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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陈池龙根本就无法预料到战会打得那样快,简直迅雷不及掩耳。短短几个月时间,他们和兄弟部队一道挥戈南下,一气跨过长江,又一举解放了南京、上海、杭州。8月17日,福州战役胜利结束,共毙俘敌5万余人。

8月21日,闽中宣告解放。整个闽中,除了少量国民党残余和土匪躲进山林外,基本上被人民解放军驻守。那些日子,是陈池龙最为风光的日子,战斗的节节胜利使他变得很兴奋。这回,他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自己不能和任雯见面了。只要任雯还活着,他就是不去找任雯,任雯也会来闽中找他的。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希望这一下已经离他很近很近,几乎伸手可触了。

解放后,除了继续开展剿匪活动外,就是建立地方政权,成立当地人民政府。福建除了福州和厦门市外,还按区域成立了几个地区。闽中县划归闽侯地区。区址设在闽侯县。许多部队的同志这会也大都退了下来在地方政府任职,包括地委和行署的领导,一色都是从部队下来的。如马超已经任闽侯地区行署专员;原先在闽中地区坚持搞游击战争的周映丁这下也担任了地委书记。闽中一解放,陈池龙就被通知脱下军装回地方工作,等候安排。

不久,闽中县人民政府成立。地委选来选去,也没个合适的人选。最后选到了陈池龙。理由是,陈池龙在部队时已经是县团级了,回地方干个县长也理所当然,所以就报到省里让陈池龙当县长。没想到陈池龙根本就不买帐,说什么也不当,理由是他挑不了这么重的担子。地委行署领导和组织部门于是轮番找他谈话。领导说:“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所争取的不就是政权吗?如今政权来了,无产阶级不去掌握,难道还交给地主资产阶级吗?当然不会?不会可以学。边做边学。大家都是从奋斗中学来的,没有天生的才能。你才参加革命时会打仗吗?后来经过多次的实践锻炼,不就打得很好了吗?有些事起初也许不习惯,慢慢地就习惯了。

上海才解放那阵,许多北方乡下佬进城看什么都不习惯,上海女青年穿短裙,大家笑她们不穿裤子,把白腿都露出来了。这不,没几天也习惯了?不但不笑了,许多北方人还把家里的老婆丢了,在上海找不穿裤子的女人结婚。一些话就不用多讲了,反正你得服从组织的安排,你是党员,你得为组织、为无产阶级去掌握这个政权。”陈池龙说:“无产阶级应当掌握政权这个道理我明白,但因为我是共产党员,我才对党说实话。说到底了,我就是一个农民,没有文化,又没有工作经验,怎敢把政权当儿戏?这可不像过去打战,冲冲打打,砍砍杀杀,凭一股胆量和不怕死就行了。这是掌握全县的政权!如果把庄稼地种砸了是我个人的事,一家子的事;如果把政权掌砸了,那还了得!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给我一支队伍,等把山里的土匪消灭干净了,我就回去种地,图个安闲自在。”

不管是马超还是周映丁,他们都对陈池龙的情况非常了解。他们当然知道陈池龙心里在想些什么。马超说,上回渡江前部队休整,你私自离队已经很过份了,部队也没有对你的问题进行严肃处理,你不能处处跟组织上抵触。再说,这个县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如果不是考虑到你对革命做出那么大的贡献,就是想当也当不成。

周映丁也说,先把个人的事放放,干一段时间再说。到时,如果实在不行,组织上会重新考虑的。

陈池龙便不再说什么。心里说,别说当个县长,就是当了省长,要是谁敢阻挠他跟任雯结合,他照样辞官不干!

陈池龙正式当上了闽中县的县长,行政级别14级。

县人民政府成立后,主要的工作是剿匪平乱,安定社会。地区军分区的一名副参谋长亲自带兵配合县大队进山区围剿残匪。事实上,当时闽中的土匪都还没有形成势力,三个五个一伙,十个八个一群的较多。也没什么正规的武器。土匪里,势力较大的只有王世吾,已发展到数百人。进山后期,王世吾拼命扩充自己的势力,无恶不作。妻子马素芬气得带女儿王梅跑了。王世吾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投奔了国民党,彻底与人民为敌。他的相当一部份武器也是国民党给的,而且都很精良。因此,在大军的压力和宽大政策的攻心下,许多小股土匪都纷纷缴械投降。只有王世吾残部继续跟政府顽抗。

由于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上面至今还没派县委书记下来,陈池龙除了担任县长外,还得主持县委的日常工作,但他对党务工作不感兴趣,把精力大都投在政府这一块。他让剿匪的同志务必要活捉王世吾。他说他不要死的,就要活的。剿匪的同志听他那样讲,也不敢强攻,只能智取,这样无形当中给剿匪带来了一定的难度。结果打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陈池龙便以人民政府县长的身份给王世吾写了一封信,劝王世吾认清形势,放下武器,下山投降。

陈池龙很快就收到了王世吾的回信。王世吾实际上并不知道现在的县长,就是14年前找上门要跟他决斗的那个小青年陈池龙。他在信中说,你们不要得意太早,天下纷纷,还不知鹿死谁手?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台湾在美国的帮助下反攻大陆指日可待!你们共产党能坚持十余年的游击战争,我王世吾就不能坚持打三年游击战吗?那时,中国大陆又是国民党的天下了。

陈池龙看完信,怒不可竭,他拍案而起,心里说,岂有此理!小小一个王世吾难道共产党就拿你没办法了?你要记住,我陈池龙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任你欺侮凌辱的小青年了。你妄想像游击队一样,坚持三年的游击战争吗?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告诉你,不要说三年,就是三个月三天你也坚持不了,我立马叫你完蛋!

第二天,陈池龙索性自己拉起一队人马进山围剿去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生擒了匪首王世吾。

当天晚上,陈池龙亲自对王世吾进行了审讯。

陈池龙发现眼前的王世吾简直老得跟十几年前不能比了。他五花大绑,被两个当兵的押着。他的目光无神而且空荡,眼窝像两个杯子似的塌陷进去,胡子长得几乎可以编成辫子了。过去的那份霸气早已荡然无存。陈池龙突然觉得有点失望。他发现,现在的王世吾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了。不是吗?只要他很随意的一个念头,就可决定王世吾的生与死。而他需要的却是十几年前的那个王世吾,居高临下,骄横霸道,不可一世的王世吾。那样,他就可以跟他一决高低,那样,才有刺激。

陈池龙开始问话。他问得很平静。那是他很少有过的:

“知道自己犯下的罪恶吗?”

“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你到底糟蹋了多少婚前妇女?霸占别人妻子对你将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县长。”

“真的不认识我吗?”

“你是县长。”王世吾仍然说。

“知道一个叫九红的女子吗?”

“我不认识她。”

“还记得14年前在你家的门口,被你又打又踢,受尽你侮辱的那个青年吗?”

王世吾听到这里,慢慢抬眼看了看陈池龙,像在回忆什么。忽然,他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身子也开始抖了起来。当陈池龙再次问话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很烦燥、很绝望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提的问题。”陈池龙依然十分平静说。王世吾却已经嚎了起来,他说:“兄弟,我知道死定了,要砍要杀随你了,痛快点!”

陈池龙觉得自己心里的那团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但他极力把它压住了,不让它烧起来。他仍然平静地说:“我现在还不能杀你,你还得回答我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那些被你糟蹋女子对她们日后的伤害有多深?这些年来,那些被你糟蹋过的妇女是怎么生活的,你知道吗?现在,你终于恶有恶报了。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当初的那个精神气,狂气,霸气,都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说话呀!——你要是再不说,老子今天一枪把你给毙了!”

刚解放那阵,地方政权还没稳固,地方政府的许多官员身边都还带着短枪。陈池龙越说越气,一时火起,伸手就要去腰间拔短枪,结果摸了半天也没摸到,才知道枪放在宿舍里忘了带了。这时他就扑过去要掐王世吾的脖子。嘴里喊着,“我要掐死你!”两个当兵的动作快,已经把王世吾推出了门外。

王世吾主要的民愤罪行就是把那些未婚女青年抢到山寨,睡了一个两个晚上后放回去。被他凌辱的女青年无数。两天后,闽中县人民政府向各乡各村贴出告示,让那些遭受王世吾凌辱的妇女能够勇敢地站出来,有仇诉仇,有冤诉冤,揭发和控诉王世吾的罪行。但是告示贴了几天,却没有一点动静。陈池龙问分管这件事的副县长林中仁:“到底有没有人站出来控诉的?”林中仁说:“没有。一个也没有。”陈池龙窝着一肚子的火,骂那些妇女觉悟低,都什么时候了,连一点骨气都没有。陈池龙最气的是九红,都到了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不站出来呢?她太让他伤心了!他更加无法原谅她了!

陈池龙本来想让林中仁去动员那些受害者,让她们站出来控诉王世吾。林中仁说:“开什么玩笑?女同志最要的就是面子,受欺侮也就自认倒霉了,谁还敢站出来把这盆脏水往自己身上倒?那样,不是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不贞之人吗?”

陈池龙气乎乎说:“罢!罢!说穿了那些妇女本身也是贱!”

又过了两天,闽中县人民政府举行公判大会,王世吾被执行枪决。

开公判大会时,陈池龙是坐在主席台上面的,他看着王世吾被一批当兵的押赴刑场枪毙了,回到家里,他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心情一点也没有比过去好一些,反觉得很郁闷。他觉得,即使他已经出了这一口气,但心口的那道伤疤却永远无法被抹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任雯。解放后,他看任雯仍然迟迟不来,便知任雯的部队当初可能根本就没有参加渡江,而是留在了江北。他于是给任雯的老家太平接连写了几封信。等了很久,却一封也不见回。这就更加让他忧虑了,他担心任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天天就为这事在心里愁着,做什么事都觉得没劲,提不起神来。他担心长此下去,自己会闹出大病来。

果然,不久后,他得了一场大病。

人民政府成立后,第二重点是征收粮食。那时福建的有些地方还没完全解放,征粮支前是刻不容缓的死任务。县政府专门指派林中仁副县长负责抓征粮工作。征粮虽然不是陈池龙的事,但他也跟着操心,整天带几个干部下乡追收粮食。跑了一些日子,又苦又累,病就来了。主要是胃口疼,呕吐、吃不下饭。后来发展到脸色黄、眼睛黄,大便如白灰一样白,并且全身发痒,连舌头都痒得利害。闽中除了过去美国教会办的一家医院外,也没有一家像样的医院,组织上就让他去福州住了一个月的医院,结果越住病情越严重。事实证明西医对这种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天天只是注射葡萄糖,打血管,一天打三次。由于天天打,一条胳膊肿得像一根大竹管。皮肤也都被打烂了,仍然不见病情好转。

医生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决定剖腹检查。陈池龙跳了起来,问道:“剖腹是为了治疗还是为了诊断?”医生说是诊断不是治疗。陈池龙说:“岂有此理!哪有这种诊断病的?你把我当猪当狗看了?你别在我身上做试验,要试验你自个给自个做试验好了。你们既然治不了我的病,马上给我办理出院,我这就走人!”

听说陈池龙病了,这天刚好马超带领地委和行署的一批领导来福州看望,知道医生要对陈池龙进行剖腹检查,当即警告说,没有组织部门批准,不准乱动刀,否则你们负不起责任。不管怎么说,陈池龙大小还是一个县长。

省城的医生并不把那些地方官看在眼里,当下虽然不说什么。马超他们一走,他又动员陈池龙动刀。这下陈池龙火了。他骂那个医生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打算用我的身体做解剖试验?我不干!我出院了!”医生不让出院,陈池龙让通讯员小李带上行李连出院手续也不办就逃出了医院。

离开医院后,陈池龙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让司机漫无目标地开着车在街上转来转去。他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得了这么个怪病,连医生都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