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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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鲍团长明白了,脸凶起来,说:“小菲,别没头没脑、没心没肺,你可不敢把这话跟别人讲,不然到最后你嫁不嫁都得嫁,不过让都旅长心里对你不舒服。”

开场了,小菲连口红也来不及修理就上了台。演到刘胡兰上铡刀时,小菲想:刘胡兰上铡刀都不怕,都旅长又不会把铡刀架在我脖子上。她比哪次动作都昂扬,唱得热泪满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错了一点,装满猪血的猪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调整一下,又觉得不对头,女英雄躺下去还拱两下,多不成体统?木头铡刀朝着她就下来了,原该压到她脖子上,压到猪尿泡就成了热血飞溅的场面,配上天幕的红光,十分激动人心。但这回铡刀压的是小菲的下巴,猪尿泡安然无恙。“刽子手”左压不见血右压不见血,全身分量都压到刀把上了。虽然是木头铡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马上就要给压碎了。她偷偷缩回胳膊,手指往猪尿泡上一捅。虽然没有血溅苍天,但观众们是见到血了。

“为刘胡兰同志报仇!”台下一片喊声。

大幕垂下来,观众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着下巴慢慢爬起来。她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想:都旅长您周围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个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

大幕再吊上去时,小菲走到前台谢幕,腿脚全软了:世上她最怕的两个人正并肩站着,给她鼓掌;母亲哭红了鼻子,都旅长也哭红了鼻子。

母亲和都旅长都上台来和小菲握手。母亲学新潮事物很快,知道共产党男女无别,握手就成礼。母亲说:“还给你留了腊鸭腿。留了有两年了,还没哈。回来吃饭,啊?”小菲眼泪流下来。

母亲又小声说:“哭什么?叫人家首长看见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张嘴也讲不清。母亲一定以为她和都旅长私定了终身。都旅长打一辈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面的进攻战略。他和母亲一成盟军,小菲再犟也不行。何况小菲从来不敢和母亲犟。都旅长用宠爱的眼光看着小菲。小菲泪水更汹涌。

革命是残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练功。当时她逃是革命去,现在要再逃,是从革命里逃到革命外吗?她想不明白。该找个人帮她想。她想让欧阳干事帮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欧阳萸,见另外三个年轻女兵在他办公室里。欧阳萸介绍说她们是另外一个师文工团的。现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团合并,组织一个话剧团。大概是这个省第一个国家办的剧团。

“那就不是解放军了?”

“转成半军半民。”

“太好了!”

欧阳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梦去了,问她怎么“太好了”。

小菲说一会儿告诉他。她的意思是等他俩能私下里说话时再告诉他。小菲刹那间想到了逃脱。不在军队可以不服从军队首长的婚姻安排。她说“太好了”,心里就在想这一点。小菲不图别的,只图一天天把文化修养提高,让欧阳干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体优美、充满雅词的求爱信。假如欧阳干事谢绝,小菲也认了。

小菲和母亲约好下午回去吃饭。她想在欧阳萸这里看看气候,跟母亲谈都旅长时胆会壮些。她想在欧阳萸对她的一瞥目光、一个微笑、一句教诲里找一点好气候。欧阳萸请那几个女孩子替他朗读剧本。是省里某人赶潮流写的革命剧本,送来听解放军的意见。小菲心想,气候有点不妙,他怎么不请我朗读呢?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说要欧阳干事请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欧阳萸指指小菲:“你们问问她,我从来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颠倒。他要告诉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梯己贴心,掌控他的生活习性。后来小菲弄清了欧阳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讨女人喜欢,常常是拉出一个来,招架其他的。

他们五个人走到四牌楼,欧阳萸不断对市容打趣挖苦,四个姑娘众星捧月,他说什么她们都觉得好玩死了,笑得疯疯傻傻。街边小户人家的女人们端着大碗吃午饭,筷子上夹根腌萝卜,眼睛跟着女兵们走。她们眼里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们打听地址时,她们都诚惶诚恐。小菲问的是西餐厅。是听说有一家西餐厅,好像在剃头店楼上。几个小户女子一齐指指街对过的红蓝条子旋转灯。

欧阳干事笑着问小菲:“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吗?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从学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两条马路吗?”

“不止!”

另外几个女兵说:“欧阳干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较什么真儿?”

小菲笑是笑,但心里有些委屈:说都说到我家了,怎么无心问问我家住哪里?有几口人?都旅长一介武夫,都晓得嘘寒问暖。

欧阳萸带领四个女兵进了剃头店,拐上个木楼梯,就听见留声机奏的西洋乐曲。留声机和唱片都老掉牙,乐曲常常出现下滑音,阴阳怪气。欧阳萸看看留声机说:“文物啊!”

坐下之后,欧阳萸对等候在台子边上的侍者说:“乡下浓汤有吗?”

“请先生再说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葱汤吧。五份。起司少放一点。”

“对不住,什么‘气死’?”

欧阳萸四周看看,眉毛扬起来:“没走错地方吧?这是什么地方?”

“玫瑰露法国菜馆。”

“没有起司?”

“我去厨房问问。”

“不必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炸牛扒、炸猪扒、炸马铃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静极了,听欧阳萸在黄腔走调的西洋乐里点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虽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军是农民的军队,农民进城开洋荤,能点出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来?“洋葱汤”?他要去厨房和大师傅好好笑一场。

侍者用纯正的淮北话说:“我们的萨其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军先生、大军小姐推荐一下。”

“你来这家吃过饭吗,小菲?”等侍者高贵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欧阳萸问小菲。

“没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灯,又拿脊背撞两下火车厢式的高靠背,“我们家哪儿吃得起这种馆子?我妈买一斤黄豆芽要吃三顿呢!”她无忧无虑地笑笑,欧阳萸眼睛在她脸上定了一会儿。

“就这样多好。”他看着小菲说。

“嗯?”

“你自然起来很好。上台一使拙劲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小菲忽然说:“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欧阳萸发现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伤害的样子,马上说:“我看过小马的戏。马云霜很知道分寸。”他指着辫子扎一条花手帕的丰满女兵说。

小菲已知道小马在上海的学生剧社是台柱子,演过曹禺的两个女主角。看看,这不就是一个现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吗?

“朱敏也不错。小申的《兄妹开荒》我看过两次呢!”欧阳萸在四个女子中搞共产主义,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来了。冷的热的甜的咸的稠的稀的一块儿来,摆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没处放。女兵们中间只有小马吃过这样复杂的洋餐,欧阳萸站起来,替她们每人把牛扒在盘子上切成小块。

小马在他松垮垮的军装前襟蹭到她脸时,仰头笑着说:“谁是马云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盘子上,懵懂地看着小马。

“我们几个女同志一块儿改名了!”

“噢,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改名?”

“官僚!”小申说。

“改成什么了?”欧阳萸问,人坐回椅子上。

小马欠起屁股,伸手掀开欧阳萸的军装衣兜上的盖子,拔出一支笔:“喏,写给你看!”她拔掉笔帽,拉过欧阳萸的手,把字写到他掌心上。

小菲见欧阳萸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绯红。小菲想,他或许对小菲长时间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别吃醋。小菲当然不可能不吃醋,这个女子怎么对男人动手动脚?居然是对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觉得她膝盖给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欧阳萸的腿又细又长,骑他那匹老瘦马也比别人风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声机呜呜咽咽的提琴声此刻一圈圈转在她脑子里。她泄成一摊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马继续调戏欧阳萸。

没有用的,真戏在桌子下面。

欧阳萸说:“噢,都是红的,对吧?马丹、申赤、朱绯。”

“好不好?”马丹(马云霜)问。

“好。”欧阳萸说,把手掌给小菲看,“好吧?”

小菲点头,笑笑,看也没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欧阳萸有一点尖酸。

欧阳萸起身向侍者要账单,马丹说:“不对,差一个菜。”

侍者伸着手指数了数满桌盘子:“不差呀!”

“法式洋葱汤呢?”马丹问。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对不住,这个豌豆汤算起来比洋葱汤贵两分钱。你们上算些呢!”

欧阳萸说:“你们这是法国菜馆呀?”

“是啊!”侍者对土包子们很耐心,“全省就这一家。”

“豌豆汤是德国菜。”马丹说。她跟欧阳萸搭档得很好,“你以为解放军都穿大裤裆,把抽水马桶当洗脚盆是吧?”

欧阳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绯也笑。

马丹说:“肯定是你们大师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汤,没卖完,今天说,慰劳解放军吧,他们小米加步枪吃得出什么把戏来。”马丹一口淮北话。

侍者赶紧解释,说大师傅大概读错菜单了,他马上回去请他补过。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洋葱汤还没上来。

欧阳萸对小菲说:“你估计他们在干什么?”他指指屏风后。

小菲摇摇头。

“在种洋葱。”他说。

这次是马丹哈哈大笑。她和欧阳萸旗鼓相当,轮流坐庄寻这座小城的开心。小菲对欧阳萸又吃不准了。

结账时欧阳萸从每个口袋都掏出一把钱来。东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数一数,说钱不够,还差五百块。

欧阳萸从身上拔下钢笔:“谁把金笔给我当了,能当好几千。”

“礼拜天,当铺不开。”

“那抵押呢?”

“对不住,我们从来不抵押。”

欧阳萸看着侍者的脸发呆。

马丹说:“告诉他部队番号,明天给他送钱来,不就行了。想难倒解放军,长江天险我们都过了!”

“不行,大军小姐!”

“别胡叫!小姐是资产阶级,是我们的敌人,懂不懂?”马丹立刻占了一个上风,又占一个上风。

“不能赊账,老板要请我滚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后退。

“把你老板叫来。他给我们吃这种东西,还敢收那么多钱,解放军收拾的就是这种奸商……”

小菲这时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往欧阳萸手里一塞,“够了吧?”她的钱是给母亲的见面礼。

欧阳萸马上把钱交给侍者。侍者转身跑着圆场,凤阳花鼓灯似的叫板:“五个解放军结账啦!没给小费!”

欧阳萸把侍者喊住,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个铜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圆场回来,拈起铜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军给了一个大子的小费啦!”

马丹领头,欧阳萸紧跟,大家又笑一阵。出了门,因为还正笑在劲头上,小菲和欧阳萸告别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着三个女子鞍前马后地跟着欧阳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头也好,小菲回家步子都能硬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