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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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排练室漏了一大摊雨水,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洁工清理。陈益群手里拿着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个眼色。她跟他走进办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给她演?

“我们团马上要调一个非常出色的女演员来。”他说。

“噢。”

他什么意思?

“形象好,年龄演柯湘非常合适。”

原来他是在动员她让出主角位置。她飞快盘算:家里钱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补助,她舍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见欧阳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汤圆。越是胖他越馋甜食。

“不过我可以演B角。我马上争取减一些体重。我……”

“你怎么想的?我会让你演B角?我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号召力。我会安排的,你放心。”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接下去事情发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告诉小菲,它是一个新剧本。上面没有作者的署名。现在不是兴“集体创作”吗?这部戏已经创作两年了。他请小菲拿回家,叫欧阳萸润色一遍。小菲有一点为难,说老欧最近在帮另一个人润色电影剧本,可能忙不过来。陈益群说没关系。等他润色完手上的电影剧本,再投入这个剧本。

她其实是婉言拒绝,他其实也明白她的拒绝,她恨不得把找上门来请老欧“润色”这个“润色”那个的人骂走打走。因为她看出老欧成了个幽灵作者,替每个人写作,却不得显露面目形骸。每个来求老欧的人都拿一点利益作为香饵,比如说恢复老欧的名誉、正式安置老欧的工作、替老欧申请住房,等等。所有许诺一桩接一桩落空,不少压榨幽灵作者老欧的人渐渐名利双收。

“我听说只要老欧帮谁润色,谁的剧本就有希望成功。”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怎么死不开窍?

小菲把剧本放进挎包,答应回去跟老欧商量一下。她趁欧阳萸心情好,给他煮了一壶红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藤椅上好好享用,她来给他读几页剧本听听。

“谁的剧本?”老欧警觉地瞪着她。

“你先听嘛。”她搅了搅红茶。

除了她的手势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总是溶不开,最后成为十分可疑的沉淀物。老欧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势。为了这手势营造的一点情调,他把眼一闭:听就听吧。

她刚读了五页,他便睁开眼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我没读好,你再往下听……”

“这种东西也配就着红茶听?”

“说不定戏不错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来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现在我读一百个剧本,一百个剧本里都是这种‘英雄人物’配方配出来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还漂亮。这个作者肯定是给领导写讲话稿的,人物一开口就是讲话稿。谁写的?”

“可能是集体创作。”

“大家一块儿,也就不害臊了。”

“别这么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诉这个‘集体创作’,剧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说老欧十分钦佩,希望有幸能拜见作者。”

小菲把欧阳萸的原话转告给了陈益群。

他沉默一阵摇头微笑:“不会吧?他是个有名的挑剔专家。”

她的撒谎技能虽然趋于成熟,这样的谎言对于她还是太艰巨。她不敢看他,死咬着那就是老欧的原话,她一字未改。

陈副团长说:“无论他怎么贬低它,”他拍拍剧本,“我都不在乎,只要他能动手修改一遍。”

“他手里现在有三四个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这个谎她撒得比较圆熟,眼睛也敢溜着他的脸庞边沿擦过。

这些年他依然保持着英俊的外表,气质却是小人得意的气质。

当天排练,陈副团长到现场来了。他一见小菲便笑嘻嘻地说:“你反正不排也熟了,还是让高帼英走几遍吧。”

高帼英是刚调来的女演员,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工农兵学员班进修了一年。高帼英不到三十岁,高个宽肩,浓眉大眼,长相俊美,不过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说小菲上足了发条,那么高帼英不必上发条,她的劲头是自动化的,柴油机马达一样,一启动就标志另一个能源时代。

小菲明白陈副团长当时给她剧本时眼中的意味是什么。她居然把他当做不忘旧情,她这两年受他眷顾原本和那一段儿女插曲没任何关系。他放了那么一条长线,是要钓欧阳萸这条大鱼。所有让小菲演的角色都成钓饵,小菲便是钓钩,他现在要收线了。他在年轻时就是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大大超出舞台上的成功。他想做官。而一个有演戏专长的男子在官运上往往不如什么专长也没有的人。但如果有一两部成功的剧本,就不一样了。文化局几位副局长曾经都是靠作品发展仕途的。宣传部更是如此。他有耐心,比真正的钓鱼者耐心多了。两年做一条鱼线,够长的,小菲在臆想中对他斜眼冷笑。

“以后小高要多向田老师学习,舞台经验是田老师丰富,对吧?”陈副团长对小菲转过脸,“多带带小高,做你的接班人还是够格的哟!”他笑出一个领导的大笑来。你小菲姐该明白了,我能让你红,让你紫,让你黑,也能让你销声匿迹,化为乌有。

一场眷顾,一场恩惠,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她当初怎么会那么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闪一烁的年轻欧阳萸?不会害羞的小菲,此刻羞恼得不想活。她居然想用他来刺激欧阳萸的嫉妒心,他怎么值得他嫉妒?这样一个小人,平庸无为,诡计多端。

小菲想,陈副团长其实过高估计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动机看成事业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会责任心。她的动机是那四两白糖和六块钱伙食补助。经过了一筹莫展的贫困,她才不会有那种情操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无米之炊使她那巧妇老母亲难为得中风了,猝死在贫瘠的锅台边上。她是多没出息、多没志向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明白,而且为此窃喜。她的那点出息就是看着丈夫有一盘糖醋排骨下酒,清蒸丸子烩粉条就饭。六块钱主角补助,二十份清蒸丸子,烩二十锅粉条,这是多么可心甜蜜的小九九。尽管食堂的清蒸丸子越来越放肆地掺面,可这年头你上哪儿去花三角钱买一份肉菜?为了吃肉,几个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们几乎闹学潮。

“益群,你告诉那些‘集体创作’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写得很好,不过要是他们真的看重老欧,老欧当然愿意替他们再润润色,他是最爱才的人,这两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说。

两人心照不宣。什么“集体创作”?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五步之内还必有芳草呢!只要是个集体,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一字不足取的玩意儿。这就是一个挤不出一滴才华的人辛辛苦苦、专心专意、独自制造的垃圾。什么“润色”?明明是敲诈老欧的才华心血,让他老老实实做幽灵作者,让这堆垃圾发生奇迹。

真够直截了当,当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夺了回来。她想,你钓鱼我也钓鱼,能钓多久就钓多久,能领多久的补助就领多久。若是老母亲在世,该夸她终于长了心眼子。四十多岁长心眼子,晚是晚点,九泉之下的老母亲还是会放心一些。

她当然不会再给欧阳萸读这个剧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红茶、白糖。她把剧本用报纸包上,塞进蛤蟆曾经避难的角落。

塞够一定时间,她把它取出来,拍打拍打灰尘,对欧阳萸说:“喏,你不用读它,给哪个杂志社写封推荐信就行了。”

“推荐这种东西?”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跟杂志社的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干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她给堵在那儿了。

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

“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

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阳萸眼里变成最讨厌的女人,还胖,还老,还穿一身不搭调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两人把“过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调一致。现在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大方向渐渐迷失了。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领导人的朗朗嗓音就躲。

《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阳萸做幽灵作家替某人写的那个剧本。小菲明白,关键时刻到了,陈副团长不会再陪她钓鱼。她模仿能力惊人,小招数又多,自己写好一封推荐信,请人打字,然后把欧阳萸的签名贴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荐信便透出了下面欧阳萸三个字的影子。她把三个字描下来,不懂书法的人看不出区别。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性。这是他给两家杂志社写的推荐信。”陈益群喜不自禁。

欧阳萸若推荐一部作品给省里的文艺杂志,十有八九会被刊登。老欧尚没职位,还是“靠边站”人物,连正式的敌、我身份都没澄清,但他的举荐代表着这个省的最高水平。陈益群当然不会只停留在杂志上发表,他会利用资源,把推荐信各处散发。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是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阳雪拍的,说她明天复员回乡。送电报的人跟小菲一场电报情谊十多年,一块儿年轻一块儿老,因为小菲电报多,他多少从中了解她家庭的悲欢离合,因此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就开摩托车追上来。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肉,当然有卤牛肉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这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高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奶粉需要户口簿,上面注册着新生儿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横,想厚厚脸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色粗呢大衣,裹着白色的毛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的,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

“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换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荡荡,似乎说: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小菲自觉惭愧,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

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不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蹿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

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心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