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做孩子够格的哲学“同伴”,大人必须提高自己。在这方面,一个有效途径是亲子共同阅读高水平的哲学童书。哲学童书而具高水平,殊不容易,常见的或者是太“哲学”(其实是太理论),不儿童,缺乏童趣,或者是太儿童,不哲学,缺乏哲思。接力出版社从法国引进“儿童哲学智慧书”,我看了很喜欢,觉得符合我心目中既儿童、又哲学的定位。这套书也是简短的文字配以稚拙的图画,看似简单,其实很用了心思。一是选题精当,全套书共9册,每册都是对一个重要哲学主题的追问,包括“我”、“人生”、“幸福”、“情感”、“自由”、“与人相处”、“知识”、“好和坏”、“艺术和美”,这些主题同时又是在现实生活中容易引起困惑的难题,因而是和人人密切相关的。二是通晓儿童心理,在每个主题下有若干问题,在每个问题下有若干可能的回答,问题和回答的设计皆出自孩子的眼光,既天真可爱,又真实可信,每每令人会心一笑。三是真正用哲学的方式来启迪哲学的思考,对于每个回答不下对错的论断,而是从不同角度提出质疑,最后也不给出一个结论,而是点出思考这个问题的价值之所在。这三个优点使我相信,作者是既懂孩子、又懂哲学的,因此我便可以放心地向孩子们以及家长、老师们推荐这套书了。
2010.12
鼓励孩子的哲学兴趣
在一定的意义上,孩子都是自发的哲学家。他们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但是,活跃在他们小脑瓜里的许多问题是真正哲学性质的。我相信,就平均水平而言,孩子们对哲学问题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大多数成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从幼儿期到青春期,正是一个人的理性开始觉醒并逐渐走向成熟的时期,好奇心最强烈,求知欲最旺盛。另一方面,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阶段内,生命的生长本身就不断带来对人生的新的发现,看世界的新的角度,使他们迷乱和兴奋,也使他们困惑和思考。哲学原是对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之探究,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恰是发生这种探究的最佳机会。
然而,在多数人身上,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曾经有过的那种自发的哲学兴趣似乎完全消失了,岁月把一个个小哲学家改造成了大俗人。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孩子周围的大人——包括家长和老师——要负相当的责任。据我所见,对于孩子提出的哲学问题,大人们普遍以三种方式处理,一是无动于衷,认为不值得理睬,二是粗暴地顶回去,教训孩子不要瞎想,三是自以为是,用一个简单的答案打发孩子。在大人们心目中,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太玄虚,太无用,功课、考试、将来的好职业才是正经事。在这种急功近利的氛围中,孩子们的哲学兴趣不但得不到鼓励,而且往往过早地遭到了扼杀。
哲学到底有用还是无用,要回答这个问题,关键是如何看待所谓用。如果你只认为应试、谋职、赚钱是有用,那么,哲学的确没有什么用。可是,如果你希望孩子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人,那么,哲学恰恰是最有用的。人类历史上的一切优秀者,不管是哪一个领域的,必是对世界和人生有自己广阔的思考和独特的理解的人。一个人只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却做成了大事业,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呢。
所以,如果你真正爱孩子,关心他们的前途,就应该把你自己的眼光放得远一点。不要挫伤孩子自发的哲学兴趣,而要保护和鼓励,而最好的鼓励办法就是和他们一起思考和讨论。事实上,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在这方面,我们亟需有水平的启蒙读物。好的启蒙书其实不但适合于孩子阅读,也适合于家长和孩子、老师和学生一同阅读。在相当程度上,大人也需要受启蒙,否则就当不好家长和老师。难道不是吗?
2005.5
哲学的命运
在今天的时代,哲学似乎遭遇着两种相反的命运。一方面,由于社会需求越来越偏向于实用,哲学系学生面临着就业的困难,使得作为一个学科的哲学门庭冷落,成了冷门。另一方面,社会各阶层尤其是青年人对于哲学读物的兴趣并不因此减弱,有时甚至呈上升的趋势,哲学类书籍竟然成了出版业的热点。
如何看待这两种似乎矛盾的现象呢?依我之见,矛盾仅是表面的,其实两者共同构成了哲学应有的正常命运。
作为一门学科,哲学本应是只由极少数人研究的学问。由于这门学科的高度非实用性质,也由于从事有关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特殊的学术兴趣和才能,以哲学为专业和职业的学者在社会分工结构中绝对不可能占据高比例。我并没有把哲学家看作精神贵族的意思,这里的情况正与其它一些抽象学科类似,例如社会同样不需要也不可能产生许多数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们的哲学系人丁兴旺,源源不断向各级机关各类部门输送干部,那实在是对哲学的莫大误会。其结果是,哲学本身丧失了它应有的学术品格,而所培养出的这些干部却又不具备足以致用的有关专业知识。因此,收缩哲学系的规模,把培养各类干部的职能交还给各有关的教育机构,应该说是一个进步,对于哲学学科至少在客观上也是一种净化。
但是,哲学不只是一种学术,自从它诞生以来,它还一直承担着探究人类精神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使命。这个意义上的哲学就不只是少数学者的事了,而是与一切看重精神生活的人都休戚相关的。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时期中,曾经掀起过全民学哲学的热潮,不过那时候哲学是被等同于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的,并不真正具备生命反思和精神探索的含义。当今之世,随着社会的转型,社会生活日益非政治化、非意识形态化,同时市场化进程导致了人们价值观念的多元化乃至于相当程度的迷乱和冲突。这就使得每个人独立从事人生思考不仅有了可能,而且有了迫切的必要。我认为,应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分析今日我们民族中广义的哲学爱好屡兴不衰的奇特现象,并对之持积极的评价。
这样的形势对于专职的哲学工作者提出了双重要求。一方面,不管幸运还是不幸,作为少数“入选者”,他们肩负着哲学学科建设的学术使命,有责任拿出合格的学术著作来,否则便是失职,理应改行,从事别的于己于人都更为有益的工作。另一方面,面对社会上广泛的精神饥渴,至少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有责任提供高质量的哲学通俗读物,这不但是一种启蒙工作,而且也是以个人的身份真诚地加入我们时代的精神对话。也就是说,我们时代既需要德国哲学的思辨品格,也需要法国哲学的实践品格,而两者都是哲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1996.7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一
公元前399年春夏之交某一天,雅典城内,当政的民主派组成一个五百零一人的法庭,审理一个特别的案件。被告是哲学家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此时年已七十,由于他常年活动在市场、体育场、手工作坊等公共场所,许多市民都熟悉他。审理在当天完成,结果是以不敬神和败坏青年的罪名判处死刑。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怪诞的一页,一个人仅仅因为他劝说同胞过更好的生活,就被同胞杀害了。雅典是哲学的圣地,但看来不是哲学家的乐园,出身本邦的哲学家只有两个,苏格拉底被处死,年轻的柏拉图在老师死后逃到了国外。这又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荣的一页,一个人宁死不放弃探究人生真理的权利,为哲学殉难,证明了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高度。正因为出了苏格拉底,雅典才不愧是哲学的圣地。
多亏柏拉图的生花妙笔,把当年从审判到执行的整个过程栩栩如生地记述了下来,使我们今天得以领略苏格拉底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哲人风采。柏拉图师从苏格拉底十年,当时二十八岁,审判时在场,还上台试图为老师辩护,法官嫌他年轻把他轰了下来。评家都承认,柏拉图太有文学才华,记述中难免有虚构的成分。他大约早就开始记录老师的言论,据说有一次朗读给苏格拉底听,苏格拉底听罢说道:“我的天,这个年轻人给我编了多少故事!”尽管如此,评家又都承认,由于他自己是大哲学家,能够理解老师,他的证词远比色诺芬所提供的可靠。色诺芬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但毫无哲学天赋,审判时又不在场,老师死后,深为扣在老师头上的两个罪名苦恼,要替老师洗清,在回忆录中把苏格拉底描绘成一个虔敬守法的平庸之辈。英国学者伯奈特说:“色诺芬为苏格拉底做的辩护实在太成功了,如果苏格拉底真是那个样子,就决不会被判死刑。”英国哲学家罗素仿佛从中吸取了教训,表明态度:“如果需要让人复述我的话,我宁愿选一个懂哲学的我的死敌,而不是一个不懂哲学的我的好友。”不过他倒不必有这个担忧,因为苏格拉底述而不作,他却惊人地多产,哪里还有别人复述的余地。
现在,我们主要依据柏拉图的记述,在若干细节上参考色诺芬的回忆,来察看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原告有三人。跳在台前的是无名诗人美勒托,长一根鹰钩鼻,头发细长,胡须稀疏,一看就是个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还有一个无名演说家,名叫莱康。实际主使者是皮匠安尼图斯,一个活跃的政客,终于当上了民主政权二首领之一。他的儿子是苏格拉底的热心听众,常常因此荒废皮革作业,使他十分恼火。在他政坛得势之后,苏格拉底曾挖苦他说:“现在你用不着再让儿子做皮匠了吧。”更使他怀恨在心,遂唆使美勒托提起诉讼。事情的起因看上去小得不能再小,似乎是个别人泄私愤,何以竟能够掀起若大波澜,终于要了苏格拉底的命?
其实,安尼图斯之流恼恨苏格拉底,多少代表了一般市民的情绪。苏格拉底喜在公共场所谈论哲学,内容多为质疑传统的道德、宗教和生活方式,听众又多是像安尼图斯的儿子这样的青年。雅典的市民是很保守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恪守本分,继承父业,过安稳日子。像苏格拉底这样整天招一帮青年谈论哲学,不务正业,在他们眼里就已经是败坏青年了,因此,一旦有人告状,他们很容易附和。当然,把一个哲学家——不管是不是苏格拉底——交给几百个不知哲学为何物的民众去审判,结局反正凶多吉少。
苏格拉底之处于劣势,还有一层原因,便是在场的审判员们早在年少时就听惯流言,形成了对他的成见。他对此心中有数,所以在申辩一开始就说,那些散布流言的人是更可怕的原告,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无名无姓,把他置于无法对质却又不得不自辩的境地。他说他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喜剧作家,他未点名,不过谁都明白是指阿里斯托芬。二十四年前,阿里斯托芬在喜剧《云》中把苏格拉底搬上舞台,刻画成一个满口胡诌天体理论的自然哲学家和一个教青年进行可笑诡辩的智者。在观众心目中,前者所为正是不敬神,后者所为正是败坏青年,二者合并成丑化了的苏格拉底形象。真实的苏格拉底恰与二者有别,他把哲学从天上引回了人间,从言辞引向了实质,但观众哪里顾得上分辨。苏格拉底是阿里斯托芬的朋友,当年喜剧上演时,他还去捧场,台上的苏格拉底出场,观众席上的他凑趣地站起来亮相,实在憨得可以。他和阿里斯托芬大约都没有料到,爱看戏不爱动脑子的老百姓会把戏说当真,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终于弄到使他有口莫辩的地步。
二
平心而论,在审判之初,无论三个原告,还是充当判官的民众,都未必想置苏格拉底于死地。他们更希望的结果毋宁是迫使苏格拉底屈服,向大家认错,今后不再聚众谈论哲学,城邦从此清静。可是,苏格拉底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意图,偏不示弱,以他一向的风格从容议论,平淡中带着讥刺,雄辩而又诙谐。这种人格上和智力上的高贵真正激怒了听众,他申辩时,审判席上一阵阵骚动,矛盾越来越激化。
苏格拉底大约一开始就下定了赴死的决心。美勒托准备起诉的消息传开,有同情者见他毫不在乎,行为无异于往常,便提醒他应该考虑一下如何辩护,他回答:“难道你不认为我一生都在做这件事,都在思考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非正义,在实行正义和避免非正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吗?”他的确用不着准备,只须在法庭上坚持他一贯的立场就行了。当然,他完全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比原告和法官更清醒地预见到了结局,审判实质上是遵照他的意志进展的。他胸有成竹,一步步把审判推向高潮,这高潮就是死刑判决。
按照程序,审判分两段。第一段是原告提出讼词,被告提出辩护,审判员投票表决是否有罪。在这一段,苏格拉底回顾了自己从事街头哲学活动的起因和经历,断言这是神交给他的使命。人们的愤恨本来集中在这件事上,倘若他想过关,至少该稍稍显示灵活的态度,他却一点余地不留,宣布道:“神派我一生从事哲学活动,我却因怕死而擅离职守,这才荒谬。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放弃哲学。”他把自己比作一只牛虻,其职责是不停地叮咬人们,唤醒人们,使人们对专注于钱财和荣誉、不在意智慧和灵魂的生活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