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化蝶(西游晃晃)
破茧
意识聚集之初,轻盈无感,上下飘忽如祥云随风,黑暗混沌一片,却也有光明亮眼的世界自在心中。
我看不到自己,不知自己相貌品性如何;我看不到其他,也不懂这黑暗浑沌是何乾坤。有一种温暖,离我很近,很舒服的感觉,想被这种温暖拥抱,拥入怀中,融尽其身。时常听到一些声音,纷繁不绝。其中有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常常讲一些深奥广阔的话,还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响起,尽是悦耳愉快的样子。
喜欢那个洪亮的声音,好听。
我想,那时时让我欢喜的温暖便是那洪亮声音的来处。我满心期待破茧而出的时候,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清明自在的世界里翩然飞舞,围绕着经久不散的温暖。这是一种渴望,满涨得甚至会刺痛我自己,疼痛却更加的甜蜜兴奋。
这一天很快就来临。
在安宁中,我听到撕裂的声音,之后有了刺目疼痛的感觉。
茧破了。
我忍受着撕扯破裂的疼,努力钻出老茧,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睁大了眼睛。
我看到一抹红色,漂亮的淡红色。一团淡红色的火苗跳跃在眼前,这便是我长久以来的温暖。一盏悬挂在上空的长明灯,燃着经年不灭的火苗。这就是我看这世界的第一眼。
我高兴不已,挥展着翅膀,向火光处飞舞。有生之年第一次飞舞,毫无灵巧而显笨拙。满心的欢喜雀跃,终于可以亲近那温柔。
站在长明灯的边沿,沿着边沿向温暖走去,一步一步变得灼热。一根润湿的灯芯,一头燃着淡红的火苗,一头延伸进清澈的灯油。映着火光,我看到一只灰色且丑陋的灰蛾。
那个就是我?那个就是我!原来那个就是我。
怔怔地,看着灯油中丑陋之物,怔怔地看着燃起来的触角,怔怔地看着慢慢燃起的翅膀。
燃着火光下坠的我,努力抬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依然火苗跳跃的长明灯,轰然落在一柔软之处。
“心魔作乱,飞蛾扑火。”我又听到同样使我在黑暗混沌中不孤单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努力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低垂的眼,目光清冽冰凉。
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重新遁入黑暗混沌。
求轮回
灵山。雷音寺。大雄宝殿。
佛祖开坛讲经。
佛祖讲小成经,讲大成经。讲到三藏经一百三十六卷时,山门大开。
如来停住讲经,直视前方,殿内弟子齐齐扭头看向大门。
一黑发红衣少女缓缓走进。
乌黑的大眼与如来对视着,一步一步从山门外走进。一路之上,走过罗刹,阿修罗,天龙八部,一百零八罗汉,文殊,普贤,阿傩,观音,金蝉子,迦叶,直直来到如来莲花宝座之前。
抬头看向天顶,一盏长明灯高高悬于上方。
咧嘴一笑,红衣少女跪拜在如来面前,目光平荡,“拜见佛祖。”
如来微微点头,说:“小小的蛾儿,来此作何?你可知今日我在这里讲经,休要胡闹。”
红衣双手合十,“佛祖,我本是三界万物中微不足道的飞蛾,却不知是何机缘因果,偏生在灵山雷音,终日听佛祖讲经,与此青灯相伴。本是愚钝至极之物,竟因这佛家圣地,也有了灵性。想当日我行将作化,佛祖曾说我‘心魔作乱,飞蛾扑火’,红衣一直记于心间不曾忘记。而今听说佛祖开坛讲经,所以来此请佛祖能解我心中疑惑。”
如来浅笑,“蛾儿,你化茧而待之时,终日听我讲经颂法,虽不曾用心记背,但也有潜移默化之果,你在一片黑暗浑沌之中,心地纯净而无杂念,便长出了一颗思考之心。有了思维,有了种种欲望,不再是生死无知的虫儿,却又六根不净,所以你虽修行悟禅三百年而依然无所获。”
“佛祖,红衣三百年参悟,却是矛盾纷繁。心中时常有解不开的疑难。在红衣心中,一直有一抹光亮,那是我来到这世界见到的第一眼光亮。震撼倾倒于他的美丽,以至于飞蛾扑火,至今不忘。请问佛祖,留在我心中的那抹光是什么?”
“天下万物皆来自虚空,可偏生世间皆爱痴傻;天下万物,又终归于虚空,这般痴傻又是为的什么?这样的道理,若我能同你说得明白,又何须那许许多多向佛之人多年苦修参悟方能明了。”
“我从出生,到破茧变化成一只灰蛾直至生命终结,只用了数十天,便得到一个向佛的机缘;我用三百年的时间,潜心研读佛经典藏,却依然只在原地徘徊。我若与佛无缘,又为何让我终日聆听佛祖教诲;若与佛有缘,又为何始终不明佛家奥义。”
“阿弥陀佛,你心魔不净,质疑佛法,想自行能悟,必会走火入魔。”
“佛祖明示,小成佛法讲修虚空,那便是我未醒之时的一片黑暗浑沌乾坤;大成佛法修圆满,我却不懂。何为圆满,佛家讲六根清净,讲四大皆空,讲无欲无求,又何来圆满?”
此言一出,如来座下弟子皆唏虚不已,只有金蝉子未动声色。
“你妄语不断,已然偏执无度,我又如何与你细说?”如来说。
“佛祖,请问,莲花未出生时是什么?”红衣问道。
“是莲花,”如来答道,“蛾儿,换我来问你,莲花未出生时是什么?”
阿傩突然笑了,站出来,双手合十,说:“佛祖,弟子悟了。”
如来说:“蛾儿,阿傩悟了,你可明了?”
红衣回答道:“红衣愚蠢,不如阿傩尊者天资聪慧。在红衣眼中,莲花未开之时依然是莲花,这本是自然中最平常之事,我看不出来有何深切的奥义,因而也不会因此而有何感悟。”
阿傩脸上一红。
“你心中的执念,三百年的时间依然不能让你放下。”如来说。
红衣急切,向前挪动半步,说:“佛祖,我心中的执念便是来到这世上所见的第一眼火光,在红衣心中那是世间最为干净的光,纯净无杂。三百年来我一直遥望,从未得到,又如何放下?”红衣又向前半步,继续说:“我心中的欲望不灭,六根不净。我熟背佛经,却依然无法表述生命的生长熄灭,不明生命的真义,不懂喜欢与爱,不明喜怒哀乐,不辨善恶忠奸。种种执念不熄,欲望日渐,终身也不会参悟。”
如来看向红衣,“如何让你欲望消除?你今日所求为何?”
红衣说:“佛衣,红衣无他,只想求佛神能给红衣一世为人的轮回,让红衣到人间走一世,体会人间的生死悲喜,寻找心中的光明。”
如来点头,说:“我可以给你一世的轮回,若你依然悟不透,而无法消除心中的业障,便要重回浑沌之中等待下一次的机缘,你可愿意?”
红衣大喜,说:“红衣愿意。若不能寻找到心中的答案,再花三百年也依然是空无,即使归尘又有何惜。”
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早,日升月沉之际,东方露白。
红衣女子玉玉婷婷站在空旷的石台之上,看着紧闭的大门。红色缎带束起满头的青丝,衣摆被清晨的山风吹动,与束起的发丝一起向后飞扬。
天空渐亮,行天寺里响起了晨钟声。
寺门打开,走出两个小和尚,手持长扫,两僧走出来看到站在石台上的红衣女子,皆大惊,转身跑进寺里大喊道:“师父,红衣女又来啦。”
红衣睁着大眼睛看向寺里,看似开心地咧嘴一笑。
稍顷,从寺里鱼贯而出数名和尚,老少不一,站在寺门口。
红衣大略扫视一遍,吟吟露齿笑道:“玄灯,你可愿还俗娶我?”说话时,脸上微微染红,衬着别处雪白肌肤,更加的好看。
行天寺住持法师法明长老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请自重,此乃佛门净地,寺内均是出家的僧人,四大皆空,他们的身心都已献给了佛祖,再无半点凡尘世俗心。施主不要在这里耍闹。”
红衣脸上笑着,却有了抹落没的神情,很是不屑地笑道:“老和尚,我又没问你,要你这么多话。我是在问他。”葱白的手指指向对面的其中一人,“我单单只要他一人,其他人我不管,如来要这么多人的身心是准备做娃娃玩吗?”
众弟子看向玄灯,法明长老摇头不语。
玄灯站出来,看着红衣,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眼角的笑纹浅浅浮现,目光犀利却又温柔,安静祥和。
红衣看着这张脸,满心的欢喜,又有些疼痛。
玄灯说:“玄灯乃出家之人,终身不会娶妻生子,今日还请姑娘离去,以后也不要再来了。”声音不温不火,不似老和尚一般的落叶枯枝,是低低沉沉好听的声音。
红衣脸红,抿抿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玄灯,你还是这样说。我不顾羞耻,三年来,每年七月来此找你,求你还俗,你只是笑而不允。你这个大傻瓜!”有些急躁,红衣皱了眉头,“你终日拜奉的神明难道会比我好吗?”
玄灯站在从僧之前,笑而不语。
红衣圆睁杏目对视上玄灯含笑的眼,微微张嘴,看得出了神。
在红衣心中,始终忘不了玄灯的这双眼睛,不同于世人的浑浊贪婪。
初见他,在一片梨树林。开花的时节,望眼尽是白色的梨花。红衣远远地站在尽头,看着在林中打坐的人。白衣的僧人,盘腿坐在梨树下,闭目微笑。
一睁眼,年少的玄灯便看到一个大眼睛女孩,穿一身鲜艳的红裙子,像个白瓷娃娃一样,蹲在自己面前,笑得很灿烂,整片的白色梨花便成了这红衣女孩的映衬。
“和尚,你在这里打坐,心里面装的是佛法无边的佛祖,还是这满树的梨花?”红衣问道。
玄灯一笑,“身在梨树下,肩托落花,眼里看的除了姑娘就是雪白的梨花,此时心中当然是梨花,不是佛。”
“原来是个花痴和尚,”红衣笑嘻嘻地说,“你这样也算是出家人吗?”
玄灯说:“佛家有三种境界,一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二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三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我既然看到的除了梨花还是梨花,又为什么非要掩饰这事实,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呢?”
“你喜欢这满林的梨花,却偏偏还要找借口。”
玄灯嘿嘿一笑,说:“其实我是想吃一口梨子,却偏偏不是季节找不到,便跑到梨树下坐坐,闻闻梨花的味道,也是好的。”
“这也是出家人的道理吗?”
“呵呵,世间万物皆有佛性,皆可从中得到佛理,并不是只有庙里供奉的万佛诸神才是至理。”
“啊,你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的佛祖要生气了。”
“哈哈哈哈,不怪不怪。若我说的对,有何怪罪可言;若我说的不对,那必是还未通悟,尚在摸索,佛祖更加不会怪罪。”
“狡辩,”红衣呆呆地看着玄灯,玄灯不以为意,嘿嘿一笑。红衣歪着头看玄灯,“不过我能懂你说的话。”
“你懂?你真的懂?”玄灯一双幽深清澈的眼睛看着十来岁的小女孩。
“我懂,”红衣点点头,“你信的是我心自在佛。”
玄灯笑容淡去,一双眼睛逐渐发出光彩,看着女孩良久。
红衣在玄灯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光,像光亮的火苗,干净明亮,燃燃不灭,有着很深的生命力。红衣看得有些发愣,竟挪不开眼睛。一抹红就这样爬上白瓷娃娃的脸颊,“和尚,你的眼睛很好看,你知道不知道。”
玄灯眼中笑容加深,“小姑娘,现在你可清楚你眼中的是山还是水?”
红衣直视玄灯,说:“我看到的是你,只有你。”
玄灯仰天大笑,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花,说:“小姑娘,我要走啦,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有缘再见时也好相认。”
红衣急急起身,说:“我没有名字,师父养我,只叫我徒儿。从小我便不知道何人生我。”
玄灯一怔,说:“天下人,万种命,得失皆不强求。我走啦。”
红衣抓着玄灯的衣角,抬头问:“和尚,你叫什么,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万里山,行天寺,法号玄灯。”玄灯说完,甩开红衣的手,大步而去。空留整片的雪白梨花和梨花林中的一抹鲜红。
心 动
红衣看着数米之外的玄灯,立于众僧之前,穿白色的僧衣,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心中时时想起那日,烈日之下,一身白色袈裟,坐于梨树下的和尚。
七年,自己也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女子。看着没有改变的玄灯,依然人淡如菊,笑立在自己面前,眼含笑意,就如七年前一样。看透红尘一般的淡定,不同于浑浊的尘世间人,不追名利美酒红颜,也不似入定老僧一般偏执枯白。
一身白色袈裟罩身,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直视自己,眼中是一片坦坦荡荡的光芒,不因着自己的逼婚而避如蛇蝎,也不着恼发火,更没有什么欢喜的神色,坦然得好似一泊湖水,细水深流。
红衣看着看着,便觉得眼眶发热发酸。此时在她的心中,突然如明灯照空般明亮。红衣吸吸鼻子,心中酸楚。遇到他,便有了理想,一生都要追随那双清澈眼中的光亮。小小的喜欢,一刀一刀刻在自己骨头上,好似一圈一圈的年轮,变成无法磨灭的痕迹。突然明白,心中早已有了刻骨的爱。心抽痛,一个爱字让她心动不已,心痛不已。
走过去,仰头看着玄灯的脸,眼里突然就流出泪,一发不可收拾。连红衣自己都诧异地有些呆住。哽咽着,有些委屈地说:“看见你,便是坐在梨花下,白色的袈裟,落了一身的白色梨花,像一幅画一样,好美,美得好像不是真的。你的眼睛那么干净,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干净得让我看了再也忘不了,再也拔不出来。可是你,你却是一个和尚,出了家的人,便不能再有家。吃斋念佛,住在深山古庙,晨钟暮鼓。你教我佛家的三种境界,那时我便满心欢喜着你,是你教我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可是我见的这山这水却不能是我的,我又学不会见什么不是什么,那我喜欢你爱你怎么办?我的心现在好疼又怎么办?”红衣双手抓着玄灯衣服的前襟,顺眼角流出的眼泪被山风吹到碎发上,落在青石上。她仰着头,哭红着双眼,继续说:“我想,肯定是我不好,你这么聪明,肯定没有什么不对。我年年来烦你,你拜的菩萨肯定会不高兴。那我以后不来烦你,喜欢就悄悄喜欢,爱也只在心里悄悄地爱。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这人,你这人是永远也不可能心里有我的,可是如此这般,如此这般,为何还会遇到你?我从小孤寂,不知何人生我,师父养我却仍是如草芥般轻薄,为何还要让我遇到你,让我明白黑暗浑沌的人世中还有光亮。为何?为何?你告诉我,遇到你,到底是为什么?”红衣泣不成声,埋头在玄灯胸前,双手还紧紧抓着衣襟,因为哭泣而浑身颤抖。
玄灯闭上了双眼,没有任何声音,如尊泥像一般直立不动。山风吹过,白衣袈裟与红裙青丝一起扬起。
法明长老及众僧也沉默不语,红衣的一番话,也感动着每一个人。
良久,玄灯抬起双臂,一双大手握住抓在自己胸前的一双小手,想着白瓷娃娃脸上布满的眼泪,紧皱着眉头,用力扯下抓着自己的手,用力地甩开,转身大步走进寺内,没有一点迟疑,决绝而去。
众僧念着阿弥陀佛,全部转身走进寺内,关上寺门。
红衣独自一人,垂着双手,犹自低着头哭泣,哭声在山中响亮回旋。
长 明 灯
大雄宝殿一片安静。
刚刚一阵大风吹过,悬挂于天顶经年不灭的长明灯摔落下来,灯芯掉出来落在降龙罗汉脚旁,灯油洒了一地,油灯骨碌碌滚到大门边。
众弟子看向如来。如来闭目不语。
这时,如来座下第二大弟子金蝉子站出来,说:“师尊,这场比试,师尊输了。”
吸气声四起,众人大惊。观音向金蝉子使眼色,说:“二师兄糊涂了,那灰蛾为求心中的答案,偏执一词,苦苦寻求无谓的东西,坠入魔道,如今已形神飞灭,消失在五行三界中了。”
金蝉子不理会观音的劝说,摊开手,掌中放着刚刚捡起的灯芯,说:“师尊,请明示,那蛾儿可曾输了。”
如来睁开眼,问道:“金蝉,你想说的是什么?”
金蝉子朝如来一拜,道:“师尊,这长明灯也是有心之灵,当日飞蛾扑火,便已扰乱了明灯,如今飞蛾形灭,灯也灭了。”
如来直视金蝉子,“金蝉子,我在讲经的时候讲过,人世间的疾苦要由世间的人千般熬炼,方能体会生死奥义。经历坎坷,方可通悟。需知真理真知之珍贵,此乃我常常提及的大爱,乃无私广阔之爱,而非男女之间的小爱可比。”
“师尊,弟子体会到生死奥义,通悟真理大爱之时,又怎么忘得了千万尚生活在苦难中的世人。男女间的欢爱虽是自私自利的小爱,却是人类繁衍生息的前提。想那飞蛾三百年读遍佛经,却始终无法在佛经中找到一种爱是可以替代她心中的那抹光亮,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情怀。用三百年换来在五行三界中形神飞散,这样的爱已扰乱了平静的心。刚刚的大风便是由那心而生。”金蝉子站起身来,说:“如来,便是如实道来。师尊,弟子愿化去千年的修行再与师尊赌一场。”
众人大惊,纷纷说道:“师兄,不可!”
如来说:“金蝉,你也入了心魔吗?”
金蝉子双掌合十,“师尊,魔由心生。”
如来大惊。
此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在雷音寺上空劈落。
玄 灯
是夜。方丈室内,烛火幽暗。法明与玄灯对坐不语。
良久,玄灯首先打破沉静,说:“师父,弟子想到后山灵塔内思过。”
法明沉吟半晌,道:“徒儿何须如此,今日,你已战胜了自己的心魔,表现了向佛的决心。你可得我衣钵。”
“师父想错了。今日,弟子凡心已经动了,已不再适合伺奉佛祖。”
法明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你……你……”
“师父,”玄灯叩头说道,“弟子记事起便在行天寺,不知双亲何人。小时候,师兄弟们笑我,我也不恼,觉得尚未不如何在意。看遍寺中的经书,豁然开朗,顿觉世间便是一片清明。一个人,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一丝风,一种声音,在我眼中,皆是相同的生命。没有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之分。我以为自己随时可以幻成一棵树或者一朵云,却偏偏在那树下遇到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原本在眼中没有色彩之分的世界多了一抹红,那时便印在了心里,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她说我信仰的是我心自在佛,一语就说破了我的本质,是连我自己都不曾认真正视的内心。那时便心动了,只是依然不懂。那时我离开,以为只是如往常一般遇到了一只鸟儿一朵花儿。直到今天,看着那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石上,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突然发现我心里也有她说的那种疼痛的感觉,那时我才知道,不是不心动,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而已。可是我无法像她那么勇敢那么坦然,她那时便一语道破我心中的追求,说破我对自由世界的渴望。她看我就像看透明的纸一样,心中竟全是对她的惧怕,就像世人敬畏神明一般。无法和她在一起,这是我心里的一道魔障,我过不去。”说这话的时候,玄灯一直目视法明,语气平淡。
法明长老紧皱着眉头,说道:“既然是这样,你依然可以选择继续修行,潜心向佛,消除杂念,我相信不用多久你便会变成以前的玄灯。”
玄灯抬起眼,只说了一句话:“师父,魔由心生。”
法明长老大惊,汗如雨下,良久,长叹一声,道:“罢了,原本我便不曾教过你什么,空有师父之名。你天资奇佳,乃佛门千古第一人,原本想传衣钵与你,如今看来也只好作罢了,我也知道,你想学的,不在这寺中,但你要记住一句话,佛门的圣人也会走入魔道,佛魔一线间,你即使做不成佛门里的圣人,也万万不可做佛门的罪人,那便是万幸。”
玄灯起身,双掌合十,向法明长老行了一个礼,便转身而去,白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玄灯独自一人走进行天寺后山的灵塔之中,终身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