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地名里,带“宫”字的地方较多。旧宫、皮蒂宫、梅迪奇宫,但佛罗伦萨没住过皇族。所谓宫者,就是各家贵族的私邸,只是造得宏伟,寻常欧洲王族也不能比肩。众所周知,文艺复兴起于佛罗伦萨,而其实最初动力,并非诸位老爷——尤其是梅迪奇家族——赞助艺术的慷慨之心,而是务于奢华的攀比劲头:梅迪奇宫里,壁画铺天盖地,画上人数总计多过宅里居民百倍。可见他们这点艺术赞助,纯用于个人享受,可不是为给百姓谋福利。
佛罗伦萨自然也有著名公共建筑,比如传奇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画圣乔托主持建筑,大建筑宗师布鲁内莱斯基设计了百花斑斓的穹顶和87米高的钟楼,教堂对面的受洗堂有著名的铜门,米开朗琪罗认为“拿来做天堂之门都配得上”。但这教堂之起,是因为周遭城邦都在大搞建设,争奇斗艳,佛罗伦萨耐不住寂寞了:得建个亚平宁半岛第一的大东西,不只震服周围的土包子,还得让罗马人看了都妒恨交加。佛罗伦萨人既然重宫殿与教堂的建设,艺术上也重建筑和雕塑。加上佛罗伦萨本身多山,城市就是在阿尔诺河两岸的山间辗转腾挪出来的一片地方,采石相对容易,所以雕塑实在是城市传统艺术的灵魂。那时节佛罗伦萨有机会接触希腊和罗马艺术,对古典艺术血肉贯通的风格大为倾倒,厌恨中世纪呆板僵硬的套路,所以尤其爱重肌肉雄浑的雕塑风骨。米开朗琪罗少时,先给名画家吉兰达约做学徒,做完一年,吉兰达约对这徒弟的才华且惊且羡,米开朗琪罗自己却已经厌恨作画,“我需要一点儿更有英雄气息的艺术。”在他之前的大宗匠里,多纳太罗是雕塑大师;马萨乔以绘画著称,但只玩大幅祭坛画和贵族家壁画。至今佛罗伦萨所自豪的,依然是雕塑:切里尼、吉安博洛尼、米开朗琪罗、多纳太罗,对大到宗教传说,小到佛罗伦萨人跟比萨人打了场芝麻绿豆小仗赢了,都要立雕塑,筋肉虬结,蔚为壮观。佛罗伦萨老市政厅广场,一边摆着《大卫》的复制品,一边喷水池摆着阿波罗驾四马像。再加上一边的柯希莫骑马像和另一边的古罗马神话雕塑群,满目飞腾之气象。如今在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里摆着的《大卫》,其实也曾在佛罗伦萨露天摆了三百多年,这就是佛罗伦萨人的爱好了:先是梅迪奇这些贵族们,为了显阔气,在豪宅与教堂附近拓出广场,摆放雕塑;久而久之,凡广场必摆雕塑,遂成佛罗伦萨惯例。反而是画,不入佛罗伦萨人法眼。著名的乌菲齐美术馆,镇馆之宝也就是波提切利那两幅超大蛋彩画《维纳斯的诞生》和《春》,以及拉斐尔著名的《教皇利奥十世与两位红衣主教》和1505年作的三幅圣母像之一。其他或者是老式镶金壁画,或者是别处盘来的——比如伦勃朗和鲁本斯的自画像,也不知怎么会千里迢迢,从比利时与荷兰运到佛罗伦萨久藏。
多半是因为每天抬头低头都看得见神话英雄的雄伟身段与美丽肌肉,所以佛罗伦萨人好热闹,举手投足都豪迈,简直是热情过度。市政厅每逢大小节庆,让一群仪仗队一路踏步舞旗,全城巡游,走一段儿就停下来上下舞旗,最后走江湖卖把式似的把旗脱手扔上半空,再集体接住。围观者大惊小怪、齐声哗啦啦叫好——在这里待久了,人都会学得心思单纯、爱笑爱闹。从市政广场过去一条街,是佛罗伦萨的三明治中心,满街都是肉香。任何一家店,都是篮球大的牛肉、汽车轮胎般的火腿、椅子大小的色拉米熏肠,悬挂空中,映得老板满脸油光。最有名的一家三明治店,歪斜四把椅子,意大利大汉们一色站在长案边,捧着烤酥面包与内夹多汁熏肉茄子橄榄乳酪酱汁的三明治,喝酒桶里咣当当砸出的红酒,吃得大快朵颐。佛罗伦萨最好的一家饭店,卖一公斤一份的大牛肉,外面抹盐,烤得酥脆;内里软嫩,一咬,肉汁流溢,五花三重,肥瘦相间,越嚼越香。大瓶红酒尽情喝,不另收钱。晚餐时,真有女孩子一边啃牛肉喝红酒,一边抬头看窗外绚烂烟花欢笑的。大块吃牛肉,大杯喝红酒,大惊小怪,大笑大闹,每日看的都是参天大建筑和大雕塑,豪壮瑰丽汇于一体,毫无尴尬,这大概就是佛罗伦萨的地气了。
威尼斯的冈多拉船天下皆知,但速度不快,宜作游赏用,用作日常交通还是算了。威尼斯没有汽车与地铁,道路又杂,虽然有桥,轻易认不得路。你在河上,看两个地方似乎近在咫尺,上了岸走,柳暗花明,却要走两个小时,所以大家还是坐公共汽船吧。船体乳白色,不算快,但威尼斯太小,总也来得及。
夏天的威尼斯,水色分沉绿与幽蓝。名动天下的大运河在威尼斯主岛之西,像弯刀划入心脏,呈反S形,嵌在两岸民居之间,诸桥如带,横束其上。运河里被房屋投影处,都是深暗的沉绿色,偶尔一两片水映见天空的淡蓝,算作点缀。主岛正中偏右,爵爷故居与教会建筑选址的圣马可区,依陆面海,海水无遮无拦,被亚得里亚海的阳光铺映着:那一片海水尽是幽蓝之色,越近黄昏,其色越深。到日落时,海水蓝得像要吸收星辰,让你觉得喝一口,身体都会凉透。
威尼斯又不只绿蓝两色。五百年前,威尼斯画派中,贝利尼教出了乔尔乔涅和提香二位大师。提香在生之日,被16世纪的人认为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师;嗣后丁托列托和委罗内塞继之,声名大震。有段时候,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不惜血本求委罗内塞的画,就是图他大气上档次。如是,威尼斯画派与罗马、佛罗伦萨,三足鼎立,罗马的构型素描、佛罗伦萨的建筑雕塑和威尼斯的着色,各擅胜场。巴洛克大宗师鲁本斯本是佛兰德斯人,那地方盛产小幅肖像、静物油画,偏他能画一手雄浑宏丽、浓艳丰腴的巨画,就因为他年少时,到威尼斯来取过经。法国印象派开现代艺术之先河,全在色彩光影上下功夫,开山祖师之一马奈既学威尼斯画派,也学日本浮世绘。威尼斯人在南欧海边,阳光热辣,工夫全花在娱乐眼目上。岛西的平民区,临河房屋,或者是草莓般红,或者是熟奶油般黄,与沉绿水色、蔚蓝天空一凑合,五彩斑斓的,好看。圣马可区,一整片岸上的人都望得见南边珠黛岛,钟楼雪白,教堂殷红,还有拜占庭式的圆顶,加上幽兰水色。可是到圣马可方场,除了一座高耸入云的红瓦钟楼,余下两边圣马可教堂又是一片雪白。
威尼斯人又出了名地会做玻璃和面具。玻璃工艺本不精微高妙,德国北部汉萨同盟诸镇,历史上也做得了玻璃,但威尼斯人把着色塑形功力融汇在玻璃工艺里,一时间天下无敌。早年间,威尼斯人垄断了东方香料和镜子贸易,乃是亚得里亚海的女王、地中海的珍珠。后来,葡萄牙人走到了印度,分走了香料生意后,葡萄牙王觉得“威尼斯那帮家伙都得去当鱼贩子啦”,可是威尼斯人聪明,转而对镜子用心,直到17世纪后半段路易十四派科尔贝偷走镜子技术之前,威尼斯人的镜子欧洲独步,连带玻璃着色、镜子镶嵌,一并天下无双。威尼斯人的面具,本来是供狂欢节专用。有皮的,有铜的,有金丝直接镂成的。威尼斯人皮件加工、金银镶嵌是看家本事,自不待言。在罗马广场附近散步,橱窗里玻璃樽与面具交相辉映,金银红黑,紫白蓝绿,微笑愁苦,随阳光幻化不定,像许多夜晚灯红酒绿的舞会在大街上飘荡浮演似的。
既然是威尼斯,冈多拉船必须有,只是坐着的都不为赶路。船如黑色新月,铺陈水上;船座也如威尼斯面具,金碧辉煌。男女情侣一坐,扮一会儿罗密欧与朱丽叶。船夫在船尾撑篙,站得笔直。黄昏时节,船上金饰融于夕阳光影之中,周围静下来,天色幽蓝,水声都蓝沉沉的。
也不知是否刻意,威尼斯连鸽子都是黑色的。圣马可区堤岸上,常见绿漆灯旁,黑鸽子、白海鸥间杂而立。海鸥鸣声锐利,飞起来好看,但脾气并不好。你在堤岸上随意撒些燕麦,海鸥双翼剪风,滑翔而落,第一件事就是连踹带啄,赶开了鸽子,自己吃个饱,再得意扬扬地飞走;鸽子们满怀委屈,扎堆一起抢燕麦吃。所以乍看去黑白交集,好看得很,实际上还是弱肉强食——当然啦,这与中北欧天鹅凶暴,时常凌虐野鸭是一个道理:天鹅、海鸥这些看去雍容华贵的鸟类,骨子里可都骄横跋扈得很。
叫我怎么说这些小偷呢
传闻说意大利小偷多,且身手好生了得。不是有部电影叫《偷自行车的人》吗?小时候想:偷自行车都偷成世界名电影了,太猖獗了!自己去到罗马时,住在国家大道上一处二楼的店,心想这里离火车站近,一定是小偷界常委会所在,说不定店都是黑店!
赔个小心,跟店主打听:“听说罗马小偷厉害得很?”店主挺爱聊,也肯说英语,张嘴就吹:“你去坐一站地铁,出来时毫无所察,但其实,你的钱包,你的手机,你女朋友的照片,你的生日,你上午吃了什么,地铁上的小偷们都知道了!你从里到外,都被他们摸过一遍了!”我正觉得好像有许多只毛茸茸的手来摸我时,店主又说:“但罗马小偷,有些也蛮有趣的!”我正想哪儿有趣呢,他说,有一天中午,他听见敲门声,开了门,门前放了个塑料袋,里面搁着一堆东西,打面上是本护照。老板翻看了一下:护照、钥匙、罗马旅行卡、图书馆证、房卡……细看护照,是店里一个美国住客的,此人上午出去了,还没回。黄昏时节,门被敲得地动山摇。开门一看,那美国游客回来了,说是中午在许愿池,被人摸了钱包。现金是小事,银行卡里也没多少欧元,就是护照!房卡!!钥匙!!!老板让他到柜台,掏塑料袋给他看。那美国乘客大惊,翻看:除了现金和银行卡都在,连罗马旅行卡(可以用来坐公车,到博物馆打折)和袖珍地图都叠得好好地搁那儿呢。
秋天,我新认识一个意大利同学,姑娘家,叫作弗朗切斯卡,在意大利唱歌的。歌剧也唱,弥撒也唱。初到巴黎,各类卡都没办,又加上法语差,英语强,说话带意大利腔满嘴滚舌头,打电话约时间办事,屡屡遭遇法国人Mon anglais est tres mal的刁难,推三阻四办不成。既如此,也无妨:要去银行交钱了,大大咧咧,把现金扔在背包里,挎着晃荡走。走一会儿,让我们过去遮着,自己打开包数数:钱没少,拉好拉链,走着!——就跟军火贩子预备去交易似的。我提醒她:巴黎地铁,遍地小偷。她淡淡地说:“我夏天背着这包,坐火车绕印度玩了一圈,而且我是意大利来的,巴黎算个啥?!”
我也好奇,问她在印度遭过偷抢没,她说没。印度火车站也有小偷,但很好认:几个小瘪三,嘴唇上长点胡楂,头凑头蹲着,一边回头看你一边商量,那就是要偷你了。这时你随便找个虎背熊腰的欧洲人——印度有的是欧洲背包客——身旁一站,狐假虎威盯着他们。那几个印度人刚站一半,又蹲下了,继续头凑头蹲着,等你上了火车,他们都不动弹。
说起来,我觉得葡萄牙的小偷也很好认。马德拉岛南,丰莎尔的公车站和出租车点,经常有店主好心,一边卖给你三明治和果汁,一边用葡萄牙腔英语悄悄提醒你:后面有贼。你回头一看,就有个头发油卷、腕戴链子、穿紧身衣、梗着脖子、身材枯瘦的小混子,脚下七盘八旋,在你身后,一会儿走个人字,一会儿走个一字。你回头看他,他就撤,可是不长记性,过了一会儿,又跟上来了。我都替他们着急:换身衣服好不好啊!
某黄昏,我抓着地图,在海岸边左看右看,找路去山上的植物园,便有个拖凉鞋小伙子在我身后逡巡。马德拉岛很热,一月份都能穿拖鞋和衬衫,身上兜少得一目了然。他绕着我盘旋了许久,有一次还特意站近了,瞄我的衣兜,很大胆地用胳膊肘蹭蹭我的腰。我心想贼哪有技术差成这样的,担心他胆子大,不怕被我看出来,不偷了,改明抢,于是抬头,放大声问他:“对不起啊先生,植物园在哪儿?”他愣了愣,像小鸟被猫扑了、小跳几下、飒飒飞走似的,一声不吭,往旁边连蹦了几大步,蹦到一个巷子口。我心想:噢,这是才明白自己被发现了,要逃是吧?
不理他了,回头看地图,大概想明白了方向,开始走。走了没两步,听见后面有啪嗒啪嗒的声响。回头一看,那小伙子跟上来了,手插兜里,拿鞋皮蹭着地,离我五六步远,斜着脸,将左颧骨朝我努着,用英语说:“植物园是吧?两欧!”
我一个朋友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心有余悸地跟我说,阿根廷人在街上真是疯狂。比如有大叔在街旁公园,赤着膀子做俯卧撑;比如烤肉摊可以开进花坛里,烤肉摊老板都是体格健美唯独肚子鼓一块的大汉。最霸道的是阿根廷的飞车抢手机党。你在街上,拿手机正讲话呢,忽然耳边风过,一抬眼,手机已被别人抄走了。看前面那背影,骑的既不是摩托车也不是电动车,而是自行车。看那抢手机的小伙子,两腿电风扇般猛踩狂蹬,连喘带叫,冲行人喊快让道快让道,早把自行车没入人海里了。她承认,看多了也佩服:有时就为抢个不值钱的功能机,这么折腾,太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