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病人·袁世凯1:亡清之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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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朝鲜(3)

政变计划报上去后却被压了下来,原因是天皇的桌上摆了一封更令他恐慌的密报—驻华日使奏称,中法正在谈判,法国有意割占台湾。

站在日本的立场上看,朝鲜“寄存”在清廷手中很安全;而隔海相望,多了一个法国的军事基地,日本无论如何吃不消。

因此,天皇不愿就朝鲜问题给清廷施加压力,意在台湾。

可只谋一隅的竹添不管,他不能让小弟们失望,不然以后怎么带团队?

于是,狂热分子竹添不待政府批准,兀自发动了政变。

一切战斗都是心战。擅启边衅的后果竹添比谁都清楚,内心深处的摇摆不定注定了此役的结局。

41、谁让我过愚人节,我就让他过清明节

清军赶至王宫,袁世凯惊讶地发现,带路党竟然没关宫门!恍惚间还以为对方在玩空城计。

其实,竹添是想营造局势已恢复正常的假象,希望清军面对现实,节哀顺变。这要换一个人估计就接受了,可惜他遇到的是鬼见愁袁大头。

开打前,袁世凯留了个心眼。他致信竹添,装傻充愣,说朝鲜内乱,敝军与贵部同有保护国王之责。现城内民心思乱,有传言说乱民准备打进王宫。“弟恐国王再受惊吓,又恐贵部遭受围困,故率军进宫,驰援贵部,别无他意”。

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信,袁世凯将此信传示众人,自留一份,这才开战。

入宫后,守军猛烈射击,枪子如雨,清军还击,双方展开激战。

前后左右,所有的人都倒下了。硝烟中,袁世凯满脸污血,奋勇当先。突然,敌人的机枪齐发,哒哒声中,又有两个士兵踩中地雷,被炸飞到空中。

地雷距大头不过十步,声浪将他震翻在地,受了轻伤。

再起身时,他已是双眼朦胧。拔剑四顾,耳鸣盖住了环境音。他跌跌撞撞,行将倒下。

袁世凯,你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和誓言吗?你忘记了丁戊奇荒中嗷嗷待哺的饥民的倒悬之苦吗?!

你忘不了。因为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不理解何以这个不拿人当人的国度,反倒个个大谈仁义?何以在这个国度里,好的思想写在书本上,从来没有实现过;坏的事情已做绝,书上却只记着一小部分?

“砖家叫兽”们摇唇鼓舌,不知疲倦地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耕耘着一棵名为“学问”的植物,殊不知几千年来,文字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已被穷尽,却仍未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为什么正义战胜不了邪恶,光明从来输给黑暗?

慰庭,你的降生就是为了终结这道斯芬克斯之谜。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不是像庄子一样身如不系之舟,遥想北冥之鱼,化作一只拥有垂天之云般翅膀的大鸟,在天地间翱翔;

不是像嵇康一样,临刑前弹奏一曲绝响,让宽袍博带在风中飞扬,用最优雅的姿态面对死亡;

不是像李白一样,用剑锋上的寒光下酒,以当空的皓月为伴,高歌吟唱,广袖飘飘;

而是给你一个清廷,如何亡了它!

因此,那颗大脑袋里装着的不是血肉,是信念。而信念,慰庭,是杀不死的。

想到这儿,袁世凯重新振作起来,号召大家合力并进。一时间,士卒争先,声震屋瓦。

眼看战局不利,竹添怕了,率日军退回了使馆。金玉均和朴泳孝跟得很紧,却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把国王扔了。

没了国王,政变就失去了合法性。还好洪英植清醒,护卫李熙出宫赴北庙避难。

混乱中,闵妃带着王子跑到了清军大营。

袁世凯一直打到景佑宫后院,才看见吴兆有被两个士兵搀着,一边哭一边仓皇走避。

大头问他缘故,他回答说:“自己一入宫就受到攻击,士兵们都逃跑溃散,不知所终。”

袁世凯笑道:“你这副模样,敌人就能放过你吗?不要乱我军心,赶紧回营收拾残兵吧。”

天快黑时,胜负已定,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枪声。

一直没看到张光前。原定计划张部走西路,率军攻打金虎门。眼下都打扫战场了才发现,张光前的部队蹲在金虎门内的高墙下躲避子弹,未发一枪进一步。

大头不禁叹息道:“淮军的暮气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而且,经此实战,袁世凯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淮军士兵放枪时竟不直视敌人,眼睛看着一旁,一副不忍杀生的模样!

如此打仗,可谓形同儿戏。

夜间,打探到国王下落后,袁世凯又带兵去夺,洪英植试图阻拦被杀。

与此同时,日本使馆遭到汉城市民的围攻,竹添为防不测,在致信袁世凯推诿过错后烧了使馆,带着使员、驻军和带路党骨干逃往仁川领事馆。

次日,李熙在袁世凯营中召集金允植、沈舜泽,并召见各国使节,告以政变平息。

回宫后,袁世凯应李熙之邀,居于偏殿,朝夕会晤,握手谈心。各曹大臣每日必造访袁世凯禀告公事,大头一手秉笔,一手按剑,俨然青年版大院君。

42、名自屈辱中彰,德自隐忍中大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汉城的冬天滴水成冰。

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冰凌,市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匆匆走过。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户,依稀可见屋里的人围着炉火在暖手。

袁世凯踱来踱去,忐忑地等待着朝廷的钦差。

李鸿章接到甲申政变的报告时非常震惊,而朝廷的注意力正集中于西南边陲,对朝鲜的风吹草动只以平息事端为要。

没过几天,新的报告递上来:我军翻盘了。

慈禧愣了:拍反转剧呢?不知道老娘心脏不好吗?

但内心还是蛮欣慰的。

同时收到的还有两份文书,一份是日本政府要求严惩袁世凯的照会,另一份是以吴兆有为首的庆军老人写的联名信。

信中说袁世凯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这可真是另辟蹊径。

慈禧当即着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吴大澂以钦差的身份,赴朝查明真相。

同一时刻,袁世凯关于政变始末的详细报告也送到了北洋。览毕,李鸿章不禁击节赞赏。

他立刻发电报给行至山海关的吴大澂,提醒他袁世凯有一份报告,抵朝后勿忘索取一阅。

按理说,宗主国钦差驾临如皇上亲临,朝鲜国王必须亲来看望。李熙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了,在吴大澂抵达的当天跑去会见新任的日本公使井上馨。

要不是袁世凯出面协调,制止李熙,吴大澂肯定下不来台。

第二天答拜国王,袁世凯又为吴大澂准备了一场好戏。

在通往王宫的大路上,一路所见,尽是立于道旁的木牌,上书袁世凯在朝的功德事迹。

吴大澂疑窦丛生地望着袁世凯,袁世凯则佯装大怒,令人悉数拔去。

返回时,又见如此功德碑,且有朝鲜人跪护于牌旁。袁世凯遂指使手下策鞭驱之,然而驱之复来,势不能挡。见此情景,翰林出身,读书读傻了的吴大澂不由得感叹万分。

吴大澂不是瑞澂,比较有血性。都察院又是左愤的乐园,一天到晚就愁中国不强大,一有风吹草动就跳出来喊中国不高兴。所以,看完袁世凯的报告,铁杆主战派吴大澂已有心维护。

袁世凯的出色反衬了吴兆有和张光前的懦弱,对二人的态度,吴大澂不经意间有些轻视。

这更引起了两人的不满。见吴钦差对袁世凯“骄矜用兵”的罪名不以为意,两人便猛揭其挪用军饷一事。

大头素非贪财之人,钱多害志,只要手头有闲钱就拿出去做感情投资。徐世昌、阮忠枢早年贫困时,都曾接受过大头不菲的资助。

此番也不例外。

攻打王宫时,朝鲜新军死了不少人,留下一批孤儿寡母,情景凄凉。再加上大乱之后要收拢人心,增强朝鲜人对华的向心力,袁世凯便不经批准,用军饷赈济了烈士遗孀。

动机虽好,但毕竟属于违纪。李鸿章即使内心认同,也不得不照顾庆军老人的情绪。

当初吴大澂抵达汉城时,吴兆有等人迎候于江边,而袁世凯则单骑迎于南门之外,可见嫌隙之深。

好友金允植回忆说:“外国人都以流言诋毁慰庭,清军诸将也嫉妒其功劳而中伤他。慰庭因此愤懑不已。”

堂叔袁保龄写信安慰大头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怨天尤人,有何益处?”

是到了退一步的时候了。《庄子》有云: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谋万世者又岂在乎一时之得失?于是,袁世凯以养母身体不适为由,提出回乡省亲。

袁保龄得知后,拍腿叫好:“此子狡狯,胜过老叔!”但还是写信提醒道:你到了天津,千万不要谈吴兆有一字短处。切记,此事关乎你的前程。

回国时,吴大澂欣赏袁世凯的才干,让他上了自己的座船。

一路上,两人促膝长谈,吴大澂愈发赏识袁世凯。工于篆书的他为大头欣然题写了一联:凡秀才,当以天下为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到达山东港口时,丁汝昌亲自驾小船来迎,并对袁世凯不吝溢美之词:功成身退,舍得开,走得出,君真伟人也!

吴大澂后来也对李鸿章说:“公一向以张幼樵(张佩纶)为天下奇才,在我看来天下奇才非幼樵,乃袁某也。”

作为张爱玲的爷爷,张佩纶的文才自然不用怀疑。作为清流派领袖,没被他骂过的封疆大吏也就只有一个李鸿章—当然,岳丈大人是不能随便骂的。

被张佩纶弹劾过的,光三品以上大员就有21人,三品以下不胜枚举。见张大人弹个人比弹棉花还轻松,一帮愤青便推他为盟主,替他们出头。

再加上张佩纶“仪容俊伟”,上个街估计粉丝们都要围观尖叫。于是,连他爱穿竹布长衫的习惯也被人竞相模仿。

张爱玲一句“出名要趁早”不知害了多少非主流,乃至炒作无底线,为了成名已脱无可脱。

张佩纶23岁中进士,成名不可谓不早。而慈禧利用清流打击疆臣的平衡术亦使其声望如日中天。

结果却是,摔得很惨。

1884年,奕?e844被赶出总理衙门,而以更听话的奕譞代之。慈禧已无需清流党替她看家护院,正好张佩纶又义愤填膺地骂法国,便把他派到福建去指挥海战。

张佩纶不是王守仁,握笔的手提不动枪,到了福建水师的军港马尾,看见法国海军威武的战舰,当场不吭声了。

水师官兵见他一副双眉紧锁的冷峻表情,以为能拿出什么鬼斧神工的作战计划,结果当晚就被告知要收缴弹药,严禁开衅。

其实张佩纶的运气已然很好了,因为他的对手法军统帅是海军中将孤拔。

孤拔比较孤傲,死要面子。开战前宋襄公附体,无视“春秋无义战”的现实,不肯搞突然袭击,而是颇有骑士风范地提前将宣战布告和开战时间送到了张佩纶的行辕。

此时是上午八点,海岸涨潮,势态不利于法舰,但凡有一丁点儿韦小宝的气质,立即开打,孤拔就只有滚回法兰西了。

没想到张佩纶是宋襄公加强版,竟派人联系孤拔,说时间太紧,您再延一天,让我们准备好了再打……

孤拔脑袋又不是方的,自然不会接受这么荒谬的要求。

结果,福建水师惨败,张佩纶因临阵脱逃被撤职充军,从此一蹶不振。

43、境随心转的勇士和心随境转的凡夫

北洋衙门,李鸿章第一次见到袁世凯。

在问及同庆军将领的矛盾时,大头坦荡以对,绝口不提吴兆有。李鸿章故意论及吴兆有告他黑状的事,大头说:“我若有错,谁都可以说。若没有错,错就在说我的人,与我有何相干?”

李鸿章“咨嗟叹服”。其后又遇吴兆有诬告袁世凯,不惟不听,且在查明真相后将吴撤职。

人至贱则无敌。1885年,让中国人觉得最贱的两个国家无疑是法国和日本。一脸欠揍的表情不远万里地跑过来招惹你,一拳被放倒,爬起来捂着脸让你赔医药费。

井上馨就是个中典型,带着陆军两个营,三艘兵船,气势汹汹来到朝鲜,准备敲竹杠。

而且人家明确说,这是日本和朝鲜的双边谈判,不是三方会谈,更不是六方会谈。见到李熙后,井上馨咆哮着和他算账:你看,日馆被焚了!你看,日本人被害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祖坟被人刨了。

李鸿章的指示很不给力,让李熙委曲求全,哪怕牺牲利益,万勿与日本相抗。

这彻底粉碎了朝鲜王室托庇清廷的幻想。

对李鸿章的行径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喜欢卖国,毕竟,没有慈禧的授意,他在谈判桌上周旋的余地很小。

当然,慈禧也不喜欢卖国,卖国又不是卖身,要承担历史骂名。那句广为传颂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是在有生命之虞的特殊情境下被迫说出的,非其本意。

慈禧身上的弱点带有鲜明的妇人色彩,爱做意气之争,尤其当权位受到威胁时,军国大事亦可全然不顾。

而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辛酉政变时帮慈禧上位。此恨绵绵无绝期,以至于临死时还不忘预测一番:

我大清江山必亡于方家园(慈禧娘家)!

历史走向表明清廷江山其实亡于洹上村。

慈禧的后半生,只有奕?敢跟她对着干。今天让她杀安德海,明天反对重修圆明园,可谓积怨已久。

中法战争打响后,慈禧躲在暗处,把军机首揆、总理衙门总理奕推到前台,是战是和,自己从不表态。

宋朝以降,主战派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绥靖总是让人联想到秦桧。其实,该战该和,要审时度势,不能意气用事。

办了那么多年洋务,深知差距;打了无数次交道,怕了洋人。因此,战争一开始,奕?就想和。慈禧看准了时机,暗中鼓动清流党弹劾奕的“和局”。

众口嚣嚣,难展拳脚,奕在中法冲突问题上时战时和,始终没有定见。

结果,广西巡抚徐延旭贻误战机,导致清军节节败退。言官上疏说,奕坐镇中枢,对用人负有失察之责,请求治罪。

慈禧这才以主战派的面目登场,给奕安了个“徘徊不定,因循日甚”的罪名,投闲置散,将军机处大换血。

时为制约慈禧的最后一道屏障慈安去世三年后,史称“甲申易枢事件”。

奕譞作为一颗政治新星,冉冉升起。

作为道光第七子,奕譞(1840—1891)的能力远不如他两个哥哥。然而,这正是慈禧所需要的。

同治驾崩时,皇后已怀有身孕,两宫皇太后(慈禧、慈安)召集王公大臣议立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