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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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穿我的,我的厚,又是黑的,除了墨还是黑的。”

有时小菲看他的鬼怪式头发实在惨不忍睹,便用剪子给他修,想把参差不齐、深浅不一的头发修得稍为正常些。

老爷子说:“不要修。修好他们还是要剃。否则他们看看你没什么可以糟蹋的,就算了。大家省省力气。”

早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儿子和父亲有时会用英文对对话。说了笑话,两人也都笑得出声。小菲总是维持老爷子的习惯,出去买油条和豆浆回来。油条只买两根,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再倒一小碟辣酱油,三人蘸着吃。其实小菲只吃一口,不露痕迹地省给父子俩吃。欧阳萸的工资被停发,他和女儿每人每月只有十二块钱的生活费,一生对于钱都没得要领的小菲,现在知道钱的厉害了:她的工资加演出补助、夜餐费要养活一大家人。

有时夜里小菲突然抱住欧阳萸:“你不会像你姐姐一样吧?”她把嘴唇放在他脖子上,是提问也是吻他。

“别胡思乱想。”

“你说你不会。”

“你烦死了!”

“说,你绝不会的!”

“好的。我绝不会的。”他用极其厌倦的声音说。

但她的身体一进攻,他便迎合上来。他们的欲求忽然十分亢进,无论白昼是什么样的白昼,夜里他们总是一样热烈地进行这个保留节目。

批斗欧阳萸的会议之所以多,是因为他既是高教部门的反动学术权威,又是文艺界的黑帮作家;既是领导阶层的走资派,又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代表。斗什么样的人,他都可以陪绑。

这天小菲看见最热闹的四牌楼十字路口搭了个舞台,一群人押解着一个穿狐皮大衣的女子走来。不用近看也知道那狐皮大衣老旧不堪,毛都秃了。这女子不知怎么引起了小菲的注意。她的头发全剃掉了,肯定是她认为尼姑头比阴阳头体面些。再说削发为尼也是一种宣言。削到根了,便是极致,不留任何余地让人继续给她改头换面。她虽然是秃着脑袋,但她骄骄不群的风度极其夺目。小菲不自禁跟随上去。因为这个女反面人物不同寻常,马路上的闲人都骚动起来,人群越滚越大。小菲无法走近她,断断续续的,她读出飘在人群上方的红色横幅:宗教史学会革命造反大队。

这个女子剃尼姑头倒是合逻辑。

走到一个临时的露天舞台,小菲已挤到台下。她突然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她的侧影、背影都是似曾相识。小菲焦灼地等她给个正面亮相。

终于等来了:孙百合。她光秃秃的脑袋被按下去,两手从背后给掀到空中,一个俯冲,猛扎到台前,五雷轰顶的口号声中,她和小菲脸对脸了。

小菲想到她十几年前的模样,风华正茂的那个女大学生,世上真有红颜薄命的无情道理。她的脸在低垂中走形,五官却依旧卓然。原来她是宗教史学者。当时来话剧团应试时。她在大学修的是宗教史吗?或许她半道出家?是什么让她彻悟,改变志向研究宗教文学的?假如她当时被录取为演员,她会很出色的,会是全省的明星。或许在某次会演中,被中央或上海的艺术剧院发掘走了。一个可怕的原因使她一步步错过机运。

她和她只有四米距离,讲句悄悄话她都听得见。讲什么呢?别怕,忍住,群众运动,忍一忍就过去了。方大姐雍容大度的宽慰和孙百合放在一块儿,小菲只觉得像是嘲讽。她只希望孙百合能拾起头,看见她,看见她眼中的惋惜和同情。

她的罪名是“破鞋”。各个戏剧院里的单身美丽女子十有八九都给安上了这个罪名。孙百合至今还是单身?

小菲没注意到台上已渐渐站满人。这是她头一次正面做批斗大会的观众。原来各种各样的罪人也能形成一个大场面。她突然看见欧阳萸出现在第一排的主角位置。他今天不是陪衬,是台柱子,这是他同伴的等级决定的。他今天的同伴都是些爪牙人物:坏分子、破鞋、三青团员、匪连长之类。仅“破鞋”便有三个。

先是揭发,然后是认罪,最后是批判。孙百合在一个个揭发人发言之后,抬起头。她的脸色是阴白的,像雪前的天空。目光还是流水行云,那样孤助无援地看着远方。她和欧阳萸该是多合适的一对。就看看他们现在吧,如此狼狈,气韵都是和美的。在孙百合轻声说了一句“我有罪,罪该万死”的时候,欧阳萸扭头看她一眼。小菲心一紧。

他和她是认识的。也许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识。也许他们彼此从未面晤。但只需要一个神色的交流,就认识了。应该说,就认出了对方。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有个空缺,那个空缺是留给对方的,只有对方能恰好填满它。曾经那位恋人也是恰好契合这空缺的形状,为了欧阳雪也为了小菲,他把它拔了出去。现在连小菲都为他和孙百合做起梦来:他们俩只需一个对视,什么都圆满了。圆满的一对,管它是共同受辱还是分别遭难。然而孙百合没有去注意欧阳萸。

揭发欧阳萸的人准备得比较充分,发言也显得很专业。因为今天是山中无老虎,所以愤怒的火力点全集中到欧阳萸这只猴子身上。牛皮带也来了,在他头上晃荡。冤家,你可别冒傻气,别嘴硬,忍下了咱们吃咱们的“扬州千丝”。小菲在台下不做声地给欧阳萸导戏。就说几声:“我有罪,罪该万死吧!”她沉默地提着台词。

他却一点不听她的导演,头挣开了按他的手,大声说:“全是断章取义。”

“啪!”牛皮带来了。

小菲尖叫一声:“怎么可以打人?”

谁理她?牛皮带理她,一下比一下抽得来劲。小菲往台上跳,手刚搭上台沿,就被一双穿草绿胶鞋的脚踩住了,还使劲一拧。

小菲气贯长虹地叫道:“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她拔出手来,指甲肯定断了。

下面群众拖住她,把她往会场外面拖。小菲早已不同几个月之前,买煤买米买肉学了最精粹的骂人语言、撒泼方式,怎么溜怎么躲怎么顽抗,她都身手过人,想把她拖走,还得费些事。

她也跟菜场煤店的泼妇们一样,动不动会指控:“你动手动脚啊,臭二流子,爪子往哪儿伸?”

这是男人们最怕的一手,并且小菲既苗条且丰满,乍看只有三十岁,说人揩她油,指控绝对站得住,马上有群众基础。

台下的乱超过了台上。不怕羞的毛病再次援助了小菲。她一脱身便演说起来,叫群众同志们不要上少数坏人的当,改变“文化大革命”的性质。文化、文化,毛主席提出“文化大革命”,难道不是让我们用文化来革命吗?解放军还发给国民党俘虏袁大头呢,放他们回家种田!打人的人,就是和解放军对着干,是反对共产党反对解放军!她中气足音量大,台词功夫、表演激情这时使她英姿飒爽,充满鼓动性说服力。

有人说:“哎哟。真像《秋收起义》里的女政委!”

“同志,你看得一点没错,我就是女政委!”

人们忘了刚才她几乎满地打滚,都偶像崇拜起来。小城市就这点好。名气是很方便得来的东西,小小名气可以让你做大名人。名气也给你不少方便,像小菲这样造造反派的反,一般人就毁了。

她却形成了台下的一股势力,都对台上说:“对嘛!‘文化大革命’,就不应该动武嘛!”

孙百合看一眼小菲,什么表情也没有。她此刻被忽略了,梦游似的站在那里。这时小菲看见她转过脸,眼睛搜寻着刚才挨了揍的那个人。她看到了欧阳萸。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交叉点?欧阳萸鬼使神差地也转过脸,看见了她。两人的目光都没有在彼此眼睛里逗留,但这就够了,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小菲都为他们感动。

两人形态狼狈,用群众的话叫做“丑态百出”,但两人都认出了对方形态之外的那个人。他们俩是不是还有缘分同上一个“批斗台”呢?假如连这点缘分都没有,茫茫人海,他们怎么再相遇呢?小菲想象着这样一对男女,像是各自坐在对开的火车里,从打开的车窗看见她或他就在对面,火车却开远了。这就够了,够他们从此魂系梦牵。

搬进来的两家人一前一后添了小毛头。原来外面大闹革命里面该发生什么还发生什么。电影院关门,剧院开门的也不多,夜晚没什么消遣,所以连快近中年的夫妇们都生起孩子来。

小菲和另外两个主妇在厨房里生了三个煤炉,她看看很悲哀:自家锅里的内容越来越惨淡。不管小菲怎么抠得紧,钱花到每月中旬就所剩无几。她到菜场的时间从一大早改成下午。下午菜虽糟价钱却很好,一百斤雪里红只要四块钱。她把雪里红泡在浴缸里搓洗,在阳台上牵起一根根绳子,晾干水分后,再把它们放回浴缸里揉盐。天气冷到了近零度,她脱下鞋袜,高高挽起裤腿,跳到浴缸里用脚去把盐踩匀。浴盆给染绿了,邻居主妇们抱怨以后怎么用它泡白床单呀?小菲脸皮厚一厚,向她们低声下气地笑笑,抱怨就抱怨去吧。

小伍上门来看她,她送了小伍一包腌制的雪里红,一包晒制的梅干菜,小伍立刻要做她徒弟。小伍和白头翁老刘断绝了夫妻关系,仍像曾经和她父亲、母亲断绝关系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做小菲的主时照做不误。

“看你们团,打倒那么多演员,连马丹都完蛋了,你还不识时务,不站出来和欧阳萸划清界限!他那个人永远不会翻身了,这话我今天说了摆在这儿!”

小菲一块一块地串萝卜条。她要把过冬的吃食都储足。看起来哪里都可能造反。万一菜场管理委员会把反造大了,关了菜场,不准农民进去卖菜,真要喝一冬天白粥了。白粥也不错,眼下是一斤白米只给八两,另外二两是高粱面或玉米面。她用缝衣针引上线,扎进萝卜条,如同串珠子。让小伍领导她吧,她的劲头都攒在过日子上。

“你们新上任的导演很器重你,你这样思想糊涂,要不了多久,你也得跟马丹一样,扫厕所去。”

“我怎么糊涂了?”

“欧阳萸有什么好?待你好过吗?你为什么不跟他划清界限?”

“怎么个划清法?”

小伍以为小菲是不懂具体操作问题,便说:“很简单:贴张声明,声明你和他思想上划清了界限,假如你能揭发一两桩事实,当然更有说服力。”

“什么事实呢?”

“他在家的言论:反党的、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小菲的手冻得鲜红,却快得跟机器似的。她母亲说她手笨,现在让老太太看看!穷日子是最好的培训班。

“我记不住。”

“记不住什么呀?”小伍问。

“记不住他的言论。”

“说你糊涂你还不高兴。你自己不要前途,小雪的前途怎么办?你去她学校打听过吗?她已经不上学了,天天混在街上!”

小菲的针线和萝卜全定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说的。小雪去学校让人泼垃圾,上厕所别人就把门从外面锁上,进教室门上架一桶脏水,她一推门淋一身。你心全在欧阳萸身上,孩子给人当落水狗打你也不管!她不混在街上去哪里呀?你跟欧阳萸一划清界限,给小雪转一个学校,把姓改成田,全清白了。”

小菲想,十六岁的女儿会在街上干什么?终于搞清了,女儿在外面居然和人打起群架来。一个文弱雅致的女孩,参加到斗殴的乌合之众里去,小菲简直要崩溃了。她当着母亲面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简直不用任何反应时间,母亲一个耳光已打到小菲脸上。

“有本事到外头揍那些野种去!问都不问,上来就打!我一把屎一把尿捧大的,含在嘴里怕化搁在头上怕摔,你想打就打。”

“妈,小雪就是你惯坏的!”

“我就一个孙女,我惯坏了她,你们巴眼看着!你做哈巴狗上来请我惯坏你,我都懒得!”

母亲告诉小菲,欧阳雪只要出门就挨打,因此和一帮同类孩子纠结在一块儿,其中一个孩子挨骂,大家都帮他骂回去,谁挨打大家也一块儿还手。

“这个世道就是看哪个狠,哪个做主子;哪个肉蛋,哪个让人踹。都是狗,狗眼看人低,老子走背运,伢子们就给这些狗们咬。人心坏掉喽,剜出来摞到马路上蛆都不拱。欺负伢子们?我是老了,舞不动大关刀了,不然我跟伢子们一块儿打去!巷子里的人也想欺我伢子吔,我堵到他们门上去骂!我一辈子不会骂街,恨毒了骂街泼妇,现在泼妇吃香啊,我七十岁学做泼妇也不晚啊!骂得他狗头都不敢伸!”

小菲发现母亲大冷天地开着窗、门,人在和她说话,声音、神情是在和外面人说话。欧阳雪不断给外婆逗得偷乐。女儿的性情变化很大,外向许多,不那么爱面子了,否则小菲今天的一耳掴子一定会导致几个月的母女关系断绝。

小伍教育了小菲一下午,其他都可以做耳边风,有一句是有用的:把欧阳雪的学校转一下。反正都不上课,无所谓教学质量,只图四面墙把她圈在里头。十六岁的女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小菲深知这一点。当年她就是在十六岁的一天夜里变成了革命者。而动机很不上台面,就为丢失一件毛衣。

欧阳雪的新学校在军区附近,是靠都副司令的关系进去的。学校里都是军人子弟和农民子弟,不很清楚城里人的事情,所以欧阳雪从此不到大街上放羊去了。问题是学校远,她得在学校食堂搭伙,小菲只好把每月十二元的生活费拿出一半,叫她自己去统筹荤素营养。一个星期后,她问小菲要钱,说六块钱饭票已经吃光了。

“你吃什么了?一星期吃掉那么多钱?每天才吃一顿中饭!”

“妈妈现在跟个卖瓜子的小老太似的,就知道点票子!”小雪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