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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化大革命正一步步走向深入。随着上海“一月夺权”的胜利,夺权之风刮遍各省市。全国陷入“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的混乱状态。地方各级党组织和政府机关相继瘫痪,或且半瘫痪。公安、检察、法院等机关基本失去作用。工矿企业停产或半停产。武斗成风,交通严重堵塞,社会秩序混乱,局势难以控制。

“天下已经大乱”!

文化大革命却要按照预定的方针继续进行下去。身为中央军委主席的毛泽东决定让人民解放军正式介入文化大革命,执行“三支两军”的任务。

事实证明“三支两军”从一开始就带有明显的倾向性。支一派,压一派;亲一派,疏一派。“三支两军”进驻闽中没几天,就被叶玉萍以及她旗下的造反派给收买了,并很快协助叶玉萍在闽中县进行了夺权行动。几天时间不到,叶玉萍实际上成了闽中县的第一把手。叶玉萍正当盛年,精力相当充沛,坐上县第一把交椅,她仍然没有忘记还在贮藏间里的陈池龙。她不可能忘掉他。在她的心目中,陈池龙就是一个极端下流无耻的男人。她发誓要把他彻底改造过来,她要让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她很聪明,干脆把这块硬骨头丢给了“三支两军”的同志。心里得意地想:陈池龙呀陈池龙,这回看到底是你的嘴硬呢?还是“三支两军”的枪杆子硬。

叶玉萍其实估计错了。陈池龙哪里还吃“三支两军”那一套,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新兵蛋子。当1937年陈池龙投奔革命,出生入死打国民党反动派、打日本鬼子时,那些新兵蛋子都在哪里呢?

陈池龙一点不把那些新兵蛋子看在眼里,这并不影响他们仍然要找他谈话。找他谈话的是“三支两军”的一个连长。二十五六岁年纪,个子矮矮的,身材瘦瘦的。他告诉陈池龙说,他是厦门人,都是福建老乡,好说话。他让陈池龙放松点,没必要紧张。陈池龙心里说:我紧张你妈的头,我还怕你不成?

矮个子连长的问话有点漫不经心。他说他已经听到很多人说起陈池龙的事,说陈池龙是一个非常固执、顽固不化的人。见了面,他才发现实际情况其实跟那些说法有出入,他没看出陈池龙固执呀!那说明那些话都是外面的人不负责任在乱讲的。

接着,他像是陈池龙的一个交情很深的老朋友,他向陈池龙问起不知被多少人问过的那个老话题。但他比别人聪明,他告诉陈池龙,陈池龙要求找一个处女做老婆,其实是很正常的,那也是所有男人的普遍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问题是陈池龙的身份与别人有所不同,他毕竟是一个老红军、老革命,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14级领导干部。单单从这一点上讲,他就必须处处自律,处处起带头和表帅作用,而不能等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从这种意义上讲,陈池龙就显得太封建,他的要求就显得有点过分,让人不能接受了。

不过没什么,谁也不是圣人,谁的身上没有缺点错误?只要勇于承认错误、正视错误、改正错误了就是一个好同志。要知道他的生活作风、思想品质问题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其不良的后果和影响。现在消毒的最好办法,也只有他自己站出来,不留情面地拿起手术刀自己解剖自己。刀子割在自己的身上,疼痛是难免的。革命分两种,一种是革别人的命,一种是革自己的命。陈池龙当初参加革命消灭敌人,那是革别人的命;现在和平时期,敌人早已被消灭了,但自己身上的敌人仍然还在,这就要把刀把枪对准自己,革自己的命。革别人的命容易,革自己的命难。但必须革,并且要革彻底、不留余地、不留后患。不革,党就要完蛋,国家就要完蛋。

陈池龙发现,矮个子连长那带浓浓闽南腔的普通话绕了半天,仍然还是没有离开要他写检讨、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禁越想越火,冲着矮个子连长又骂爹骂娘起来。

矮个子连长感到很意外,怔了怔说:“你怎么可以随便开口骂人呢?你是一个14级干部,你参加革命几十年了,你不该这么没有水平没有涵养!”

陈池龙骂道:“涵养个屁!我到底犯了什么法你们天天把我关在这里?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讲什么水平什么涵养?!”

矮个连长说:“那是因为你始终不肯承让自己的错误,这就好像你身上明明有病,并且病得不轻,人家都给你诊断出来了,你却不肯吃药。你拒绝治疗,我们只好对你进行强制治疗。不这样做,你就会把病传染给别人,你自己也会完蛋死掉!”

陈池龙被激怒了。他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大骂着:“我操你妈!老子参加革命的时候,你都在哪呢?你有什么资格要来教训我?你们说我有病?什么病?你说我是病人?你们就不是病人了?你说我封建?那么你们就不是封建了?告诉你,别给我面里一套,背后一套了。我陈池龙从来就不搞明里暗里的那一套,你给我滚!马上滚蛋!”

陈池龙太愤怒了。他想这么一件人人都需要,人人却都不敢讲的事,怎么最后可以把责任统统都往到他一个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这简直太荒唐了!

陈池龙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连饭都吃不下了。没多长时间,平时壮得像一头牛的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陈池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因此,当造反派再次要把他弄到医院去检查时,他说什么也不肯去,后来造反派强行把他抬到了车上。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已经胃癌晚期了。他奄奄待毙。专案组的同志把情况向叶玉萍汇报。叶玉萍脑袋瓜一转,命令把陈池龙弄到他的老家龙潭村去。叶玉萍说:那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陈池龙尽管愚顽不化、不可救药,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要让他明白,党和人民决不会包庇和纵容他的错误。从哪里跌倒了,他必须从哪里爬起来;二、体现党历来提倡的人文关怀,让他感受到在他生命中最需要人关心和体贴的时候,身边有人,而那个人,已经用自己的青春和一生在爱他,在为他做出奉献和牺牲。以此让陈池龙幡然醒悟,然后带着内疚和愧悔闭上眼睛。

当陈池龙被造反派用担架抬到龙潭村的时候,九红才知道,陈池龙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在此之前,九红虽然生活在农村,可城里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比如,陈池龙当上县长啦!陈池龙调去地区工业局啦!陈池龙又调到哪里哪里,等等。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听人说陈池龙在城里挨批判了。满城都是贴着批判陈池龙的大字报,批判的原因,与九红和另外几个女人有关。九红就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后来,那些传言她从叶玉萍和儿子陈冬松那里得到了证实。于是,她开始急了,天天为陈池龙的处境担心。她当然不可能像叶玉萍所希望的那样,去揭露去批判陈池龙。她为什么要批判他呢?要说错,是她而不是陈池龙。要不是她,陈池龙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有几次,九红曾想去城里看看陈池龙,但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她怕自己的出现会让造反派借此大做文章,使陈池龙蒙受更大的伤害和打击。那时,她就更对不起陈池龙了。

陈池龙现在以这种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委实让她又吃惊又心痛,她根本就无法接受这种事实。也不管送陈池龙的造反派在场,她当下就哭了。造反派说:“他把你这辈子害得那样惨,你还替他掉眼泪?”九红说:“是我害了他,不是他害我。”造反派不由得感叹着,都觉得她很可悲。

造反派走后,九红到处找医生讨药方,给陈池龙治病,只要听说哪里有好的医生,她就往哪里跑。除了跑医生,一天到晚,她寸步也不离陈池龙,时时刻刻守在陈池龙的身边。她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造成的,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了。为此,她心甘情愿为陈池龙做一切事。陈池龙被送回老家时就不能下床了,天天就在床上躺着。为了防止躺床久了陈池龙身上长褥疮,九红一天要替陈池龙擦洗两次身子。还要帮陈池龙接屎接尿。陈池龙一天到晚就那么昏昏沉沉睡着。他一次次处于昏迷状态,又一次次醒了过来。但他发现,只要他一睁眼,身边必然有九红在。她那关心、体贴的样子,看得陈池龙都感动了起来。只有这时,陈池龙才有时间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九红。在过去的几十年间,就是在他和九红刚刚结婚的头几天里,陈池龙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她一回。陈池龙发现九红变老了,头发也变白了。人瘦了、憔悴了。皮肤也已经变得比过去粗糙,没有光泽了。过去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也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了。

心里就想,她当初要是嫁给了别的男人,也许就凑合着过了。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样,小吵小闹,不好不坏,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一辈子。偏偏遇上了他,所有的灾难也就跟着来了。陈池龙看着当年自己住过的这间屋子,觉得它仍然像二十几年前一样的破旧;昔日如花似玉的九红,如今却已成了香消玉殒的老太婆了。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一天,他终于动情地对九红说:“我让你再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话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你一定在恨我吧?我这一辈子,一共害了三个女人,其中头一个就是你。今天我落到这步下场,应该说是得到了报应。其实,从我的本意上讲,我一点也没有想害你们的意思。我不过是盼望能够得到一个完整的东西,我不希望自己得到的东西残缺不全。仅此而已。可惜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最终我还是没有得到,也不可能得到了。我这一辈子,有那么多人要来改造我,可最终谁也没能把我改造过来。其实,有些事情是不可以改造的。灵魂深处的东西怎么可以改造呢?除非换了一个脑袋。让他们在我的身上白白费了那么多的功夫,结果弄得大家都很累。何苦呢!”

陈池龙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说着,听得九红泪眼婆娑。

病魔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陈池龙的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九红经常听到陈池龙喊着任雯的名字,那声音几乎就在他的喉咙里,很微弱的,不去认真听根本就听不出来。

又过了几天,陈池龙那颗极其微弱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那一刻,一丝淡淡的笑定格在他的脸上。

九红并不知道,那一刻,陈池龙已经见到了他日思夜盼的任雯。任雯身披霓裳,仙女一般从天外踏云而来。陈池龙只觉得自己的灵魂瞬间已经出窍,身体轻得就像是一只翔鸟。他迎着任雯飞过去,飞过去,然后把任雯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然后拥她上床,……他突然一个激灵,便看到了一股红灿灿的血像泉水一般从任雯的私处奔涌而出,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令他无比振奋。转眼间,像雪一样洁白的床单被血染得一片通红,灿烂如花;又像是天边的一朵红霞,红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