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偶然中陈池龙从赴朝参战的一位老兵那里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那位老兵告诉陈池龙说,去朝鲜战场至今没有回来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另一种就是在战场上成了战俘。而战俘也已经全部回国了,现在都被收留在东北辽宁省北部一个叫昌图县的地方。老兵告诉陈池龙说,他的一个战友就是战俘。那批战俘里有男有女,少说也有五六千人。老兵知道陈池龙是自己的父母官,说话难免谨慎一点,当他说到后一种可能时,几乎不敢正眼去看陈池龙。但他一直在替那些战俘辩解,他说并不是说战俘就是思想不好的人,坏人。战场上的事是很难讲的,什么时候会成为战俘谁都难说,俗语说,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鬼。一样的,天天跟敌人打仗,谁也不敢保证哪一天自己会成了敌人的俘虏。
尽管老兵把战俘的事一再轻描淡写,但陈池龙还是听得满头大汗。很显然,他确实相当不情愿把战俘与任雯联系在一起。那是不可想象的。他太相信任雯了。就是死,她也不会成为敌人的俘虏。可事实似乎又支持了老兵的说法,要么牺牲,要么成为战俘。否则,到现在她没有任何道理不来福建。当然,陈池龙也想过任雯会不会回太平了。转而想那简直一点可能也没有,因为任雯在太平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她根本就没有回去的理由。
陈池龙在非常的惶恐和不安中又苦苦等待了几个月,但仍然没有等出任何的结果,陈池龙便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忽然决定要去东北走一趟,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看任雯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池龙历来是一个怎么想就怎么做的人,且组织性纪律性极差。他不打算就这事向上级请假,他知道请假了也是白搭,上级不可能同意他去东北。他叫来了通讯员,对他说,他个人有点事,需要去福州几天,就别对人家说了。小李自然知道事情并不像他讲的那样简单,却不敢阻拦。只讲,陈县长你可早去早回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陈池龙心烦,说:“知道了!知道了!”就让司机带他去福州坐火车。
才是初冬的天气,陈池龙却感觉到火车越往北开就越觉得寒风凛洌,冷不可支。他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曾经对他说,北方那个冷哪,捏鼻子鼻子掉,掏小鸡小鸡断,尿尿一出来就立时变成一根冰条跟小鸡连在一块了,一头插进地上,一头挂在小鸡上。陈池龙想还是通讯员聪明,临走的时候给他塞了一大堆的棉袄棉裤,要不真的要把自己冻成冰棍了。
火车没有直达东北的,车到北京站的时候,陈池龙又换乘了一部火车。上车后,他才发现坐在他周围的几个人全都是着军装的清一色的军人。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当兵的,陈池龙从心底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好像又回到了过去从军的岁月。火车才离开站台不久,就像是碰见了熟人似的,他就开始跟他们聊了起来。谈话中才得知朝鲜战俘回国后,我国政府在辽宁昌图临时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归来人员管理处”,也就是“归管处”,专门负责接收转化那些被俘回国人员。而这几个人就是总部派他们去东北“归管处”给那些战俘当文化教员的。陈池龙一听,差点没在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想真是无巧不成书,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吗?他想去东北“归管处”,想不到居然跟“归管处”的人坐在一趟火车,而且坐在一起来了。
当那些军人听说陈池龙要去的地方也是东北“归管处”时,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那种眼神很让陈池龙受不了。军人们便问陈池龙去“归管处”找什么人?陈池龙坦诚地跟他们说找他的一个未婚妻任雯。军人们看陈池龙并没有把他们当外人,便不再问什么,而是就“归管处”的话题一路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陈池龙发现,其实那些军人们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教条。他们看待问题很公正,很客观。就比如,在看待那些战俘的问题上,他们就觉得那不全是战俘的错,在一些特定的环境下,许多不可测的因素实在太多了,你要想不成为战俘都很难。因此,如果把战俘一概说成右倾保命是不对的。关键要看你的思想动机。即使对那些思想不是很健康的战俘,他们的原则仍然是,要打消顾虑,消除对党的误解,正确认识党的政策,端正自己的思想态度,积极主动讲清问题,交代时要忠诚老实,实事求是,不扩大,不缩小。只有这样,才能取得组织的同情理解,得到从宽处理。
从头到尾,就像是任雯真的成了一名战俘,陈池龙始终态度非常谦恭、诚恳,他不停地给那些军人分烟抽,替他们去开水间打开水。好像只有这样,任雯才可以得到从宽处理一样。他并且一再向军人们表白,任雯绝对不可能心甘情愿当战俘的。因为他太相信任雯了。她宁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绝不会向敌人屈服、投降的。如果她真的成了一名战俘,也必然有其客观方面的原因。否则,连他也不会原谅她的。一路上,陈池龙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没完没了地说着他对任雯永远无法改变的美好印象。到后来,听得那些军人都觉没劲,懒得再听,有的把脸转向窗外看火车外的景色,有的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归管处”坐落在辽宁省北部昌图县的全家镇,那也是朝鲜战俘回到祖国后的第一个落脚点。“归管处”是总部委托东北军区组建并代管的。被俘人员初到“归管处”的几个月,主要是恢复体力,医治创伤和熟悉社会主义祖国建设事业的发展现状。被俘人员在“归管处”的很长一段时间是进行整训,整训的主要内容是对被俘人员的政治审查和根据审查结果进行分别处理,这也是“归管处”组建的最主要的任务和目的。“归管处”总的原则是贯彻中央“二十字方针”:热情关怀、耐心教育、检查交待、弄清问题、妥善安置。
在火车上认识的几个军人对陈池龙寻找任雯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到了“归管处”,几乎不费任何周折,他就得到“归管处”管理人员的热情接待。听陈池龙说要找一个叫任雯的女兵,“归管处”的管理人员拿出所有被俘人员的花名册逐个查了几遍,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叫任雯的人。陈池龙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欣慰的是他虽然连做梦都想见到任雯,但绝不是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他欣慰他总算没在“归管处”这种地方找到任雯。那也是最让他为任雯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地方;失望的是他为自己至今仍然找不到任雯而感到心灰意冷。他想不出任雯到底上哪儿去了?难道任雯真的会像空气似的,在地球上蒸发掉不成?
陈池龙不死心。仍然一遍又一遍地翻着被俘人员的花名册。就在这时,他的眼睛一亮。因为在女被俘人员的名单里,他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名字:刘香兰。他的目光在刘香兰的名字上停留了足足有两分钟后,突然叫了起来,他对管理人员说,如果不是同名同姓的话,她就是当年在皖南新四军后方医院的刘香兰了。陈池龙心里激动得不行,心里想找到了刘香兰不就可以找到任雯了?
其实,管理人员给陈池龙看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花名册,更为详细的档案材料并没有拿出来。那是制度,也是纪律。看陈池龙那样激动,管理人员翻了翻刘香兰的个人档案材料,他问陈池说,你说的那个刘香兰是不是安徽太平人?今年30岁?护士?陈池龙听着,激动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说“没错,没错,就是她!”他向“归管处”的同志提出要求,说能不能见一见刘香兰。在“归管处”,这类事情见多了,几乎每天都有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探望的家属。“归管处”的同志便在一间小客室里安排陈池龙和刘香兰见了面。
花名册里的刘香兰果然是陈池龙要见的那个刘香兰。
在最初见到刘香兰的那几分钟里,陈池龙几乎已经不敢认她了。只见她眼神灰暗,精神颓丧,头发有点凌乱。她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陈池龙,很显然她一时无法判断眼前的陈池龙究竟是什么人,自己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陈池龙简直无法相信她就是几年前那个快人快语,讲话不给一点面子的刘香兰。心里不禁有些伤感。不知过了多久,陈池龙终于说:“刘香兰,难道你真的一点都认不得我了?”
刘香兰眨了眨眼。突然,她的眼睛放出光来。她盯住陈池龙说:“你是任雯的未婚夫——陈池龙?”
陈池龙说:“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任雯呢?她去哪了?”
陈池龙的一连串提问使刘香兰的嘴唇不断在哆嗦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结果越蓄越多,终于她放声大哭了起来,搞得陈池龙心里很不忍,拼命劝也劝不住。过了好长一阵子,刘香兰才含着泪水给陈池龙讲了关于任雯的一些事情。
像在国内时一样,任雯她们到朝鲜战场后,担任的主要工作仍然是要么在战地医院搞护理,要么负责护送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通常情况下,战地急救队员一般都是由男同志担任的,任雯她们只是负责护理。但由于战斗环境严酷,特别是战争后期,部队伤亡惨重,许多男急救队员都牺牲了,任雯、刘香兰和不少女兵便都报名参加了急救队。任雯她们的急救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中了敌人的埋伏,她们一共才5个女兵。而敌人却足足有一个排的人马。敌人的出现让她们始料不及。从敌人的表面现象看,敌人并不想消灭她们。对一群武装精良的敌人来说,要消灭她们几个女兵确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几个女兵对自己的处境当然非常清楚。其实,事情突然得使她们根本就来不及考虑该怎么办,她们就已经成了敌人的俘虏。
敌人分出一个班的人员押着她们往敌据点走去。那是一条阴森森的山区小路,路两旁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青藤。许多不知名的怪兽虫鸟在此起彼伏叫个不停,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处在那种环境中,要想让女兵们不怕那是假的。她们的内心充满了对前途未卜的担心和恐惧。
在5个女兵中,最怕的就是任雯。她一直紧挨着刘香兰的身边走着,手紧紧抓着刘香兰的手。任雯害怕的并不是敌人会把她们弄死掉。她担心的是敌人可能会对她们的身体进行百般凌辱和糟蹋。任雯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那样,即使让她活了下来,对她来说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是一个非常看重自己的童贞的女人。她不可能容忍自己苟且偷生。再说,她已经答应过陈池龙,要为她守住自己的童贞。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背叛他的。她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给了刘香兰。她小声问走在身边的刘香兰说,敌人到底要把她们弄到哪里去,敌人到底要把她们怎么样?刘香兰心里也是乱麻一团,许久才说:“落在这些禽兽手里,你说会怎么样?”任雯不无担心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她们会糟蹋我们?”刘香兰心里越来越乱,没有回答。任雯越想越怕,忧心忡忡地又说:“你说呀?他们真的会糟蹋我们吗?”刘香兰仍然没有回答。她的不回答在任雯看来,等于告诉她有一个刘香兰不便明说的长长的噩梦在等着任雯和她的伙伴们。而那正是任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刘香兰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的话对任雯那样重要。她和她的伙伴们更想不到任雯会采取极端的行为。任雯的行动之快让她和她的伙伴们以及那些敌人目瞪口呆!
那时她们已经走到砂川河公路桥的桥顶上了,桥下河流汹涌澎湃,哗哗作响,一去不回。任雯几乎是用闪电般的速度不顾一切纵身跳进了波涛翻滚的砂川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