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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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当时政治部需要招几个高中生做文秘工作,来应考的大部分是女学生。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的打字速度和正确率考了第一。我无意中问她一声,她是否兼职做过秘书。她说打字是临时练的,因为她英文打字很熟练,多少帮些忙。一听说她会英文,我马上想起方大姐的丈夫正在找一个会英文的秘书。不过我推荐过去之后,方大姐很快告诉我,她的家庭背景算‘敌属’。”

欧阳萸说到他如何地不能自拔。在小菲告诉他已经怀上了欧阳雪的时候,他当天就告诉了她。两人在一个舢舨上悠悠地道了别。他还记得那天她是什么样子:一条黑色长裙,灰色长围巾,天是晴的,她的衣着是阴的。她没有特别悲伤,年轻嘛,对于那么旺的青春,爱情每天都可能再发生,头一次伤未愈,下一次又开始。她好像想开了,只是在舢舨靠码头,他拉她上岸时眼泪盈眶。不久她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

后来他们有过几次相遇,都是不期然的。有两次她身边有男人伴随,但并不是同一个人。他知道她先教了几年外语,又被调到宗教史学会。

小菲已经明白了。她在他刚刚展开故事不久就明白了。她的直觉简直是神化。女人爱到小菲这样痴迷,大概就通了巫。她长期以来一直把二十多年前见到的孙百合替欧阳萸收藏,不时拿出来去填一填他理想爱人的空缺,她是不是成了精?嫉妒也使她敏感得可怕。她现在看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最嫉妒的就是孙百合。孙百合只有落难,她才会做个天使,去爱护她。曾经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欧阳萸和她记忆中的孙百合恋爱,她会让位的。她过高估计了自己,她永远也不会那么高尚。事实是她会嫉妒地变成女奥赛罗,她会冲进厨房拔菜刀,她会揪住她的头发像巷子里的女人那样骂“骚×”,她会……她不知她会疯野成什么样。

事情原来巧得成了一部戏,巧得成了一部最通俗的民间歌。后来呢?小菲后来引狼入室。他和她克制了又克制,终于决定,去它的吧,一生委屈至今,蹲牛棚、干马活儿、做牛鬼蛇神,现在有爱就享受,享受几日是几日,享受到哪儿算哪儿。一对超龄老恋人开始轧马路、看电影、划小船。

然后呢?然后他五雷轰顶地得到一个消息。不是诊断报告。在他去南方之前,就是小菲请她到家里来做客后不久,她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女人怎么乱爱呀!”小菲突然说。

对于她是不可思议的:爱一个欧阳萸她都力不从心。欧阳萸多丰富啊,从哪个方面都能找到足够的可爱之处,简直浑身是宝,够五个女人去爱。不,十个。小菲在选择爱人这点上,自认为眼光极高,她看上的,她绝不允许别人看不上。一个孙百合就把欧阳萸拾起,爱一会儿,又扔下了?那不是对她小菲眼光和情趣的否定吗?何止那些,简直就是否定了田苏菲的终极追求和生命价值!她为欧阳萸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愤愤不平。

“她和你是朋友,不愿意伤害你。”他为她辩解。

他居然还为她辩解!

“用得着她为我想!就是借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罢了!”

他说孙百合爱上的男人是个研究生,比她小十岁。他追求她追得很恳切。

“我以为她多深沉!一个轻骨头!让小年轻追追,多满足虚荣心啊!十个女人有十个吹牛,说男方怎么死追她们,我才不吹呢,我就是追求你!我跟谁都承认!”小菲说一句话在新棕绷床上弹一下。

他翻了个身,背朝她。反正他都讲清楚了,现在的他把这些是作为后事来交代的。他无论对小菲怎样,他必须有始有终地把诚实进行到底。

他怎么会知道小菲为他痛心了一夜,痛心地流了一夜眼泪。她恨透那个天使模样的女人,居然对他釜底抽薪,不然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至少可以如愿以偿。

第二天她出去买了活虾、活鱼。市场已丰富起来,舍得花钱什么都能买到。回来她又请乐器行的人把钢琴修好,音调准,傍晚她打了电话,把女儿叫回家来。

晚饭的好气氛让欧阳雪如坐针毡。她猎狗似的嗅着危机,左一个刺探右一个刺探,却没获取到准确线索:父母到底怎么就过成了新婚新人。尤其是母亲,太可疑了,居然一点也不啰唆父亲,话带三分笑,音量也压低不少。

“我还不会马上走呢!”女儿以为父母如此和美,是想在她出国前给她留个好印象。也许他们舍不得女儿一别万里;一般心有悲情的人,行为会内敛而凄美。

“你要走?”母亲大吃一惊。

“对呀,不是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们了吗?”

小菲太心不在焉,太神思恍惚,居然没听清欧阳雪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了:我从爷爷的旧档案夹里翻到他在美国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他的通讯录。我给通讯录里的每个人写了信,请他们帮我去美国留学。我想肯定会有一两个人还活着,还住在原处。反正我收到了几封回信,只有一个人还记得爷爷,他已经九十岁了。他的儿子替我做了经济担保。我电话里全告诉你们了。”

“年纪大了,听了就忘。”小菲说。

欧阳萸从来不给人夹菜,此刻夹起一只最大的虾放到女儿碗里。

欧阳雪满脸疑云。她要去美国留学的大事引起的反应太异常了。肯定还有别的事发生了。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事能抵消她出国这件大事的重要性?

“你不要住学校了,搬回来住。”小菲说。

“不行,好多手续要在学校办。”

“每天去办就是了。”

“不方便,学校那么远。”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此后女儿每晚上回家,都在察言观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在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阳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阳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激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深情,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阳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枪,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

等她回到家,两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

欧阳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欲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脱。

但她注意这句开脱在欧阳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阳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欧阳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精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性。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阳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阳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阳荀一家住的还是欧阳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阳萸块头更大,气色极好,笑起来明目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