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在路上,放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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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时光倒流20年——一种纪念

那些缓慢的爱情该被记起世界变化有多快,那些缓慢的东西迅速被快捷所代替,缓慢的爱情成了奇迹。

上大二的时候,止华才十八岁吧。那时她爱穿白色长裙,及腰长直发,不算漂亮却眉目清秀。她有很好的嗓声,轻轻缓缓的,每天晚餐时校广播台都由她送出点歌节目,歌曲都是她精心选择的,恰到好处。“今天下着小雨,这样的天气是温润的,适合听这首《光阴的故事》。”于是那首歌在止华轻缓的话语中缓缓放出。

止华坐在广播室看着窗外。这样的曲调来自罗大佑,听着有柔软的心痛。而她不知道,这样的歌曲同样打湿了很多人的心。吃饭的时候,康明就在食堂里静静地听止华的声音。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碰巧从城东的大学来止华的学校找同学,《光阴的故事》好像是为他唱的。止华在歌曲后面有大段的独白,这些话全是她自己写的。

一个月后,康明去校广播台找止华,他非常想见这个女孩。那天他推门进去时,正在放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止华站在窗口抱着双臂看广播台楼下的玉兰树,玉兰花大片重重地落下。听到推门声,扭过头来,看到康明,友好地对他笑,康明没有说明自己的来意,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女孩。止华是他想象的样子,声音和相貌如此地相符,她像一幅安静的工笔画儿,皮肤干净透明,眼神清澈。穿着一件白衬衣,是安静的样子。他们在歌曲中对视了片刻,康明说,呆会儿,一起走走,好吗?止华点头。

那一年,他们的恋情开始了。

康明在城东,止华在城西,每周只能见一面,其他的时间都是写信。那是个书信的年代,止华用印有暗纹的信纸,一笔一笔地写下去,然后贴上邮票,塞进邮筒里,计算着他会在星期几收到。信是慢的,即使是一个城市,有时他们下次见面时,信还没收到。第二天,康明才收到信,一样地视若珍宝,一遍又一遍地读,猜测着字里行间的意境。

因为联络的不方便,所以一切便是缓慢的。收信和看信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从不厌倦。止华把班上报箱的钥匙要到了手里,每天都要去看看,拿到康明的信是她的节日,是舍不得用手撕的,一定要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信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安静地看一会儿,再慢慢拆开,一字一句地读,想象着他写信的样子和心情。信是要读很多遍的,睡前一定要再读一会儿,每个细节,每一个想她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止华没带伞,但她坚持去开信箱,她算着今天应该接到康明的信了,信果然孤零零地躺在信箱里,止华把她放在内衣口袋里,淋得透湿地冲回宿舍里。那时候盼望和等待是忧伤的甜蜜。因为不可预知,因为两人除了见面和写信几乎没有别的联络方式。

那时还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普及,联络起来极不方便。很想对方时就到校门口电话亭排很长时间的队拨他宿舍门房的电话,然后让人传话,心里咚咚地跳,希望、失望、再希望,通常是他宿舍的人来接电话:吃饭去了,呆会儿打吧。再或者连门房电话也是打不通的,永远没有人接,电话好像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响。她在冰冷的冬天里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回广播台。

傍晚的节目该她送出了。窗外彩霞满天,她的心底却无比寂寥:他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起我?她选了一首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徐小凤的《明月千里寄相思》,那个年代的靡靡之音,很好听也很感伤。回宿舍时看到他的信躺在桌子上:“周日一别,在车站舍不得上车,又回到你宿舍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却很安心。回去没赶上车,向同学借了辆车,一直骑回去,衣服都汗透了,可是想着你,心里是愉快的。下次没有车,我还可以骑着车来找你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从城东骑到城西,骑车得两个小时,她不知他在冬天的深夜是怎样回去的。

止华也有这样的时候。特别想见面,就在周三没课时转三趟车去他的学校,当然是没办法让他提前知道的。他不在宿舍,去图书馆了。止华就去图书馆找他,慢慢找下去,发现了他的背影,那件暗灰色的大衣。她拍了拍他的肩,康明抬头看到她时几乎要惊喜地大声喊出来,她用食指调皮地放在嘴边止住了他。这样的意外见面在他们都是惊喜。因为不容易。止华贴在他耳边说:“我们就在图书馆看书。”拿着借来的书,在康明身边坐下,两人轻轻地笑。下午的图书馆是安静的,听得见壁钟走动的声音,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她能感觉康明不时扭头微笑地看她,然后再低头去看书,无声无息。从图书馆出来,天色已经晚了。她记得凛冽的风中康明用大衣裹着她,两人一起吃热腾腾的烧饼。那也是幸福的。

读大学时止华就开始读张爱玲。校门口有一个小小两平米的书店,那里是她夏日黄昏最爱流连的地方。冲过凉后,她就散步到书屋,风扇页片地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更增加了静谧。就在那里,她发现了一套白底静静小花的《张爱玲全集》安静地躺在书屋的角落里,没有任何累赘和繁复,清清淡淡。打开一页页地看,天渐渐地暗下来了。读大学时是没多少钱的,那时候一套书要二十几元,现在根本不值一提,可那时对止华还是一笔大数目。连续几天,她都去书屋,老板是一个和善的中年女人,总是微笑。最爱张爱玲的《十八春》,化在心里的镜头就是剥漆的桌子、旧手套、木板楼梯,还有忧伤无望的眼神,一直以来,止华喜欢苍凉的爱情,冰冰凉凉直指内心。

那个周六,康明搭了车从城东赶过来,他们一起去书屋。康明买了绿豆冰,仔细拿着放到止华嘴里,她甜蜜地笑,头也没抬,低头看那本张爱玲。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在小书屋里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周末。

没想到,第二个礼拜止华的生日到来时,这套素面朝天的《张爱玲全集》就放到了她手中。康明望着她浅笑,她却哭了,为了这套书,他吃了一个月的素菜。那时的爱情云淡风轻,像细丝绒的天空一样纯蓝。康明不在的日子,她躲进宿舍的小床,拉拢床帘,一遍遍地读《十八春》,那个苍凉的爱情年代就那样浓重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云卷云舒。

很多年后,《张爱玲全集》静静地躺在止华的书橱里,她没有再翻起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朋友借走了《十八春》的那一本,借去以后没有再归还,时间长了,她也就忘了当初借书的人,所以再也找不回来了。这是后话。

毕业前,香港快回归了。周末康明考试,很晚才过来。那天,两人喝了一点酒,有点醉了,背靠背坐在校园的大草坪上看星星,没说什么话。因为临近毕业,草坪上还坐着三三两两醉酒的人,星星像泪滴。那一天,康明突然说:止华,香港回归的时候我们去香港吧,一起去。我们去见罗大佑。那天,他们一夜未睡,在草坪上彻夜聊天。他们的时间已不太多。也许每个人都有预感。但不能说出口。

第二天黄昏,止华在广播台说了一大段毕业的离愁别绪,这全是她的心里话,可惜康明没机会听到。播放的曲子是罗大佑的《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

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漫不在乎转过身的

是风干的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

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

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那一天,很多女生哭了;而止华也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哭了。罗大佑的时代安静地过去了,窗外是夏天的雨。

六月,校园响起了离歌,而止华的广播台这时的效果非同小可,《小芳》、《同桌的你》、《心雨》,那个年代的伤感歌曲一一流出,止华也面临着毕业前的选择,她是定向生,得回长春,而康明要去西部,天南海北。

因为那个年代的缓慢,一段感情也就成了遥不可及。是怎么分别的,止华记不清了。她对这段的记忆已经模糊,她记住的都是那些美丽的事。她记得临别时,她递给康明一封未发出的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醉笑陪君三千场,不诉离伤。

一晃香港回归十年了,当初的戏言没有成为现实。现在,整个世界都变了,要寻找一个人太容易,要开展一段爱情也太容易,不用写信不用思念不用等待,打电话、坐飞机很快见面。只是,好像一切都变得快捷了,却独独少了回味。

香港回归前,止华一个人悄悄来到了香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甜美,只是她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人成长后大概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吧。她早已成为一个清淡的女子。她没见到罗大佑,罗大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记得那一年“艺术人生”罗大佑的访谈,她听着他的话眼泪无端地落了下来。

她去了中环的半山扶梯,一遍两遍,上去下来再上去。一次次地路过窗口向里探望,香港的人好像都匆匆忙忙,谈恋爱的在大街上放肆地亲吻,现在一切都太快捷了,太容易了,而不知珍惜,快乐唾手可得,而幸福遥不可及。她听到一个女孩打电话说:“今晚七点在兰桂坊见。”她知道兰桂坊,那是香港的酒吧一条街,时尚之地。现在还有等待和盼望吗?人们早已失去了耐心,有时间而无光阴。

很多年过去了,止华的声音没变,她记得很久以前康明对她说的话:我要娶你的声音。而那个要娶她声音的男孩已去了国外,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十年了,世界变化有多快,那些缓慢的东西迅速被快捷所代替,缓慢的爱情成了奇迹。她一个人在香港的街头,呼啸而过的车流,她的心还是安静的。那些缓慢的爱情依然应该被缓慢地记起,缓慢、寂静而姿态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