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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几天过后,陈池龙终于决定,在个人问题上,以后再也不能什么都依赖组织了,在某些问题上,组织永远不可能跟自己站在一边。虽然说摆脱组织并不意味着他的任何个人目的都能够心想事成,但起码有一点,他的心灵是自由的。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休了九红另娶一个女人为妻,也无须受到任何的约束和限制。这就足够了,陈池龙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一点。几年来,在个人婚姻的问题上,他就是太相信组织了。大事小事都想跟组织上汇报,以至于所有的自由都被剥夺了,什么事都让组织上牵着鼻子走。陈池龙突然发现自己以前真是傻透了,他为什么会那样傻呢?

就在这天晚上,陈池龙给九红写了他来皖南后,也是他和九红拜堂成亲以来的第一封信。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了。今天我之所以要给你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结束我们这段不幸的婚姻了。尽管这样做无论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是极其不愉快的,但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我们只有面对现实。就像你无法接受我对你的疏远一样,我永远无法接受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更何况要跟我生活一辈子呢。一想起那件事,我一整个人就好像被人彻底地打败了。与其这样维持着一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不如快刀斩乱麻,否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欺骗,一种伤害。这封信算是我正式写给你的休书了……

当九红读到陈池龙寄给自己的休书时,她正在挺着一个大肚子,怀着陈池龙的第二个孩子,这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当她发现自己又一次怀上陈池龙的孩子时,她就开始感叹命运真的是在有意捉弄她,在跟她过不去。事实已经证明陈池龙并不爱她,而且两个人分手也是早晚的事,而她,偏偏又怀上了他的孩子,不管以后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对孩子本身来说,都将是不幸的,他们不可能享有父爱,他们都将会因为母亲的缘故而永远遭受他们父亲的唾弃。基于这种想法,九红决定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甚至瞒着她的姑妈李氏,尝试着使用民间各种打胎的偏方,试图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但是,那些汤药除了给她带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腹痛外,几乎没有一点效果。于是她就在心里就想,这孩子是注定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反倒被肚子里孩子的执拗感动了。

九红确实想不到这一胎会生得这样的艰难,而且几乎要了她的命。还在孩子出生的前一星期,九红的肚子就开始痛了,也许是已经生过一胎的缘故,九红对将要生的第二个孩子一点也不在意。陈池龙的母亲李氏看九红马上要生了,给九红提议说要去叫接生婆,九红却说,要接生婆干什么,生小小时接生婆没来,小小不也生得好好的。

在以后的几天里,九红的肚子几乎天天都在痛,却仍然没有一丝要生的迹象。九红起先并不在意,心想等产期到了,自然就瓜熟蒂落了。等到终于有一天九红的肚子已经痛得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却仍然迟迟不愿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九红的心里也终于开始紧张了。姑妈李氏看到这种情形,已经顾不得九红愿不愿意了,转身就跑,叫接生婆去了。

在等待接生婆的那段时间里,肚子的剧痛几乎要使九红昏死过去。这时,她又想到了陈池龙,想到了陈池龙给她写的那封休书。一想到这些,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叭哒”!“叭哒”!流了下来。她就像一个小孩一样痛哭流涕,哭得很伤心。她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一个女人身边没有男人的艰难,和被自己男人唾弃的巨大痛苦和不幸。但她并没有去埋怨陈池龙,对他更谈不上什么恨,她恨的是自己的无耻,才使得她为陈池龙戴上了绿帽子。是她对不起陈池龙,也对不起陈小小和肚子里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她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因此,陈池龙给她的任何惩罚都是不过分的。除了无条件接受之外,她没有第二种选择。她已经认命了,退一步讲,即使陈池龙动了恻隐之心,不打算跟她分手,那么,维持这种婚姻关系同样只会让人更加尴尬。让陈池龙就这样委委屈屈跟自己过一辈子,不如尽早跟他分手的好,她自己则愿意在愧疚和悔恨中度过一生。

有一点九红并没有想到,陈池龙不仅仅要跟她分手,而且在离闽中千里之外的皖南,他正狂热地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种狂热,九红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的。那封貌似平静的休书除了让九红对陈池龙产生更加强烈的内疚外,她不可能想到陈池龙会用那种极其无奈极其忧伤的美丽的谎言来编派她,跟她了结这场婚姻。她想她真是咎由自取,她对陈池龙休她的决定一点也恨不起来。为了不让姑妈李氏知道这件事,以致给老人带来精神上的打击,她不动声色,把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她尽量用极其轻松的语气向老人报告陈池龙的一些近况,并请老人放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当她向李氏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心里流去。

九红这一胎碰上难产。实际上李氏刚一走,九红肚里的羊水就已经破了。但问题是,肚里的孩子就像是早已知道这个世界的冷暖险恶一样,一只脚刚迈出九红的体外,就再也不想迈出第二只脚了。这样一来,那只已经伸出来的脚就成了一个红色的巨大问号,在向这个世界发出疑问。受罪的自然是九红,羊水混和着血从九红的两腿间像小溪一般狂泻而下,她既痛又急,不知怎么办才好。迷迷糊糊中,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她又想到了陈池龙。是的,就是自己死了,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陈池龙的骨血,她已经欠了陈池龙那么多,她再也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陈池龙的事了。

当李氏带着接生婆赶到家里时,九红肚子里的孩子差点儿死去,九红也在一场生与死的剧烈搏斗中痛得昏死过去。李氏见状,失声大哭。接生婆连声念着大慈大悲,叹了一声,赶紧履行起一个接生婆的神圣职责来。乡下条件差,连把手术刀都没有,接生婆赶紧让李氏找来一个瓷碗,接过手“啪啦”一声朝地上砸去,瓷碗顿时被摔成许多碎片,接生婆弯腰捡起一块,立即动手把九红的产口切开。九红虽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当锋利的碎碗片才切在产口上时,立时痛得嗷嗷乱叫,整个身子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李氏急了,一整个人扑在九红的身上把她紧紧压住,边压边说,九红你忍一忍,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九红果然整个人就像死去一般不再动了。

其实,就像油尽灯灭一样,此时的九红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想喊喊不出,想动又动不了,她一整个人就像是从高空重重地被摔在地上的感觉。眼下,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要赶紧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就是让她马上死掉她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非常怪诞的念头,让孩子生下来,然后让自己死去。孩子生出来了,对陈池龙来说可以有个交代了;自己死去了,从此不但对陈池龙是一种解脱,对她自己,则更是一种最好的彻底的解脱。

孩子终于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是个男孩。九红由于在生产过程中出血太多,孩子一生下来就再也支持不住,昏死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她恍若隔世,醒过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边的孩子。这个让她爱又让她恨的孩子,几乎要把她的生命葬送掉。看到孩子安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九红激动得掉下了眼泪。她想她总算对得起陈池龙了。但有一点使她感到不无遗憾的是,她恨自己为什么要醒过来,她应该死去的。她用微弱的声音在心里喊着:我为什么不死掉?!

由于九红在怀孩子时吃了那么多的汤药,孩子一生下来就很吓人,皮肤皱皱的,脸黄黄的,体重不到两公斤,一整个感觉就像是一只病猫。九红望着孩子,心痛得哭了,她心碎了。她知道这都是自己作的孽,才使得无辜的孩子在娘胎里就饱受苦难,她想下辈子她就是变牛变马服侍儿子,也无法偿还和弥补自己给儿子带来的肉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后来,九红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陈冬松,她希望儿子能够像冬天的青松一样坚韧不拔,一样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考验。

这场生产差点要了九红的命,孩子生下来后又由于产口感染化脓,几乎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死里逃生的九红却也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她知道陈池龙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只有两个孩子才是自己的将来和希望所在,是自己的一切,只要有了孩子,她就已经足够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两个孩子快快地培育成人,让他们少受一些委屈,多一些关爱,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求。这一刻,她心里反倒出奇地平静,她瞒着李氏给陈池龙写了一封回信,她在信里除了表示内疚和自责外,对陈池龙提出要结束这场婚姻的事一点也没有怨言,反而怪陈池龙不该一直优柔寡断,早就该痛下决心了。因为她确实是一个道德极端败坏,一点也不值得任何男人去爱的女人。九红信写好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把它发出去了。在信中,她告诉陈池龙,在他走后,她又为他生了一个男孩,叫陈冬松。

年底,部队组织反攻,重新收回太平县失地。这场战斗打得很残酷,一直持续了六天五夜,小日本虽然被赶出了太平,但我们自己的伤亡也很惨重,大部分受伤的战士只能在医院接受简单的治疗,然后就被安排到当地老百姓的家里继续养伤。陈池龙在这场战斗中负了重伤,当他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时,身上已经留下了无数个弹片,一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血人,身上一片血糊糊的很是吓人。医生在他身上取出弹片,打了几天消炎药后就被送出医院,统一安排到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一边休息,一边继续养伤。当时的情况是,由于皖南沦陷区的老百姓受尽了小日本的凌辱祸害,苦不堪言,他们恨透了小日本。

新四军为他们打跑了敌人,使他们扬眉吐气,老百姓对新四军的热情空前高涨,尽管没有任何的命令和号召,老百姓还是一整家一整家往部队医院跑,抢着把伤病员抬回自己家里看护。陈池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任雯和她的父亲任裕昌抬到家里的,陈池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一次来到任家。再说那时他还仍然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对自己是如何被任雯和她的父亲抬离战地医院,又是如何到了任家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事后当陈池龙想起这种安排时显得有点得意忘形,他想任雯要是对自己一点也没有那个意思,医院里躺着那么多的伤病员,为什么单单挑自己往家里抬呢?由此陈池龙乐观地推断,任雯是爱自己的,至少,对自己怀有好感。

在以后将近一个多月养伤的日子里,陈池龙得到了任家父女无微不至的精心呵护。陈池龙的伤恢复得出奇的快,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他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和闲适,这就使得他有更多的精力用在任雯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