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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信天鸽强打精神爬起来,又默念了三十遍那句激励自己的话:“伟大是慢慢熬出来的,乐观、乐观、再乐观。”
早早把儿子送到幼儿园的门房,嘱托给张伯。张伯摆摆手,一副你大可放心的神情。自离婚以来,自己早出晚归,门房几乎成了儿子的第二个活动室。想着这些,天鸽心中的隐痛泛滥一片。
晨会总算是结束了,信天鸽快速领了两份转账清单,和一本送给VIP客户的杂志,又帮两位客户交了保费,疾步来到公交站台。
这三位客户都是昨天约好的,住在南城同一个方向的不同地方。天鸽住在市中心靠北,车顺利的情况下,来回也得三个多小时。如遇上塞车意外,就不止这个时间了。
天鸽一边盘算着,一边看看表,把到每个客户家的时间都加上,差不多能在下午五点前赶上接儿子。
今天给儿子穿衣服时,小家伙用圆圆的小胳膊抱着天鸽的脖子说:“妈妈今天下午要早点来接小宝贝。”
“好的。”天鸽亲亲儿子的小脸,吸了一大口小宝贝身上清新的乳香味,顿觉神清气爽,比清凉油都管用一千倍。
上下两层的864路车终于摇头晃脑地来了,人群一下子向车门涌去,白皙的、枯黄的、粗糙的、绵软的大手小手都伸着想抓住车门。一个肥胖的矮个子女人用尽吃奶的力气蹬上去一只脚,另一脚就在半空中使劲地蹬来蹬去……
信天鸽站在后面看到这个情景叫了一句:“大家别挤了,多耽误时间啊。”大家都忙着干正事,没空搭理她,推搡中被挤上车,人们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连落脚的缝儿都没有。司机还在那里拼命鼓动大家往里走,还有五个,三个,两个……车终于像老牛一样缓慢地摇晃起来,天鸽真担心它会因不堪重负而圧倒。
终于见到了第一个客户,信天鸽发现对方和善健谈,便把保险服务做了个结实丰富,双方都很愉快,一般这样的兆头便是可以继续追踪跟进的信号。信天鸽在心里给她画了小对钩。
经过七绕八折的辛苦才敲响了第二个客户的家门,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头来张望,听天鸽说是来收保费,甩出一句:“我们过几天才交呢。”“啪”地关了门。天鸽听别人分享过这样的“难题”,自己今天算遇到了,她平复一下心情,又笃笃笃敲门。刚才的女人大叫:“告诉你不交就不交敲什么敲?”随后从门里甩出一串愤怒的脏话。
听了她怒气冲冲的诉说,才知道是上个业务员的服务不周,今天迁怒于她了。天鸽既恼怒又伤心,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姐,您开门听我解释一下。”门纹丝未动。
天鸽隔着门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您很不幸碰到了一位不负责任的业务员,我深表遗憾,但您一定认同,并不是每一个业务员都不负责任,我的客户就比较幸运,他们都认为我是一位专业又负责任的业务代表。”
过了几分钟,门终于开了,那女人探了半个身体出来,机警的眼神迅速扫视了天鸽一遍,看到她手中的发票,稍一犹豫,嗖地一把抢过去,好像怕天鸽说的话有诈,又“啪”的把门死死关上了。
“喂。”天鸽敲了两下门。
“我核实一下,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现在骗子多了。”她在门里高声叫,天鸽遇到这样的情况真是哭不得、气不得。
旁边的邻居把门打开,伸着脑袋探究竟。天鸽强烈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您有什么事打开门说话,我告诉您怎么验证我的身份。”
那女人犹豫着拉开半扇门,目光在天鸽的脸上扫来扫去。
“我的工号是70111,您拨打晨曦保险的全国服务热线查一查,看是否有我这个人存在?”
“谁知道那电话是真的假的,现在的社会骗术这么多。”
天鸽怔了,真不知如何开导这样无知的客户了。一股灵感窜来:“好,我不收您的保费了,您自己去公司交吧,离这里二十三站,您必须早点出发,去了还得排队,有时候能排到一百多号人,如果交不上就再去一趟。”说完转身就走。
女人急了:“哎哎,我哪有时间去啊,不过你的身份我还得验验。”
几分钟后,这女人终于把门打开让天鸽进去了。天鸽心里暗笑,对有些“难题”还真是得使点儿小计谋。
室内光线昏暗,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天鸽站在门口问道:“大姐,您还有其他问题吗?在保险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女人唠叨了一句,我家里没钱,到银行给你取去吧。
天鸽想说这不是给我取,是给您自己存钱呢,和存到银行一个道理,只不过它附带了保障。但她没说,她想着等拿到保费再告诉她这个道理。
“好,我和您一起去吧。”天鸽站在原地等她,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清楚这是个二十平左右的房子,很显然这里除了睡觉,还担当了厨房、客厅甚至洗漱间的功能。仅有的几件家具也是简易搭建而成的,比如床是用木板拼起来的,吃饭的小桌子是几块砖头上搁着一块三合板,一只简陋的板凳掉了一条腿……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那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在南方画圈时,天鸽还没有出生,大学时却因演唱宋祖英的这首歌荣获了一等奖!改革开放近三十年来,中国的国民经济仿佛坐着火箭在飞,不可避免地两极分化也出现了。富人在宝马车里笑,穷人骑着自行车哭,一些贫困山区的孩子甚至连饭都吃不上。这些现象如同眼前的情景都让信天鸽的心情沉重之极!有什么办法呢?她也许是继承了爸爸的因子,骨子里携带了一股悲天悯人的味道!
简易床上靠墙一端,是一只用木板钉起来的箱子。天鸽惊异地看到女人掀开箱子,把头钻进去。窸窸窣窣响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塑料袋,剥开塑料袋是个存折。她把存折塞进衣服里面的口袋,又仔细地锁好她们家的保险箱,才爬下床对天鸽说:“走吧。”天鸽乖乖地跟着“难题”出了门,生怕临时再出个闪失。
四十分钟后,天鸽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顺利收回了保费。并且这个“难题”客户变得话多起来,拉着她絮叨个没完,看这情势,下次不会吃闭门羹了,天鸽的心情至此才轻松下来。
在去拜访最后一位客户与回家接儿子的选择面前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既然允诺了客户,就去吧。返回的路上,老天电闪雷鸣,“咔嚓咔嚓”呐喊了几声,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近秋的雨,带了几丝凉意,天鸽的衣服瞬间被淋得湿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顾不了这些,冒雨向站台跑去,一心想着和儿子的约定。还是迟到了,好在雨已停,天边挂起了一轮绚丽的彩虹。一博一个人正在门房玩着什么东西,看到迟来的妈妈,委屈的小嘴一扁一扁的。天鸽轻轻跑过去抱起儿子,指着天边的彩虹让他看。小家伙看到美丽的景色,脸上挂着泪珠笑了,“我要彩虹!”
晚上吃过饭,一博忙进忙出地把玩具搬来搬去。天鸽整理一下今天的工作,忽然一个激灵,发现钱包丢了。钱包呢?里面装着客户的保费和自己的钱,一共六千多元现金呢,还有四张银行卡,还有自己的身份证……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到桌子上,再找一遍,还是没有,没有!
懊恼,后悔,愤急,各种情绪一瞬间涌入脑际,她使劲攥拳,在心里诅咒了自己一千次。看着儿子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她说:“儿子,你这个月的绘画班不能上了,妈妈太粗心大意了。”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毕加索,天鸽在儿子很小时就给他请了一位著名的美术老师,一节课二百元,一个月四节课。现在丢了钱,这课不停也得停。
儿子脆生生地答了一句:“不,我要上。”
“妈妈把钱包弄丢了,我真笨!”
儿子抬起那双伶俐的黑眼睛看着妈妈:“还有老爸的钱嘛,怎么好久看不到老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估计是真的想念秦勤了,儿子大哭起来:“我要老爸回来,还要报绘画班。”说着向天鸽扑过来。
天鸽搂住儿子,心中却烦乱不堪,烦乱的怒火越烧越旺,沸腾了。她忍不住大叫:“别哭了,你都三岁了还哭鼻子,像个男子汉吗?”亲爱的读者,三岁的孩子,您说他像男子汉吗?可是自从秦勤离开,信天鸽就要求儿子要像男子汉一样勇敢坚强:“你还说要保护妈妈,这个样子怎么保护妈妈?”信天鸽又嚷了一句。
看到妈妈生气了,秦一博强忍哭泣抽噎出一句:“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妈妈!”
信天鸽看到儿子的可怜样,母爱像决堤的洪水在心中泛滥一片。此时此刻,她好想抱紧儿子,安慰他,亲吻他,可是,她强忍住了自己的激情,所有的钢铁都要经过烈火的千锤百炼,她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娇惯儿子了。
晚上安顿儿子睡着之后,心情久久激荡,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从前她一直认为是自己对秦勤在忍辱负重。生活就像一面镜子,很快演绎出了自己的缺失——经常忘记带钥匙、带手机、带钱包,丢三落四。这些缺点在秦勤离开之后无情地浮出水面,开始显山露水。原来美好婚姻是两个人相互包容、体谅的结果,自己容忍着他的缺憾时,他也容忍了自己的不足。
以前家里的一切花销秦勤承担一大块儿,她只是买些自己喜欢的零食儿、衣服和书籍。现在呢?一下子把所有的开销都压在了自己肩上,光儿子一个月就得两千元左右,给自己存养老险、健康险,给儿子存教育金,还有各种花销……天哪,以她目前的状况,怎能承受得起这突发状况呢?信天鸽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一些生活中的琐碎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她对自己的行业也产生了疑问,刚入司她认为保险是“付出和回报成正比”的行业,现在看来是不相符的,以前在传统行业是做多做少一个样,现在呢?付出的多得到的少。怎样才能成正比呢?是自己的认知出现了什么问题吗?她苦恼极了,给“无名氏”发了一个邮件,希望他可以告诉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4
天鸽对自己的付出产生了怀疑,决定停下脚步休整一下疲累的心。第二天,给唐馨元发信息请几天假。终于自由了,可以不去拜访,不去面对拒绝,可是为什么?自由的感觉却让人乍然失重?
走出家门,想去书店逛逛。小超打来了电话,说明天邮局有演出邀请她参加。天鸽问道:“还是那支舞蹈吗?”
“当然啊,那可是我们俩人的独门绝技哦。”
“好吧。”天鸽总觉得小超的舞蹈风格有些过于单调,也许是达到一定境界了吧。天鸽改变方向,返回家练习舞蹈。
她把自己关起来蹦跶了半天,接了八通电话,度过了一天土拨鼠的生活。
第一通是唐馨元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试探地询问天鸽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天鸽不忍心让唐馨元失望,说道:“放心唐姐,没什么,就是想歇歇。”对方笑呵呵地鼓励了她几句才挂断电话。还有四个电话是客户打来的,另外三个是她那几个美女增员们的问候电话,这一切都让她有种牵绊,无法割舍。
第二天和小超去演出,效果轰动。结束时,邮局一位负责这次演出的人向天鸽要名片,天鸽习惯性地多给了对方几张。小超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问她上次说过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天鸽沉吟了一下说:“还没考虑好。”
“亲爱的,我的工作室真的需要人,其实你不是条件最好的,就算我吃点亏了。”
“喂,怎么说话呢?”信天鸽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可是你的悟性最好,你知道艺术需要不断地创新、开拓,又要保留自己的风格,还有你追求完美,这点也是我最喜欢你的。”
“小超,这样吧,我保证尽量抽出时间参加演出,但去你工作室帮忙的事情,我无法承诺。”天鸽的心湖又被小超的话搅乱了,仿佛钱塘江大潮来临时那种万马奔腾的悸动。
“好的,回去好好休息吧。”小超搔首弄姿地抛下一个飞吻,消失了。
信天鸽拖着疲累的步伐回到家,突然想起那次很晚归来,秦勤双手交叉在胸前,故作严厉地说:“妞,你迟到得很严重,本宫决定严惩不贷。”还有那天满桌子喷香的饭菜……信天鸽仿佛闻到了那香味,咽了咽口水,肚子发出很响的抗议声。打开冰箱,看到只剩了一筒牛奶、两只鸡蛋。整个冰箱空空荡荡的,犹如这所空空荡荡的房子。
正想着出门买些食物,昨天那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又闯入脑际,干脆放弃了购物行动,以此惩戒自己一番:以后再不能粗心大意了。她把鸡蛋蒸了,喝了牛奶,胃里最起码还需要一个面包才能填饱,但她不准备给它这个面包了。
来到书房,拿出客户资料整理起来,如果不做保险,这些资料就得交回公司。她一页一页地浏览着,每一个客户都是一段精彩的故事,她想起有一位老人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一定得服务完这几年啊。”她当时爽快地答应了,现在想来才觉得那份承诺沉甸甸的。
还有许多类似的客户,需要她做完这几年的服务,那些老人的经济境况大都不是很好,尤其是昨天去见的那位客户,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她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年生活,她可不愿意三十年之后落到那样凄惨的境地,未来物价通胀压力严重,就算是退休后再活三十年,每天吃盒饭也得准备四十几万的养老金,问题是我们活着只是为了退休后每天吃盒饭吗?其他物质享受或者精神追求都要屏弃了吗?当然不是,那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她不愿意像昨天见到的那位大姐都将近六十岁了还得为生活日夜奔波劳作,住在简陋的平房里,食不果腹。她也不愿意像养老院的老奶奶,只能在光阴的虚掷中等待人生最后一站。他甚至不愿像亲爱的爸爸,年轻时风风光光,到老了孤独寂寞,失却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