也就成了上海滩的一处高等级的棋馆,总有高手前来与段氏父子过招。据说,老段自诩为“七段”,可见水平着实不低。

在北京的日子里,即使治军治国再繁忙,他也忘不了找人下棋放松一下。当时国中的围棋高手,多到段府下过棋,并捎带着接受主人的资助。段府的棋客中,最小的一位是十岁刚出头的吴泉,人称“围棋神童”,曾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让一流棋手蒙羞,故被老段的一位棋友引进段府。小小少年,聪慧绝顶,每每杀得老段愁眉苦脸。老段惜其天分,怜其清寒,知其有名无字,便亲为起字,并按月赏其大洋百元。北洋时代的一百元,按实际购买力折算,至少等于现在的一万元人民币。可以想见,这笔源源不断的巨额收入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天才少年有多么重要!段氏定居上海后,当年的“神童”已寓居日本学棋五年,虽不满二十岁,但国内早无敌手矣!闻段老定居沪上,年轻的大师专程到新的段公府与老人博弈,谢恩之意尽在有意输棋中矣!此人入籍日本后,几经历练,竟见谁灭谁,被日本人惊呼为“昭和棋圣”!这就是以段氏所赐的“字”而享誉世界的一代围棋巨匠吴清源。

打了一辈子仗的段祺瑞,总把战争当棋局。谈及旧事,也爱以棋局作比喻。比如定居下来以后,有感于蒋委员长的恭谨周全,也有感于国事,就曾对人说:他和我下的那盘棋(指国民党的北伐与执政府的反赤化),他赢了,赢得有风度;我希望他和日本人下,也要赢才好。

段祺瑞的最后时光,就是在这个足够舒适的空间里度过的。

虽然远离了他曾叱咤风云的北方,但毕竟是北洋军人集团里至高无上的元老,所以,前来这里探看的新贵与故旧便一直没断过。他们叩门时,必然受到老辈门房的谦卑接待,肯定比我受礼遇。

哦,不,不,我说错了。鲁贵永远是鲁贵。这里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老段安居此院后的某天,一辆轿车停在这道漆黑的大铁门前。一位精干的藏青“中山装”从副驾驶座上下车,趋前叩门。旁门开启,穿长衫的门房探出头来(呵呵,这个动作我已经比较熟悉),没等问清来客姓甚名谁即表示很不高兴:为何事先没预约?“中山装”赶紧代车里的客人递上名片(那会儿叫名刺)。门房看也没看就关上了铁门。车后排那位坐得笔直的光头男子微笑着示意“不必介意”。于是,这辆高级汽车就在段公馆外等了起来。此时,周围的店前树下堂口灶间,已于不经意间多了些陌生而敏捷的身影……

往下的故事,还是听当年的亲历者,寡居后一直跟着父母一起生活的段式巽女士自己讲吧:

我从二楼遥见似有客至,下楼向仆役询问,接过名刺,则赫然蒋氏!急忙迎入,并扶老父出见。

门房这才知来客之尊、之贵、之高、之威——是蒋委员长登门拜访来也!

喏,连说一不二的蒋介石也曾在此门外遭受冷落,况我辈乎?我立时觉得自己被这所房子拒之门外是很正常的事了。

往下接着看段女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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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氏向老人先致问候之意,坐定后又对老人的起居寒暖、身体现状及医疗情况等,询问甚详。情意殷勤,言词亲切。坐了一个多小时方辞去。

蒋介石知道老师已无心重返政坛,而且,素有清廉之名,便留给了段祺瑞一个可以光拿钱不干事的虚衔——国府委员。不料,老段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挂着虚名,却一直没去南京参政议政。

由于蒋的关照,生平不攒钱的老段的晚年过得像在津门一样,优雅而从容,政府按月拨给段府生活费一万银元——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这可是个巨大的数字。

蒋氏对他所看得起的军政前辈真够意思。也是这一年,国民政府以国葬的最高礼遇重新安葬了逝去多年的北洋时代的前总统黎元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