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你许我的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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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顾眉生——芭蕉不展丁香结(2)

“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别人可怎么活?”顾眉生不顾刘生的哀求,站起身推搡他至门边,“好好做你的名门公子,守着娇妻家产去吧,为了一个顾眉生,哪里值得!”

“眉生,眉生,”刘生拍打着顾眉生的房门,苦苦哀求着。

“妈妈,请刘公子出去吧,若不然,告知他家里人,带他回去,在我门前痛哭流涕,如女人一般,算怎么回事?”顾眉生故意说得刻薄,“我还要开门做生意呢。”她高声叫道。

过来多半个时辰,刘生终于离开,顾眉生打开门,看到门前落下了一块丝绢,那是三年前与刘生初时,自己赠与的物件,顾眉生弯腰捡了起来,走到窗边,打开木窗,将丝绢扔进了楼下的秦淮河,不该留下的,都要舍去,丝绢如此,情意也是如此。

刘生自此没了音讯,顾眉生也没有留恋,很快便开始了从前一样的生活,甚至比之前更为大胆放肆,有时客人玩笑,重金请她去戏弄友人,顾眉生也不拒绝,收了钱财便去,与男人共卧一榻,笑闹过后一道饮酒欢笑,竟如无事一般。坊间毁誉参半,喜欢的,说她真性情,厌恶的,说她浪荡至极。无论是赞赏还是辱骂,对顾眉生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自己箱子中堆积的金银珠宝,她才会有感触,才会有喜怒哀乐。

花飘零,帘前暮雨风声声;风声声,不知侬恨,强要侬听。妆台独坐伤离情,愁容夜夜羞银灯;羞银灯,腰肢瘦损,影亦份仃。

虽然不知道自己积攒私银究竟是为何,或许就是一种习惯,她不愿相信男人,对他们的甜言蜜语冷嘲热讽,思量着有朝一日若能清净独身也未尝不好,可是,每到夜深人静时,看着满室寂寥,她又不免感伤。小楼中有些姐妹趁着年华正茂寻了去处,托付的人中少有翩翩公子,多数都是商贾或是老者,她们之前也见到了云袖的凄凉,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从良而去。

先前刘生纠缠时,有姐妹也曾好言相劝,认为若刘生真心,别馆独居也未尝不可,至少比如今饮酒赔笑来得自由。可是顾眉生总是不愿,她不想就这样丢掉了自尊,为一个男人哭哭啼啼,悲伤至极。或许,在她的内心身处,也是希望有一个美满结局的,只是那期望太过飘渺,让她灰心丧气。

就在顾眉生对爱情日渐冷漠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个人叫龚鼎孳。比顾眉生年长四岁的龚鼎孳,英俊潇洒,擅长诗赋古文,十八岁便中了进士,可谓才貌双全。这一年,他回乡省亲后北上,经过金陵时,居住在金陵的友人设宴款待,安排了一桌酒席,为了助兴,友人请来了顾眉生作陪。顾眉生见惯了这种场合,落落大方,谈吐非凡,虽只一面,却让龚鼎孳顿时倾倒。顾眉生见龚鼎孳儒雅气度,也有好感,两人谈诗论画十分投机。

这一次见面,双方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次日,龚鼎孳只身前来,顾眉生自然盛情款待,两人欣赏了顾眉生擅长的画作,龚鼎孳提出为顾眉生画一副小像,顾眉生欣然应允,当她接过龚鼎孳画完的小像,却发觉画像旁还有一首情诗。

腰妒垂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公子这是何意?眉生愚钝,”顾眉生假意不懂,将画像推到龚鼎孳的面前。

“姑娘如此聪慧,却不明其意,看来,我只有明日再来了。”龚鼎孳但笑不语,他辞别了顾眉生,离开小楼。次日,他依旧照前日的时间而来,也不提及先前的诗作,只是与顾眉生相坐谈论诗画,如此达一月之久,顾眉生辞了别的客人,在这一月中,只安心与龚鼎孳交道。两人或静坐赏月谈诗,或外出游历山水,彼此都明了对方心意,却并不说破。

一月过去,龚鼎孳到了归去的时间,他在启程北上时,请顾眉生来送别,站在即将远行的航船上,龚鼎孳恋恋不舍。

“眉生可有意北上?”他与顾眉生都是骄傲的人,尽管知道对方心意,却还要用一个月的时间等对方开口。到离去时,龚鼎孳终于忍不住,他太想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

顾眉生对龚鼎孳的情意也同样深厚,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自己的决定,并跳上龚鼎孳站立的船只。可是,理智不停地敲打着她,那些青楼姐妹的遭遇历历在目,谁知道这个男人的爱情有多久?谁知道不一样的人生能过得如何。顾眉生还是畏缩了,看多了悲伤,她对自己的命运少了自信。

龚鼎孳看着佳人为难的样子,他没有强求,只是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只金钗,放在顾眉生的手掌中。

“此是信物,若是有意,等我归来。”龚鼎孳挥了挥手,随着船只远去,两人默默分别。

“姑娘,那刘生又来了,”顾眉生送别了龚鼎孳,还沉浸在离别的感伤中,刚踏进小楼,却见丫头急忙跑来,指着不远处张望着的刘生道。

“他来做什么?”顾眉生正问着小丫头,刘生回头见了他,赶紧起身奔了过来。

“眉生,眉生,我忘不了你,只要你答应,我离家也行,”刘生面容憔悴,一脸哀戚,“我原以为那些都是舍不掉的,可是这数月,我茶饭不思,原来你才是我真正舍不掉的,如果不能与你一起生活,守着那些我又如何过活?”刘生眼眶通红。

“你从前没见我时,不也潇潇洒洒,一个男人,何苦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顾眉生有些反感,“我并不爱你,即便爱你,见你这模样,也早厌烦丢弃了。”

“你说这些是违心的,我们相识三载,从前饮酒谈笑不是很好吗?当初我约定白首,你也不曾反对啊。”刘生不甘心地嚷道。

“你也知道那是从前啊,从前你风度翩翩,俊秀神气,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再者,你说得有些迟了,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已经受了别人的信物,过不了多久,我的如意郎君就要来迎娶我,眉生已算是有夫之妇,请公子你不要再生非分之想,免得伤神。”顾眉生拿出手中的金钗晃了晃。

“这不是真的,你骗人。”刘生绝望地低吼,从前顾眉生拒绝他,也不过是推搪不见,如今竟有金钗为证,不管迎娶之事是真是假,顾眉生对自己是完全无情的了。想到自己屈尊哀求却挽救无望,除了得到一番羞辱,再无其他,刘生悲愤至极,他悲嚎一声,冲出门去。

“公子,你的酒钱还没有付呢,”丫头赶紧追出去,却不见踪影。

“算了,我来付吧,”顾眉生叹了一口气,“总算相识一场,只当是萍水相逢,请他一顿水酒也是可以的,想不到他竟如此执着,可惜我早已无意,先前觉得他年轻俊朗,心中多少还有一丝好感,今日一见,这样颓废可怜,好感全无,堂堂男儿怎能如此。”顾眉生摇摇头,招呼了客人回到房间中。

次日清晨,顾眉生听到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那刘生借酒消愁,半夜时酒醉落水,不幸溺亡。虽说自己对他已无情意,顾眉生还是让丫头买了纸扎香蜡去出事的地方祭拜了一番,总是相识一场,想来未免可惜。

这一年的中秋,龚鼎孳南下,原本并不经过南京,但为了见顾眉生,他连夜奔波,再次表达了自己迎娶的意思。这一次,龚鼎孳只能停留一日,他叮嘱顾眉生,待一月后,他回转北上时,便带其同去,顾眉生未点头,却也未拒绝。其实,在她的心里,何尝不想往前迈一步,想到自己中秋时思念龚鼎孳,所做的诗词,她的内心也变得脆弱。

一枝篱下晚含香,不肯随时做淡妆;自是太真酣宴罢,半偏云髻学轻狂。舞衣初著紫罗裳,别擅风流作艳妆;长夜傲霜悬槛畔,恍疑沉醉倚三郎。

龚鼎孳与自己相识并不久,可是看着他的期待,顾眉生却无法同拒绝刘生一般拒绝他,或许这就是情意,不同于她与一般客人的交往。她对他,有情,有期许,这让她收下了贵重的金钗,让她在盟誓前低头不语。龚鼎孳没有食言,一月后,他忙完公务,赶往南京,可是,顾眉生再一次让他失望而归。

“若是真有缘分,一年后再聚吧,”顾眉生盈盈眼波,看着满是不舍的龚鼎孳,“一年之约,眉生定当遵守,也算不负您的情意。”她的话让失望的龚鼎孳似乎又看到了些许希望,他点点头,再次告别顾眉生,踏船远去。

三、已蹉跎

“姑娘,明日就是一年之约的期限了,”丫头在一旁小心地问道,“龚大人可有消息?”

“我倒不急,你可是慌得六神无主了,怎么,是厌烦我了还是想让我带你同去?”顾眉生玩笑道,她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不免还是慌乱的,这一年中,她与龚鼎孳也有数次书信来往,只是,鸿雁传书终抵不过两相厮守,信笺上的相思也并不能让人看到真情实意。临到约定的日期,她心里就愈发慌乱,既盼着龚鼎孳前来,又担心自己将来同云袖一般的命运。

约定的这一天,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倾盆大雨,顾眉生在小楼中听着屋外的雨声,心绪也跟着纷乱,眼看已经过了午时,却没有半点消息,她在房中焦躁地踱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取了油纸伞,踩着泥泞的雨水奔向码头。

冰凉的雨水拍打着顾眉生的身体,油纸伞在瓢泼大雨中失去了作用,雨水染晕了她的胭脂,打散了她精心梳弄的发髻。她站在码头,望着远处迷茫的水面,那里什么都没有,最后一艘船只早已靠岸,船家说因为暴雨,有些船只泊在别的码头,今日是不会过来的。

虽说龚鼎孳的爽约事出有因,顾眉生还是有些失望,她望着空空的码头,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是泥水的裙摆,颓然地往回走。

“眉生,眉生,”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喧闹的雨声中,声音并不清晰,可是足以让顾眉生听见。

她猛然回头,看到龚鼎孳一身狼狈,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顾眉生没有停顿,她扔掉了纸伞,奔向龚鼎孳的怀抱。许多年以后,顾眉生依旧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也是最温情的时刻。

尽管龚鼎孳从友人处筹借来的钱财,足以支付顾眉生的赎身费用,但是顾眉生却将他的金银原封不动地退回给他,在龚鼎孳不解的目光中,顾眉生从床底取出了自己的黑木箱,那里的珍宝珠玉并不止万金。

“郎君有此真心,胜过万金,眉生当自赎,与郎君同去。”顾眉生依偎在龚鼎孳的怀中,说不尽的柔情。数日后,顾眉生拜别了老鸨与数位姐妹,与龚鼎孳北上京城。当时龚鼎孳的原配妻子在老家合肥,京城的宅院便由顾眉生打点内务,为了斩断从前的生活带给自己的影响,顾眉生洗净铅华,摒弃从前的一切,并将自己的姓名也改成徐善持。新婚的这段时光,是夫妇二人最幸福的时候,当时龚鼎孳公务并不繁忙,因而有许多空闲的事情,他带着顾眉生游历京城各处,有时,两人也静坐家中,品茗赏花,情趣相投。

一日,龚鼎孳为顾眉生画了一幅小像,顾眉生见着欢喜,提笔在旁作了一首诗:识尽飘零苦,而今始得家。灯蕊知妾喜,转看两头花。她的幸福溢于言表。但好景不长,李自成攻破北京,躲进枯井中逃生的夫妻二人被俘,为了不让顾眉生遭受侮辱,龚鼎孳投降并担任官职,数月后,清军南下,他再次投降清廷,担任原职。

龚鼎孳的行为为世人唾骂,不仅如此,在朝堂上,他时常被人出言侮辱,满腹才华却得不到重用。仕途潦倒的龚鼎孳,唯有以酒浇愁,沉溺声色之中。这个时候,唯一站在他身旁安慰的只有顾眉生。她知道他的犹豫,知道他的矛盾。当龚鼎孳抑郁之时,顾眉生助他一道,为冤屈的文人学士申辩,对贫寒名士解囊相助。龚鼎孳或许不是个有节操的人,但是他用自己苟活的性命帮助和挽救了许多因守节操而贫困潦倒的人。

“夫君何必忧苦,做事若无愧天地良心,便足矣,”顾眉生坐在龚鼎孳身旁,靠着他的肩膀,“我们苟活为人所不齿,可是,别人的想法与我们何干,命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若我们随先帝而去,性命不如蝼蚁,可是如今,数人因我们而得活,因我们而能继续守节,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报答先帝先朝的方式。夫君殉节,可惜了满腹才华,世人若再骂,大可将罪名担于眉生肩上,是眉生苦求夫君苟活,我不过一贪心妇人,出生风尘,本就没有名节,任他们骂去。”

“罢了,虽借酒浇愁,不过是想到故朝,悲凉伤感,倒不是因为名节之事,至于仕途,我早已没有任何期望,贬我不过是让我多些清闲时日,与眉生煮酒论诗,此生得眉生知己,足矣。”龚鼎孳苦笑,将面前的酒盏端起,一饮而尽。

二十年后,没有子嗣的顾眉生,靠着龚鼎孳至死不渝的爱情,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作为秦淮河畔的女子,顾眉生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个,她寻到了一个忠诚的爱人,得到了一个志趣相投的知己,被授予了一品诰命的头衔,这些都是身世飘零的烟花女子们不敢奢望的。然而,轻易便得到这一切的顾眉生,临死时却带着遗憾。

数年前的春天,顾眉生在西湖边烧香拜佛,虔诚祈求,她想要为心爱的丈夫生下一个儿子,几年后,她得到了一个女儿,但是出生不过数月便患天花而死,顾眉生再无所出。顾眉生的人生,终究还是用不圆满写就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