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潇回来时,已经繁星满天。
老王妃已然安寝,他便径直去了无双殿。
无双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书,见他进了门,就起身为他宽衣,关切地问道:“用晚膳了吗?可还须用些点心?”
“用过了。”皇甫潇换上宽松的寝衣,腰上随便系了根丝绦,坐下来让她把发髻打散。
虽然他们新婚尚不满一个月,在无双殿侍候的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管事们都已经明白,只要他们夫妻待在一起,其他人就会退出去,在外面站着,让他们说话行事都自在许多。
无双一边取下他戴的金冠一边把陈氏落水和假孕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说了荣妈妈和赵妈妈盘问到的那些话。
皇甫潇淡淡地听着,最后漫不经心地说:“这事你看着办就是了。”
无双只觉一阵头疼,忍不住扑到他肩头,低声道:“听说以前父王跟母妃成亲后,都是父王打理中馈的。”
皇甫潇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轻笑着说:“你别做这美梦了。他们那时的情形跟我们这会儿不一样。”
无双不肯依从,嘟着嘴耍赖:“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成亲嘛。”
皇甫潇见她跟自己撒娇,心情大好,转身将她搂进怀里,低低地说:“父王与母妃成亲的时候,先帝正是年富力强,又与父王是嫡亲兄弟,既管教着,又帮扶着。太后是父王的亲生母亲,当初怀父王时更是七灾八难的,所以最疼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儿子。那时候,父王的日子过得甚是悠闲舒心,根本不用为国事操劳,平日里不过是在六部学着办差,要不就是进宫在太后跟前尽孝,所以他能帮着母妃打理王府后院,让母妃省了许多心。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说到这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双却已明白了。现在摄政王权倾朝野,却也是最明显的箭靶子,宫里宫外,朝上朝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想要把他扳倒,夺了他的权柄。他应付这些都要全心全力,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理会王府后院这些事?
她伸长胳膊,揽住皇甫潇的脖子,笑盈盈地说:“那我就自己处置了,若是办错了,你可得给我撑腰。”
“真赖皮啊,错了还要我撑腰。”皇甫潇笑道,俯头吻住她在烛光下更显晶莹娇艳的粉色双唇,直到亲得她气虚身软,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变得水润氤氲的大眼睛,肯定地说,“好,我给你撑腰。”
两人相拥着亲热了一会儿,无双才猛然想起刚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抬起身子盯着他,惊讶地问:“我刚才说陈氏是假孕,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莫非早就知道了?”
皇甫潇在这件事上并不打算瞒她,便笑着点头:“我姬妾虽多,其实以前歇在后院的日子并不多,大都在外书房里歇息。自打与你定亲后,我就没怎么往后院走了,偶尔有一次歇在陈氏那里,也是因为当晚喝多了酒。我记得并没有做什么,但是醉得太厉害,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肯定不会在你进门之前弄个庶出子女来,所以荣妈妈总会第二日给侍寝姬妾送一碗避子汤过去,亲自侍候着她喝下。当时陈氏说有喜,我就很怀疑,问过荣妈妈后,就更不相信了,只是请了太医来看,都说是喜脉。我虽然疑惑,也只能让人好好守着她,倒要看看此事到底是个什么局?究竟是冲着谁来的?如今陈氏已确诊是假孕,而且以她的性情与见识,应该做不出这种事,所以定是有人陷害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布局,总不会只是为了除掉我王府一个小小的孺人。在明面上,你这个王妃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罚陈氏、宋氏禁足或者对她们身边的人或打或罚,按规矩办就好。你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只别闹得动静太大,做出顾及王府脸面的意思。我会吩咐人暗中盯着,看到底是谁在作耗?”
“好。”有他发话,无双就清楚了办事宗旨,心里也有了底。
经她提醒,皇甫潇也想起来了,便趁机问道:“我是有把握陈氏有孕多半是假的,可你得知消息后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带着人去山里打了一场猎,后来也一直不问我,果然有公主的尊贵气度,挺贤惠的。”
无双脱口而出:“我可是个不贤的。”
皇甫潇一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个说法?”
无双笑靥如花:“说实话吧,要我张罗着给你纳妾收房什么的,我是肯定做不到的。你若是特别宠哪个妾室,我肯定要把她弄走。我母妃说了,人生苦短,女人尤其不容易,总要自己活得快快乐乐的,所以我不会自己找不痛快,可是如果谁让我不快活了,我也不会让他舒坦。你后院里的这些侧妃、夫人、孺人都是在与我定亲前就有的,所以我是能够接受的,就算是陈氏有喜是真的,我也不在意。庶子女嘛,在我心里算不得威胁,孩子从小就好好教养,自然会尊重我这个嫡母。一般人家怕庶子夺家产,不孝顺,我却是不怕的。”
“那倒是。”皇甫潇听了她这番完全不遵女训女诫的话,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笑道,“我怎么有种感觉?若是让你过得不快活了,你就会收拾包袱跑回家去。”
无双哈哈笑道:“是啊,你看我带了这么些千里马来,几匹换着骑,顶多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跑出边关,回到草原。”
“吓唬我?”皇甫潇将她抱紧了,按到一旁的榻上,胡天胡地地一阵揉搓,直到她讨了饶,这才酣畅地与她缠绵了一回。
两人去汤池沐浴,再回来睡下。因明日要忙累一整天,所以他们不再折腾,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两人一道起来,换上杏黄色的王爷与王妃常服。皇甫潇戴上镶满明珠的亲王冠冕,无双高耸的凤仙髻上端正插好累丝金凤嵌珠簪。两人站在一起,被明亮的灯火一照,倍觉贵气逼人。
梳洗毕,不知怎的,两人忽然一同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些话,忍不住抬眼看向对方,唇边都露出一抹笑容。
房间里顿时荡漾起一股柔情蜜意,让赵妈妈乐得合不拢嘴,几个大丫鬟也是相视而笑。她们都知道,王爷与王妃越恩爱,她们的日子也就越美好。
端午休朝,皇甫潇不必赶着出门,却要到外院去看看。今天来的男宾大都要他陪着,只安王占着堂兄弟的名分,尚可以帮着待客,齐世杰等王府官吏只能陪品级稍差的官员,若不安排好,冷落了这个或怠慢了那个,都会惹来麻烦,反失了举办这次宴会的本意。虽然之前几天已经反复核对过,但他仍想再去查一遍,也好心中有数。
无双与他用了早膳,送他出了门,就去正殿召见各处管事,询问应当在今天一早办好的事宜,譬如不能过夜的新鲜果蔬是否送到,提前定好的春江楼大厨班子何时到府,大小厨房和戏班子那边可还有什么缺的,等等。
等到把差事都理清,无双转头看向荣妈妈,温和地笑道:“荣妈妈,你到怡玉阁去,关照一下宋氏。今儿这宴会有一半是为了庆贺她晋位分,你看看她穿的戴的是否妥当。另外,你也宽宽她的心,让她别为昨天的事钻牛角尖,要相信王爷与我不是可以任意糊弄的,让她尽可放心。今天是大场面,燕京一大半的高品级诰命都要来,她身为王爷侧妃,千万出不得岔子。”
荣妈妈自然明白她的担忧。宋氏年轻,出自武将世家,城府本就比不得文官家的姑娘,现下刚晋位分,原是意气风发,打算今天好好亮个相,可昨天下午的事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无论碧玉的行为是否与她有关,她都会万分惊惧,若是今天当众有何失态之举,立刻便万劫不复。
无双是个非常合格的王妃,不管她喜不喜欢宋氏,却想得很细很全面,派荣妈妈去安慰宋氏,并看好她的服饰,帮她在侧妃的位置上站住脚,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置方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荣妈妈笑着行礼称是,便在曙光中赶去了怡玉阁。
五月初五端午节,也称端五、端阳、午日节、重五节、五月节、浴兰节、女儿节、天中节、地腊、诗人节、龙日等,各地叫法不同,习俗却大同小异。
王府里人人都佩戴上绣着五毒的香囊,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都栩栩如生,因配色得宜,看着并不狰狞可怖,很是祥和安静。
辰时二刻,四门大开,只中门紧闭。还没到巳时,客人便陆续到来,按照爵位或品级高低,分别由不同的门进入。男宾在大门处下马、落轿,由迎客的王府官吏或管事带入东路花园。内眷在大门里的帷幔中下车,乘上王府的轿子,由身强力壮的婆子抬着,去往西路花园。
从巳时到午时,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幸而王府属官都有经验,派出亲兵净街并疏导,让各府马车依次进入,不会在外面等得太久。
今日的来客大都是顶级豪门或朝中权贵,在燕京的郡王与公侯伯府的当家人及其内眷差不多倾巢而至,还有内阁诸相、六部尚书、左右侍郎、武将勋贵、皇族宗室,等等,真是满眼锦绣,遍地富贵,不过,客人中也有并无官职在身的文人雅士,譬如名扬天下的安殊安七变。
他姗姗来迟,身上一袭竹青色布衣,头上束发的却是一顶晶莹润泽的青玉冠。别的来客身边都跟着一群奴仆,只他单人独骑,潇洒而至。
王府的门子目光如炬,并不以他的穿着打扮来识人,见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气度飘逸,便知不是普通人,立刻上前赔着笑,替他牵马坠镫,扶他下来。
他拿出帖子递过去,这门子确实不俗,竟是听过安七变公子的大名,顿时满脸堆笑,更加殷勤地将他带进府中,送到齐世杰面前。
正在待客的齐世杰没想到“何曾正眼看王侯”的安公子居然会大驾光临,立刻笑着上前拱手:“安公子,久仰,久仰。”
安七变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齐大人,幸会。”
他虽出身低微,却有着一等一的好相貌,气质更是清贵无比,举手投足间,比那些王侯世家的公子还要高雅尊贵,果然不愧是“布衣王侯”。齐世杰阅人多矣,此时也不禁暗暗赞叹。正要带他去见皇甫潇,他却抢先说道:“齐大人,学生应邀前来,不想给那等附庸风雅之人当猴儿耍,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只请齐大人安排个角落,赐予清茶一杯,让学生听听贵府戏班新排的那出戏即可。”他是解元出身,虽未再进一步,却仍是有功名在身,因而自称学生,见官不拜,都是恰当的,并不算张狂,只是他的神情太淡,漆黑的眼瞳深邃而平静,半点儿不见恭敬之色,别人却也不能以态度不谦卑来怪罪他,相反,那些高官显贵更要对他大度宽容,方才能得个好名声。
齐世杰暗赞他聪明绝顶,虽惊才绝艳,却非常沉稳,只可惜不肯入仕,若能为摄政王所用,正是如虎添翼。他心里想着,面上却始终保持温雅和煦的笑容,亲热地道:“安公子能够光临,那是王府的贵客。今天本就是请了各位宾客来过节,并不需要谁奉承谁,安公子只管自在行事。若不喜热闹喧哗,我这就给安公子安排个清静地方坐着。正规开戏要下午了,现在都只是唱着客人们点的折子戏,安公子若是有兴趣,我这就带安公子过去。”
安七变摇了摇头:“既是现下并未开戏,学生就不过去了,请齐大人随便叫个人带我去清静地方坐坐,能有本书看就最好了。”
“那没问题,安公子,请。”齐世杰亲自带着他去了靠着湖边的一间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