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1912-1928:文武北洋·枭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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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凄雨中的末路英雄(9)

段说:“政府经济拮据,处处需要钱,入不敷出,不借债怎么办?打内战搞统一,谁愿意打内战?可是你不打他,他打你,就拿湖南的情形来说吧,是我们要打仗,还是他们要打我们?主持一个国家的人,没有不想统一的,难道说你当大总统,愿意东不听命,西不奉令,跟中央对抗吗?”

(言之有理!冯大总统被他说得动心了,不过,一国之君自有他的忧虑,于是……)冯说:“可是债借多了,将来怎么还哪!打仗又没有必胜的把握,枉使生灵涂炭,实在叫人痛心!我看还是都慎重点好。”

段说:“慎重是对的,可是不能不干事呀。咱们对日本也就是利用一时,这些借款谁打算还他呀,只要咱们国家强起来,到时候一瞪眼全拉倒。”??

这一段文字实在太精彩!我不忍删减一字,整个把它搬进了我的文章中。这段史料,是北洋时代的亲历者恽宝惠本人在“文化大革命”前所讲,一位叫王毓超的老先生把它记了下来,并于1990年10月写进此书中。该书印数虽仅寥寥一千五百册,但其史料价值已使我如获至宝!

你看,北洋政府的治国方略竟是在麻将桌上搓出来的,这国家能昌盛吗?直系与皖系两位首领的关系除了称兄道弟外,还得靠输点赢点来弥补感情,这友谊能持久吗?当然,此一段追记中最主要的,还不是真实披露了最高层的内幕,而是赤条条表明了段祺瑞甘愿负骂名的动机——

要统一,就要开战;要开战,就得有钱;中国穷,只能外借;国强后,借了不还!

从国际信誉上讲,借款不还,是有点耍赖了,但对长期以来就没对我们仁义过的恶邻,这样的做法也委实不算过分!从明朝起,倭寇就没停止骚扰我中华,到清朝晚期,他们又通过一场甲午战争拿走了我们太多的东西,包括台湾岛,包括辽东半岛,包括各口岸重镇的租界,包括几亿两白银,包括千金难赎的民族尊严。以牙还牙,圣人就是这样教导的。据此来看,老段没错。

事实证明,老段的确没错,他的“赖账法”成功了!蒋介石先生统一中国后,尽管国家还没来得及强大,但南京政府外交部宣布:北洋时代的绝大部分外债,本政府不予承认。

知道了这个细节之后,老实说,我感觉自己距这位面目可憎的故人越来越近。

但刚刚要靠近段祺瑞,却又被其旧宅的守卫挡出很远。尽管有文物官员持证交涉,但门口腰佩手枪的军人还是正告:请勿入内——里边没通知。

这是在北京朝阳门北小街旁的仓南胡同里,我面对一座神秘莫测的大院。

打听到这个地方,真是费了些时日。是一位离休老干部为我揭开的谜底。那天我去看他,说起去府学胡同没找到段公馆时,老人笑了:刚解放的时候,我就在“老段府”里工作嘛!

因为知道老人做过军事情报工作,所以当下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老人又说:日本人那会儿,成了军情部门占用的禁地,一般人休想入内。解放后,也一直是部队住着。

仓南胡同是个略似“L”形的小巷,自北向南再弯向东边,位于朝阳门北大街和朝阳门北小街之间。巷子不长,但门牌5号的大院却历史绵长。元代时该院曾是座太庙,到了清朝,太庙的原址上建起了康熙第二十二个儿子允祜的贝勒府。不过到了乾隆爷那会儿,袭居此府的允祜之孙永芸因罪被发配边疆,宅第也被没收,后来废为空府。民国十四年(1925年)深秋,被请北京担任执政的段祺瑞被安排进这里。从此,“仓南胡同5号”也就成了“段公府”。

在这条胡同西南方向,有三条更加弯曲的胡同,三巷共享一名,曰“吉兆胡同”。吉兆胡同因地形而得名,本名“鸡爪胡同”,后讹为“鸡罩胡同”。因该巷也能通往“老段府”,故许多老北京以为吉兆胡同就是段之旧居所在,人们还编造出一个有陷害老段之嫌的故事:话说段祺瑞寓此后,甚觉被罩不吉,遂令首都警察总监将巷名改为“吉兆胡同”。不过,事实却是,早在段祺瑞来此之前,“鸡爪”就已成了“吉兆”。

两人瞅着大门处的“军警民共建单位”的标志牌,瞅着三三两两出入的军人和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们,我这个住过驻军家属院的人知道,此地已经是军方的一座家属大院了。

满院里只有火柴盒样的方楼,清末民初的建筑一丁点儿也看不到。

前几年,一位叫谭伊孝的女士曾进去察看过,在《北京文物胜迹大全·东城区卷》里,她详细记录了该建筑的变迁:

该宅占地面积为22642平方米,四周环以围墙,围墙皆用大城砖砌成。宅坐北朝南,原大门已不可考,段祺瑞寓此时,对原府进行了大规模改建。门为铁门,门内有一巨大的地球仪,一只雄鹰傲居于地球仪上,表现了段的野心。原建在中轴线上的屋宇仅存一大殿,为两卷勾连式,上覆灰筒瓦,面阔九间,殿前有民国式走廊,廊前有一环绕院子中心的水池,池上前(南——原注)部有三座小石桥,后有二座石桥。池底下铺设电缆。殿后有一四合式大方院落。院内东、西、北三面有民国时代建的“洋房”,北为二层,东、西各一层,均带走廊。廊柱为瓜棱水泥柱。该院东、西两侧各带一四合院。大殿东有一座两层西式楼房,据说是段祺瑞的母亲住的。大殿西侧有一座两层窗户、实为一层的大厦,面阔十三间,进深九间,平顶。前有走廊,廊内有方型砖柱。大厦内为灰顶,水泥地玻璃门窗,据说段祺瑞执政时,曾在此召开过国务会议。平时为舞厅,靠墙有一圈椅子,可放下,亦可贴墙收起来。现在,该宅内除上述大殿、方形院、洋楼等建筑还基本保持原貌外,其余建筑都已改建。大厦顶上又接了一层,变为三层楼房,方形院东、西厢原为一层平房,现为和北面对称,也改成二层楼房。原环中心建筑之水池早已无水,北面的石桥也在一九八三年被拆除。大殿东的小楼虽存,但在其周围用灰砖砌了一圈围墙。住宅的四周盖了多幢六层宿舍楼。……大门内的地球仪及鹰早已拆除。

谭女士没写到的是,现在北京正阳门前的那两个石狮子,就是从这“老段府”大门前移去的。这是《北京地名典》告诉我的。

后来,我与段祺瑞家族委员会主席段君宜女士结识,听她讲过有关此处的情况。这位1937年出生的段公府的大小姐说,他们一家是在1950年搬出来的,记得家里有很大的庭院,有很美的假山,有很多的房子,最好看的是八角楼,她跟父母都住在里面,室内有一架德国的大钢琴。有一天,父母告诉她要搬家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抱着心爱的猫咪与弟弟段少仁一起下楼、出大门;她还记得,住在一起的姨妈一直在哭。

“当兵的帮我们把家搬到了不远处的盛芳胡同,一个有十四间房子的大宅院,部队还按月供给一百二十斤(市斤)小米,大概是当房租吧,并承诺,要把我和弟弟养到大。”但一年以后,小米即不再提供了,而且,盛芳胡同的住宅是要给房管所缴房租的。失去生活来源的段家只好再次搬家,搬到了附近更小的一处小院,“这会儿只剩七间房了”,段女士说。从搬出仓南胡同5号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但听说八角楼还在,住着军方某某人。“六十多年了,”老太太神色有些凄迷地叹道。

在段女士出生十三年前,她的曾祖父段祺瑞入住了这所庞大的宅院,从距此不足两公里的铁狮子胡同(今平安大街)执政府下班回来,到后花园内的小楼上去诵他的《金刚经》。

然而,在其位就得受其乱,阿弥陀佛也不能保佑老段免遭侵害。他终于被国民军赶走,并于数日后彻底离开此宅去了天津。

对了,时下有一种说法,说惨案发生后,段氏闻死伤众多学生,到现场长跪不起,并从此开始天天念佛为无辜罹难的亡灵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