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村里那些姑娘织布,都是赔钱的。那些学织布的原材料我们买的都是最好的,可是织坏了卖不出去,我们就自己用。喏,你看,咱们现在桌子上铺的,椅子上垫着的,还有做抹布的那些,都是她们学织布时织错了的。呵呵。”
我环顾四周,其实都是织得挺精美的手工布料,根本看不出瑕疵。追求完美的阿七妈妈还是觉得不够格卖出去,所以用来铺桌椅。
我忽然想到北京的表哥在前门大街有一个旅游用品商店,卖各种工艺品和纪念品。
马上给表哥打了个电话,情况还没描述完,表哥就打断了我的话,“行了,别说了,你让他们给我发货吧!”
亲爱的Z:
其实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的,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不是“必要”的。
我已经很久没买新衣服、做面膜、吃甜品、看电影、看书、听音乐、读新闻、剪头发、修眉毛了。以前我的生活离不开的东西,这里都没有。可是以前没有的活力和温暖,这里都有。
重要的是,我变得越来越有力量了。
M
并不免费的午餐
为了减轻温泉完小的伙食负担,我中午通常都回阿七妈妈家蹭饭吃。
今天阿七妈妈外出有事,我提前和马校长商量了,中午在学校和他们一起吃饭。
中午下课后,炊事员用大盆装了菜和饭,分别放在操场中间,学生们排成两队,拿着搪瓷饭盆,有秩序地先打饭,再把菜浇在饭上。
负责打饭的是我教过的两个学生,我走过去,看他们大盆里面的菜。
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走近细看,是清水煮白菜。
只有清水和白菜。
没有蛋花,哪怕是很稀的蛋花;没有肉片,哪怕是很肥的肉片。
学生们把清水煮白菜浇在白米饭上,在教室门口的房檐下蹲成一溜儿,一边说笑聊天,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
我心里一阵难过,去找马校长。
“学生们就吃这些?他们得长身体呀!”
“现在能够吃已经不容易了,前几年,吃白菜都还要限量呢。”马校长看着远处打饭的孩子们,面色凝重。
“学生吃饭、住校,国家难道没有补助吗?”
“有,但是常常不到位。即使到位了,也不够。学校下拨的每个孩子的伙食费是4 块,实际成本是5 块,还不能吃肉。我们这里老师也不够,都要自己外聘,也得有口饭吃。有的义务支教的老师,还得自己掏饭钱。做饭的厨师是从外面请的,要有工资……反正缺口很大,而且每增加一个学生,每年就有几百块的伙食费缺口。”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堵得慌。
马校长忙安慰我:“快去吃饭吧,他们等着你呢。”
我走进教师餐厅兼开水房兼休息室的狭小房间,几个老师围坐在餐桌周围。一个女老师连忙招呼我快坐,说马校长交代了,今天我在这里吃饭,特意做了一只鸡。是那位女老师亲自做的。
桌子中间的粗瓷碗里,果然盛着明黄澄亮的红烧鸡块,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女老师给我夹了一块放在碗里。
我看着鸡块,眼前浮现着操场上的水煮白菜。
然而鸡块的香气好诱人,我还是吃了。
我咬了一口,心里不由得默默大喊:“天哪,真好吃!”
我从小都不怎么吃肉。我没有宗教信仰,只是不爱吃肉。算命先生说我“与佛有缘”,也许是这个缘故,也许不是,总之我想到我正在吃的是一个生命的某一个部分,总是觉得很别扭,想象着某天人类的一些部位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出现在别的生物的碗里。
但是这一口红烧鸡块,是真的好吃。可能是山里的柴鸡的确与众不同。或者——屈指算算,我也有两个礼拜没吃汉族饭了,也许这味道更合胃口。
我抵抗着内心慢慢鼓胀起来的罪恶感,虔诚而享受地吃完了这个小小鸡块。然后,又夹了一块。
真好吃啊!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鸡块,迄今为止都没能再超越。
我知道老师们也难得吃一次鸡,所以控制着自己的筷子,只吃了两块,尽量让给他们。
我吃了一碗饭,两块鸡块,一点儿青菜。还没饱,可是不想吃了。
那一盆水煮白菜总是在心里晃。
相见欢
前几天接到电话,我在北京的闺蜜Julie刚刚辞职了,看到我发的微博照片馋得不行,要来找我玩。这是一个大大咧咧、性格爽快的射手座姑娘,我向她描述的艰苦条件不能动摇其决心分毫,反而激起了她的强烈兴趣。反正我一个人也有点儿孤单,“西归浦”也不能陪我说话,于是我跑去问阿七妈妈。
“你的朋友当然欢迎呀,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吗?还能跟你做个伴。”阿七妈妈笑得很爽快。
于是,今天下午我跟马校长请了假,约了邻居摩梭小伙子次里的小卡车,去镇上接Julie。
和我来的路线一样,Julie也是由尼玛送上中巴车,颠簸了8个小时到县城。她下车见到我,还是一副精力充沛兴高采烈的样子,冲上来拥抱我。看着她的Dior墨镜和红色的指甲,我有点儿恍如隔世。
坐着次里的车回村子的路上,我跟Julie自吹自擂着我在学校的各种“成就”,尽量忠于事实,但是难免夸张:
全校几十个班的学生都听过我的“与垃圾做朋友”的环保课,我已经收到了几十封《环保小卫士》的公开信;我还根据《幸运是可以学习的》一书,开发了“幸运课”,课本上的知识谁讲都差不多,可是我想给孩子更多自我成长的机会,在他们心里种下一粒乐观、积极的种子;然后,我还顶替了一个老师,教六年级的语文课。每天晚上上网查课件、备课,白天讲课,已经讲了好几篇课文和写作课了;他们还给我写信,说希望我留下来……
“山里的小朋友素质真高啊!心里的不满都不会表现在脸上。”Julie对真正喜欢的朋友,从来都是这种打击式的表扬。
“是啊,就像我对朋友的态度一样。你看,我还不是一样过来接你!”还好我对朋友表达欢迎的方式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彼此谁都不吃亏。
把Julie带到阿七妈妈家里,放下行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扒光——我们赤裸相见,一起去泡温泉。既然是在“温泉村”,当然有这个福利啦!
这里有新旧两个温泉,温泉水从挖都山山脚的岩缝里涌出,四季清澈,水温恒定为37摄氏度。高原矿物质水能治疗很多疾病。据说以前的摩梭温泉是男女共浴的,也是阿夏们约会的场所,现在被筑墙分为不同的部分。
我和Julie一人交了五块钱进门。温泉池约有二十平方米,有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泡在池里,抬头看到有外地人进来,羞涩地往旁边让了让。我们走进池里,才发现温泉水是活的,从前往后流,正好把水面的肥皂泡等污物带走。我们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走到对面的池边靠墙坐下,享受上游的水流。
水温刚刚好,非常舒服,有淡淡的硫黄味儿。
无视同浴的小男孩在水里尿尿的话,真可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我们泡得心满意足无欲无求,开心地穿衣服离开。
走出门,正是最美的傍晚时分。田里的庄稼只有一尺多高,夕阳把它们照得金晃晃、毛茸茸的。有几只牛,在小溪边的草地上摇着尾巴,有一口没一口懒散地吃着草。远处山峰的底色上,各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我脑子里同时涌起好几首关于牧童、老牛、乡村,以及炊烟的歌,张开嘴才发现,都是些零散的词,连一整句都唱不出,只好气沉丹田,喊了一句内涵丰富的“啊——”,就闭了嘴。
迎面走过来一群学生,三三两两欢快地跑着。路过我和Julie的时候,停下脚,认真地道一句“老师再见”,再接着跑。我自豪地跟Julie 宣称:这些都是我的学生。
“多淳朴的孩子啊,可别把人家教坏啦!”Julie笑着回了我一句。
此情此景,真的是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我们停在地里的一个草垛前面,深深地吸气,休息。
看看表,现在正是上班族们下班的时间。我们在北京的朋友们,或者正挤在地铁里一边闻着腋臭,一边流汗却抬不起手来擦;或者正留在公司加班,一边抱怨,一边琢磨着叫哪家公司的外卖,其实无论叫哪家,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好吃。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眼前景色的照片,发条微博:“你在屏幕上看到的这个景色,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你太坏了!”Julie显然是刷出了我的那条微博,扭头评论道。
是啊,这样的对比,的确是够强烈。
在不同处境中的人,通常像在围城里外一样,互相羡慕。但是现在,只有他们羡慕我,我却毫不羡慕他们。
“你还难过吗?”Julie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还难过吗?
“现在想起前男友,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我看着不远处一只牛一直在甩动着尾巴,赶着想要落在它身上的苍蝇,“我知道那件事曾经对我很重要,记忆都很清楚,但是回忆起来只有画面,没有感觉。还是会有一点点痛,但是这种痛,只是提醒我曾经拥有过那些美好的东西,是我经历过的一个证明。”
“你真棒,祝福你!”Julie微微地摇着头,对我张开手。我的眼泪很多次弄湿过她的肩膀,看到我现在的释然,她一定非常欣慰。
我也伸手拥抱她。
如果把镜头拉远,两个眼角湿润的女孩在广袤田野,太阳余晖里拥抱,一定是个很感人的文艺场景。旁边还有一只牛,兀自甩动着尾巴。
亲爱的Z:
我还想你吗?
来了摩梭村之后,我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是,我经常会想到你,但是很少想你了。
在很多场景下,还是会想到以前的一些画面,想你曾经说过的话,或者如果你在会怎么做。但是那不是思念,是像老朋友一样的习惯和惦记,几乎没时间心痛了。
我还想你吗?
但愿那不是思念,只是像老朋友一样的习惯和惦记。
M
星空、地图和织女的下午
“我想上厕所!”
熄灯之后,我们聊了没一会儿,Julie突然晴空霹雳地宣布。
晚上上床前,我带Julie参观完厕所之后,得意地跟她讲了我“安全运行二十天无事故”的晚八点以后禁水的创意。她表示赞同。没想到,刚来的她没控制好饮水量,终于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觉得自己应该陪她去,可是想到外面又冷又黑,我裹紧被子,硬起心肠打算做一个不仗义的朋友。不管Julie 的死活,横竖不出被窝。
“桌上有个矿泉水瓶子。”我建议她。
“走开!”她冲我嚷。
又哀求了一会儿之后,绝望又气愤的Julie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我爬起来,帮她打开灯,“我目送你哈,我的精神与你同在。”
“走开!”这是Julie表示不满时的口头语,以往说时都带着撒娇的语气,这次是这个词本来的意义。
我躺在被窝里,一边同情Julie要走那么远的黑路,一边庆幸自己不用出被窝,实在是好舒服,当然我也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下次我有类似的需求,也绝无可能得到Julie的帮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Julie回来了,这速度超出我的预料。她一进门还没喘匀气,就惊喜地对我大叫:“星星!星星!太美了!有银河!有整个星空!”
“啊!星星?”我意识到,每天八点之后禁水的政策,让我错过了高原山区的这个顶级特产。
“特别特别多的星星,多到让我犯了密集恐惧症。”
Julie有密集恐惧症,每次我们看到充满画面的点点,或者虫子,都会用来打趣她,触发她的紧张情绪。但是在这里,用星星触发密集恐惧症,实在是一种天大的奢侈。
当密集恐惧症患者仰望满天繁星,实在是一幅美妙又幽默的画面……
“咦?你怎么还有精力仰头看天啊?你还去不去厕所了?”
“呃……是这样,阿七妈妈家的院子里,有一个花池,土特别干,肯定很久没有浇花了……”Julie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然后手脚麻利地爬上床。
“啊?你!明天我告诉阿七妈妈去!”我躺在床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开啦!”Julie的话里,又有了撒娇的语气。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去吃早饭时,路过花池。我看到旁边的水泥地上,有一块浅浅的印记,蜿蜒通向里面的泥土。而花池里几朵红色的大花,挺着胸脯,开得比往日更艳。
我冲Julie丢过去一个眼神,她装作没看见,正色走向我,然后路过我,对着我身后
的阿七妈妈道了声“早”,开始洗漱。
瓦拉别村的日子过得田园牧歌一般舒缓愉悦。
每天白天,我和Julie一起去学校,我讲语文课和幸运课,Julie帮马校长做些文案工作,有时候,也讲一些她自己编的趣味数学或者智力题。学生们很喜欢听她的课,她总是能用类似“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鸭子和猫,共有24个头,68只脚,那么这个笼中的鸭子有多少只?”这样的问题,让孩子们开心地被绕晕掉。
我们通常在下午四点左右回到院子里。伴着阿七妈妈和大妈的织布声,上网查资料、备课,或者看书。有时候,我们四个互相搭两句话,开个玩笑。有时候,阿七妈妈和大妈织布织得开心,会一起轻松地哼着摩梭歌曲,我和Julie就停下手里的事,相视一笑,静静地听。
院子里各色花舒展地开着,土狗小七安静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织布机吱吱地响,各色缤纷的棉线在窗口挂成一条彩虹。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走婚
“阿七妈妈,‘走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给我们讲讲。”有一天,我和Julie实在憋不住好奇,问阿七妈妈。
外界对于走婚的传言很多,神秘又香艳,引人遐想,事实上的走婚风俗到底是什么样呢?这个问题,问曾经走婚的资深摩梭阿妈最合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