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世界名著心理分析案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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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厚重人格面具下的灵魂(2)

……

五点,于连收到了第三封信,是从图书室的门缝里扔进来的。德·拉摩尔小姐仍然是一溜烟儿跑了。于连不禁大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写上瘾了!其实当面说也方便得很!明摆着,对手想套我写信,而且不止一封!”他先不忙着拆开这一封,心想:“无非又是些风雅之词。”他看着看着,不禁脸色陡变。信只有几行:

我需要和您谈谈。今晚必须和您谈谈。午夜后一点,请您到花园来。扛起井旁花匠的那把大梯子,靠到我的窗口,爬进我房里来。今夜月明,管他呢。

于连心想:“此事非同小可。”接着考虑了一下,又想到,“有点儿太露骨了。什么,这位漂亮的千金小姐大可在图书室里和我谈,感谢上帝,在那里完全可以随便,侯爵害怕我要他看账目,是从来不会来的。不对,德·拉摩尔先生和诺尔贝伯爵是唯一会进图书室的人,可他们几乎一整天都不在家。他们什么时候回府,我很容易注意到。玛蒂尔德姿容绝代,即使嫁给王侯也不为过,但她却希望我糊里糊涂干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很明显,是有人想害我,起码想捉弄我。最初是诱使我写信,但我信中并无失言,于是,便想我干出具体的行动。这帮豪门阔少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心高气傲、愚蠢如鹿。真见鬼!月明如昼,却让我用梯子爬上二十五英尺高的二楼!岂不让人看见,从隔壁的府邸也能一览无遗。不是存心要我好看吗?”想到这里,于连上楼,回到自己房间,边吹口哨边整理行装,决定动身,连信也不回了。

但他尽管作出了明智的决定,心绪却平静不下来,他关上箱子以后突然又想:“万一玛蒂尔德是真心真意,那我在她眼里岂不成了个十足的懦夫?我没有高贵的出身,就必须具有伟大的品质,真材实料的,不是靠娓娓动听的言辞,而是由有说服力的行动来证明……”

他足足思考了一刻钟,终于说道:“否认又有何用,我在她眼里,会成为一个胆小鬼。我不仅会失去一位大家在德·雷兹公爵的舞会公认的上流社会的绝代佳人,而且会错过看到德·克罗兹诺瓦侯爵成为我手下败将的千载难逢之机,须知他的父亲是公爵,而他本人将来也肯定是公爵。这个出色的年轻人具有我所缺乏的好条件,像机灵的头脑、高贵的出身和财富。

“这种后悔将令我抱憾终身,倒不是为她,天下的情妇有的是!……而名誉一失,永难再得!”

“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是,第一次遇到风险,我便知难而退。上次我和德·博瓦西先生的不过是儿戏,这次却完全不同,我会被仆人发现,这还是小事,最糟糕的是会名誉扫地。”

“此事非同小可,我的乖乖,名誉攸关,而对一个像我这样被命运扔到社会最底层的可怜虫来说,实在是机会难逢;将来我肯定还有艳遇,但规格就低了……”

他考虑了很久,快速地踱来踱去,并不时地突然停下来。最后,于连想道:“往最坏处想,假设这一切都是圈套,那对一个少女来说,就太可怕了,有损她的芳名。他们知道,我可不是不敢说话的人,一定会把我干掉。忌妒德·拉摩尔小姐的人太多,她一出丑,四百个沙龙就会传遍,大家都会津津乐道。”

“仆人们私下都嘀嘀咕咕,谈论我如何备受青睐,这我知道,我听见他们说过……另外,还有她的信!……他们可能以为我把信都带在身上,在她房间里把我捉住时,一定会把信搜走。我一个人要对付两个,甚至三个、四个,谁知道呀?不过这些人,他们往哪儿找?在巴黎,哪里能找到守口如瓶的下人呢?他们害怕犯法……好吧,那时候,就看我在他们中间出洋相吧,他们爱看的正是这个。”

“但如果我拒绝不去,那今后我连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一辈子都会因狐疑不决、患得患失而苦恼。我想如果我干脆犯罪还比较容易原谅自己,一旦招认,便不会再去想了。”

“什么!这回的对手是法国一个名门望族的世家子弟,而我却心悦诚服地甘拜下风?说到底,不去就是胆小怕事。一句话,就这么定了。”于连愤然而起,大叫道,“何况她还非常漂亮。”

“如果这不是圈套,她为了我行事也太荒唐了!……当然,如果是骗我上钩,先生们,把事情闹大与否全在于我,而我可不是好惹的。但如果我一走进房里,他们便将我双臂捆住怎么办?他们很可能设下了什么巧妙的机关!”

“简直像场决斗,”他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的剑术教师说过,有进攻就有招架,但仁慈的上帝要使事情结束就必然会使其中一方招架不及。不过,我这里有对付他们的武器。”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虽然导火管没有问题,但他仍然换了一根……

他正想给富凯写信取消先前所提的做法,不料时钟已敲响了十一点。他故意把房门的锁弄得很响,像是把门从里面锁上。他踮着脚尖去观察全楼的动静,特别是仆人睡的五楼,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

最后,他走到花园的一个黑暗角落。“如果他们的计划是瞒着府里的仆人,就一定会叫负责抓我的人从花园外翻墙进来。”

“如果德·克罗兹诺瓦头脑不冷静的话,一定会认为,要使他打算娶的那位小姐名誉不受损害,最好是在我进入香闺之前把我逮住。”

于连做了一次仔细的军事侦察,心想:“这是名誉攸关的事,如果出了差错,我绝不能原谅自己,说什么我事先可没想到。”

当晚天朗气清,真叫人心烦。十一点左右,月亮出来了,把房子朝花园的那一面照得通亮。

于连心想:“她真是疯了。”到了一点,诺尔贝伯爵的窗口还有灯光。于连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只看见此行的风险,一点儿热情也鼓不起来。

他去扛梯子,等了五分钟,因为这时候变卦还来得及。一点零五分,他把梯子靠到了玛蒂尔德的窗口,然后握着手枪,慢慢地爬上去,心里奇怪竟没有人来袭击。到了窗边,窗子一声不响地打开了。“您来了,先生,”玛蒂尔德非常激动地说道,“您的一举一动我看了有一个小时了。”于连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没有丝毫的爱意,尴尬之余,觉得应该壮起胆子去吻玛蒂尔德。

“不。”玛蒂尔德推开了他。

于连遭到拒绝反而觉得高兴,赶紧四下看了看。月色皎洁,衬托之下,房间里阴暗的地方显得更黑。于连心想:“那里很可能藏着人,但我看不见。”

“您上衣旁边的口袋里放着什么?”玛蒂尔德很高兴找到个话题问他,心里感到异样的难受。贵族小姐天生的那种矜持和羞怯之情重又抬头,使她备受折磨。

“手枪和各种武器。”于连也很高兴终于有话说了。

“应该把梯子拉上来了。”玛蒂尔德说道。

“梯子很长,会把客厅或下面的玻璃窗碰碎的。”

“不能把玻璃碰碎,”玛蒂尔德竭力想恢复平时说话的语气,可惜办不到。“我觉得您可以用绳子拴着梯子的第一根横杠,把梯子放下去,我房间里总准备有绳子。”

于连心想:“这女人真动了真情了!敢于大胆说出心中的爱!她聪明冷静,心细如发,足以告诉我,并不像我傻乎乎地那样认为,我已经战胜了德·克罗兹诺瓦,而只不过是接替他而已。其实,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爱她吗?侯爵被人取代一定很生气,而取代他的人又恰恰是我,就必然火上浇油。”

于连把绳子在梯子的第一根横杠上拴好,轻轻地将梯子放下去,大半个身子探出阳台以免碰着玻璃窗,同时心想:“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尔德的房间里,这正是杀我的大好时机。”但周围仍然是一片寂静。等接触到地面时,于连把梯子沿墙放倒在种满奇花异卉的花坛上。

“母亲看到美丽的鲜花被压坏了会怎么说呢?”玛蒂尔德说道。接着非常冷静地补充一句,“绳子要扔下去,如果别人看见绳子搭在阳台上,那就什么也说不清?了。”

“那我怎么走呀?”于连用殖民地法语打趣地说道。

“您,您就从房门出去。”玛蒂尔德说时对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得意。她暗自思忖:“噢,这种男人才值得我全心全意地去爱!”

于连刚把绳子扔到花园里,玛蒂尔德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于连以为被敌人抓住,便霍地转过身来,抽出匕首。同时,玛蒂尔德也听见好像有人开窗。两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月华如水,照着他们。响声再也听不见了,他们这才放心。

气氛复趋尴尬,双方都很窘迫。于连去看门是否已经关好,门闩是否全都插上,他很想看看床下面,但又不敢,怕那里藏着一两个仆人。最后,担心将来会后悔不够谨慎,还是看了。

玛蒂尔德无限娇羞,心里忐忑不安,后悔落到如此境地。

“我的信您是怎样处理的?”她终于问了一句。

于连心想:“如果那些先生在偷听,那真是一个使他们沮丧和避免争斗的好时机!”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又大又厚的《新约圣经》里,由昨夜的驿车带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这些细节,他侃侃道来,清晰明快,如果有人藏在那两个大衣柜里,一定能听见。衣柜是红木做的,刚才他未敢察看。“另外那两封也已经寄到同一个地方。”

“啊?天哪!何必这么小心呢?”

于连心想:“我为什么要瞒她呢?”于是,他把心中的疑虑向她和盘托出。

“怪不得你的信如此冷若冰霜!”玛蒂尔德失声叫了起来,语调何止充满柔情,简直欣喜若狂。但于连并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亲密的称呼冲昏了他的头脑,至少使他胸中的疑虑烟消云散。他大着胆子把他一向尊重的这位美貌姑娘搂进怀里,而玛蒂尔德在撑拒间也是半推半就。他回忆起不久前在贝藏松和阿曼达周旋时所采取的办法,背诵起《新爱洛伊丝》中的清词丽句。

“你真是个大丈夫,”玛蒂尔德并没有怎么听他的背诵,对他说道,“我承认曾经想考验一下你的勇气。你最初的疑虑和后来的决定说明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识。”

玛蒂尔德竭力用你而不用您称呼他,注意力集中在这种异乎寻常的说话方式而不是所说的内容。这样的称呼毫无温柔的语气,于连听了,毫无快乐可言。连他自己也奇怪没有幸福的感觉,最后只好求助于理智,觉得此女骄矜,从不轻易称赞他人,现在却如此看重自己,这样一想,他的自尊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说真的,这并不是以前和德·雷纳夫人在一起时往往感觉到的心灵上的满足,最初一刹那也并无任何温馨的成分,而只是野心得逞后极度的欢欣,他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于是,他重又谈起他所猜忌的人和自己独具匠心的对付办法,边说边考虑如何乘胜追击。

玛蒂尔德尚未摆脱局促之态,对自己居然这样倒显得害怕,此刻找到了话题,不禁满心欢喜。他们商量以后见面的办法,讨论时,于连表现的胆大心细,连他自己都觉得非常得意。他们要对付的人都很有头脑。

“府里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于连又说道,“甚至德·拉摩尔夫人的房间都可以。”因为要到玛蒂尔德的香闺必须穿过夫人的房间,不过,如果玛蒂尔德认为还是爬梯子上来的好,他也绝不会把这区区的危险放在心上而心甘情愿地照办。

玛蒂尔德对他这种扬扬得意的口吻颇为反感,心想:“难道我就得听他的?”心里着实有点儿后悔。出于理智,她对自己所做的荒唐事非常不以为然。要是能办得到,她真想干脆把自己和于连一起毁灭。尽管有时意志的力量战胜了后悔,畏缩和羞耻的心理仍然使她痛苦万分,这种可怕的处境是她所始料不及的。

“我一定要和他谈。”她终于想道,“和情人哪有不谈之理。”于是,为了尽这种义务,她把最近这几天为于连的问题作出的决定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情深意切,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