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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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我吗?”小菲对他说。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这是省长官邸,这是他情妇的闺房。但她没忍住泪。一会儿她觉得鼻子燥热,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当然对不起你。”他说。

“那你为什么一伤再伤,把我伤成这样?从认识你、爱上你,我哪天不是心惊肉跳?我伤过你吗?”

她话刚说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难堪。他可以立刻回击:你和那男演员呢?别假装清白!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它们沉静自若,并没有以牙还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语言压根没有被他调来使用,或许他并没认识到它是王牌,抛出来便抠她的底、将她的军。到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承认他对她妒忌过,她也有伤害他的资本和实力。他宁愿承认他对她的负债。

方大姐突然在门外发了言,但门内的人并没有先听见她的脚步。

“可以了吧?吵好没有?”她推开门。

最近几年她一直在发胖,长脸变圆,又窄又长的鼻子也宽阔了一些,多少是个忠厚长者的模样了。

“不要告状,我已经全听见了。我就在楼梯口听你们两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欧阳萸。他那种忍无可忍的神色瞒得住别人,休想瞒住她。窃听、跟踪、挑拨,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着方大姐,小菲觉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里已成小丑。如同宝玉眼里的赵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长鼻子马牙,也曾经豆蔻年华过,一同把革命当诗来品过。从个人情感上,欧阳萸对于方大姐,也发生了叛变。小菲在刹那间看到他从震惊到恶心再到幻灭。这是一闪即逝的过程,比他手指划过所有钢琴键盘还迅猛,但她看见了。

方大姐却毫无察觉。她的首要攻击目标是小菲。

“我不在门外听,今天谁来主持公道?阿萸的错我饶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没有伤过阿萸?我在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

小菲现在不是担心方大姐继续揭她的短,继续为阿萸报仇,她最担心的是阿萸会突然跳起来,大声喊:“住嘴,你这个毫无教养的老女人!”或许连说这一句话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后面叫他,他会理也不理,从她座无虚席的客厅,从达官贵人中间,从省长面前龙卷风而去。对于他认为没教养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苏菲有什么脸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个女人,名誉最重要,我不讲下去,因为我们都是读书人,都有修养,阿萸拿住小菲的过错当秘密武器,有恃无恐,也是混账!这件事我早就痛骂了阿萸和蒙蒙!”

小菲几乎没有一点自我意识,她完全在替欧阳萸感受。他已经到了爆发点,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点燃导火索。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血管曲张,手指树根一样紧抓膝盖。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纠缠不休,清算个没完!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受你的伤害?我告诉你,从你们结婚前,你就在伤害他,没有比嫉妒更能伤害一个男人了……”

欧阳萸站起身。他并不是像小菲想象得那样骤然。他站起得很无力,有一点头晕目眩。他两只手平举,往下按按,动作既笨拙又怪诞。

方大姐一看便说:“你看看,你把他伤害得还不够吗?”

欧阳萸两只长长的手垂下了。他的样子有点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从事情中提炼出的逻辑令他恐惧。他对蒙蒙一片真情,对其他女子无论多短暂的钟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让她的逻辑给套出如此的公式:因为嫉妒而奋起报复,以伤害消灭伤害。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来”!他根本听不见。

小菲紧跟上他。她把他从厨房的门领出去。

方大姐一脸心疼,声音里全是爱护:“阿萸,菜肉汤圆还没吃呢!”

他让小菲牵住他的手。他们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这时对他的理解。他们一路没话,一直牵着手。

他不说:小菲,你知道我不是为了报复你。

他也不说:小菲,不管怎样,我们不会分开的。

他更不说:小菲,现在主动权在你手里,你要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

他甚至都不说:小菲,你有什么牢骚委屈,就发吧。

这天晚上,小菲一觉睡醒,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厅里。原先就旧的家具,现在更旧,丝绒沙发全塌了绒,颜色似是而非。不过样样东西都是亲熟的样子,不是你离不开它们,是它们离不开你。小菲坐下来,呜呜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欧阳萸,还是哭自己。为了她爱他,他才爱她,为了这样的爱,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开的年岁,看看这个家,哪件东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内气温很低,然而每件东西都有体温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总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个人,现在却推不掉了。一个世界的痛苦都在这个大年初三的夜里。她可是走投无路了。

“妈妈。”

欧阳雪揉着眼睛出现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来过问母亲的事。她更不必从头过问:妈妈你怎么了?也许她十月怀胎时,女儿就和她一块儿心惊肉跳地投入了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长至今,父母恼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惊肉跳的一个。

“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别冻病了!”

她才不理会如此家常的敷衍。这要在一个正常家庭,这句话可以作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对面,细长的手指把烟缸转来转去。

“哎呀,烟灰给你弄出来了!”小菲说。

女儿更不搭理。多可笑!这样文不对题的指责。

“妈妈,我觉得你爱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这女孩怎么了?替母亲父亲的关系摇起羽毛扇做军师了?

“你瞪我干吗?就跟你上台演戏一样,牛劲都使出来了。反正你让人看起来笨得慌。”

这女孩确实有问题,怎么这样刁钻古怪?

“不过我看你也没办法。爸爸也看出这一点。你没办法,你就得这么爱他,就得这么上台。当初你们俩怎么会恋爱呢?年轻真是很恐怖,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都会碰到一块儿谈恋爱。你跟那个司令员老头倒挺合适……”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么谈起恋爱来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这你不用告诉我,我早明白。”

“你怎么明白的?爸爸告诉你的?”

“爸爸是那种人吗?”

“那你怎么明白的?”

“这还不好明白?你现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语,两行眼泪流出来。她心里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妈妈,我就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像别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认,扯谎,说男人追她。”

她看女儿一眼,横抹一把泪。人家才十六岁,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俩就算误会地谈起恋爱来,也不该误会到成家呀!”

“因为有你了。”

女儿静了。冤有头,债有主,原来她是这两个冤家的孽根。她从来没往这里想。小菲后悔自己脱口而出吐露的实情。她是什么母亲?被女儿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该有人承担债务,管她是谁,拉来先垫上。拉来的竟是无辜的欧阳雪。她还算个母亲吗?今夜她实在痛苦得疯狂了。

“那时候不能做手术?”欧阳雪闷了半天才问。

“你怎么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这些?”

“行了。”

“要是现在就好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就做了手术。”

“能做手术,我们也不会去做的。”

“为什么?你们就不必硬凑到一块儿结婚了!”

“那就没你了。”

“没就没呗。那也比整天看你们痛苦好哇!”

小菲伤心至极,人瑟瑟发抖:“你有良心吗?你爸爸那么爱你……”

“你知道我怎么想?”她停顿一下,“我觉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爱我是正常的。你们爱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养了个什么妖魔?她看女儿那双欧阳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脸上。那双欧阳萸的手不时弄乱这里,破坏那里。她真不只是聪明,她简直通灵。她怎么感觉出来小菲跟她亲热,歇斯底里地搂她、爱她、吻她——从她小时就这样——是把她作为欧阳萸的一个翻版来搂来吻的?自省一下,小菲是有着那无法彻底伸张、释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释放到了女儿身上。

“怎么会不正常呢?”母亲在嘴上是不能轻易承认的,“你这孩子太复杂了!”

“那是你对孩子的误解。你认为孩子就该是简单、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过你吗?”

她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母亲。小菲想,假如说欧阳萸不爱他的女儿,她都要冲上去玩命。这个女孩不仅复杂,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儿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近乎英明的东西。或者女儿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由后,顿时悟到父亲对她的爱是怎么回事了。她是父亲必须和母亲结合的原因,因此父亲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没有她,他不至于失去自由。因为他恨自己的女儿,他为这恨而内疚,他为内疚而爱她。因此,他对她的爱,只是变相的内疚。十六岁,假如她从小到大没有为父母的关系而一直担惊受怕,她怎么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说一声:“孩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欧阳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刚才还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爷爷和奶奶在一块儿,让我感觉就很舒服。”

欧阳雪说。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

“妈妈你说是不是每个男人在找爱人的时候,都用他自己母亲做标准?”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么,糊里糊涂的心情已好转。十六年前,她怎么会想到,她给自己生了个小女伴儿,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个深夜,和她悄悄语、秘密谈,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