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生命是薄弱的,青春是短暂的,昨天早已失去意义;应该学习遗忘,占有今天,去开拓一个个全新的旅程。
远房七舅把我们带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六道沟。到了这里,真有掉进大沟里的感觉,四周都是灰褐色的山,山连着山,山后还是山,山山不断。感觉很憋闷,很压抑。
七舅在他家附近给我们租了房,七舅介绍说房东姓张,是多年的老邻居,老两口为人好。一进大门是个标准的农家院。柴禾垛、牲口圈、苞米楼,整齐地排列在院两边,院子里有鸡鸭鹅狗,正房三间。老两口把我们迎进了屋,房东住在西间,原以为我们租住的是东间,东间却装着粮食、农具和一些杂物。原来七舅给我们租的是一铺炕,房东住南炕,我们住北炕,妈妈不满意,在山东一家人也没有住南北炕的,两家人怎么能住在一间屋里。七舅看出了妈妈的表情,小声对妈妈说:“关东山冬天特别冷,住对面炕暖和,你们先住着,实在不满意,以后再另租。”我们就住下了。
房东是个60多岁的小老头儿,个子挺矮,干巴巴的瘦,说话挺爽快,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老太太却膀大腰粗,八字眼,一脸横肉,怪吓人的。
七舅和舅妈送来了苞米面、小馇子、酸菜、咸菜、土豆、萝卜,叫房东老太太看见了,她耷拉着个脸冲七舅说:“干什么老七?”七舅笑着说送点东西叫我姐他们先吃着。老太太说:“我没有哇?”妈妈瞅着老太太的脸低声说:“大嫂,我先留下吧。”“留呗,你们是姊妹,咱不管。”说着老太太进屋了。
七舅妈临走时对妈说:“姐,晚饭就过去吃吧。”老太太在屋里接上了茬:“杀猪啦?宰羊啦?”七舅说:“家常便饭。”老太太一边系着围裙一边走出来,指着七舅两口子说:“滚!太小看你嫂子了。”七舅两口子走后,她对我妈说:“大妹子,饭菜我都带了你们的份。我这个人呀,长了你就知道了。”她开始张罗晚饭,妈妈帮着打下手。这顿晚饭,是一桌丰盛的关东农家饭。大黄米干饭掺芸豆籽,酸菜炒粉条,咸肉炒芸豆丝,干辣椒炒土豆片,煎鸡蛋,还有一碗猪大油和一碗白糖,火盆里烫着一壶高粱酒。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家人,围坐在桌旁像一家人似的。张大爷一边和父亲喝酒一边指着菜对我和小妹说:“小崽子,呛菜,使劲呛,有的是。”(我头一回听到吃叫呛,差一点笑出声来。)张大娘用小匙挖着大油和白糖放在我妹妹的饭碗里,叫我们拌一拌吃,说这样吃,又甜又香,又好消化。这顿饭后再看张大娘的脸,不觉得害怕了,还觉得挺亲切。
六道沟是一个大村子,方方正正的很规矩,村子四周用黄土叉的高大围墙,围墙四角都修了炮楼,有东、南、西三个大门,门旁也有炮。当地老人说,这都是满洲国康德二年(1935年)日本人逼着老百姓归屯时修的,从前庄稼人都住在沟沟岔岔,日本鬼子怕抗联和老百姓有联系,强迫归屯,谁不归屯就烧谁的房子。归屯后自卫团把着大门,老百姓进出围子都得带着“良民证”,没有“良民证”的就抓起来,说你是抗联探子,说你通“匪”,轻则打你一顿,重则喂了狼狗。
村里的住房都是连山(墙)房,一趟房十多户,有三间一家的,有两间一家的,墙大都是河卵石砌的,房盖有用草苫的,有用高梁杆苫的,最好的是用木瓦苫的。户与户之间用木袢子夹杖子,大门都是用粗条子别的,也只能挡挡鸡鸭鹅狗这些小牲畜。邻居之间交往很方便,这家给那家一碗小豆腐,隔着杖子就送过去,那家给这家送碗黄米饭隔着杖子就递过来了,有急事时人就从杖子上跳过去了。
阴历十月,这里就下起了大雪,一看见下雪我就高兴。在黄县时一下大雪,大人们就说老天爷下白面了。因为黄县都是种小麦,雪下的越大来年小麦返青时长势好,麦子就有好收成。我跑进屋对妈说:妈,天上下白面了。房东张大爷听见了,说:傻小子,这是雪不是白面,是白面咱也不敢吃。粳米白面那是给日本人吃的,咱老百姓吃了就犯法了,那叫“经济犯”。我想:这满洲国真不好,吃粳米白面还犯法,怪不得到了六道沟就没吃过粳米白面,房东张大娘过节时用荞麦面、粉子面(苞米淀粉)包饺子。
雪也给东山沟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放爬犁坡。大人们穿着牛皮乌拉,戴着狗皮帽子,赶着牛爬犁上山拉柴禾。青年人背着猎枪,领着猎狗,上山打围、下套子、下夹子,街上就有卖山鸡的、卖野兔的、卖狍子肉的。还有人拿着大冰钎子和抄捞网,到封冻的河上砸冰窟窿捞小鱼、捉蛤蟆。
一交“九”,大雪封山,天气嘎嘎冷,人们开始“猫冬”了。只有老年人坐在自家热炕头上能“猫”得住,小孩子、年青小伙子、姑娘媳妇们是“猫不住”的,他(她)们成群结伙的串门子,谁家的老头儿老太太会讲故事、会唱唱、谁家就招人。到谁家都是热情招待,炕头上放着小面袋,面袋里装着炒熟黄豆和崩好的苞米花谁愿吃谁抓。穿鞋的脱鞋上炕,从炕琴上拽下被子盖着脚,穿乌拉的在屋地上坐着小板凳围着大火盆。老年人开讲了,讲妖魔鬼怪,讲山猫野兽,讲棒槌娃娃,讲狐狸成精,讲胡子讲兵,讲民国十年的大刀会,讲民国二十年的自卫军,讲什么听什么,直讲到小半夜才恋恋不舍的回家。
进了腊月门,串门的少了,穷也罢、富也罢,都在忙年。你帮我缝条裤子,我帮你做件布衫;你帮我拉碾子,我帮你推磨;你帮我摊饼,我帮你烙粘火勺;你帮我杀猪,我帮你做豆腐。你给我一盆酸菜,我给你一筐土豆;你给我一升黄米,我给你二升小豆;你给我一只鸡,我给你五斤肉,街坊邻居们在互助互济中准备过年。
房东张大爷家腊月初七杀年猪,头些日他做好了准备,张大爷直赶着牛爬犁拉着高粱去五道沟景德泉烧锅换酒,张大娘在家用碾子拉大馇子。张大爷见着邻居就说初七我杀猪,帮忙去。整个后街都知道张大爷初七杀猪。
初七早晨刚放下饭碗,帮忙的就陆续来了。好几个小伙进圈去抓猪,有的在院里搭杀猪案子,有的抱柴禾烧火,有的在雪堆上安大缸准备退猪毛。人多干活快,只听见大猪吱——吱——的叫了几声,猪就被杀死了,用开水退毛,开膛,摘肠子,剔骨头,灌血肠,割肉。女的帮张大娘切酸菜,做大馇子干饭。没到晌午,肉烀熟了,血肠煮好了,酸菜也炖好了,从邻居家借的饭桌子、盆、碗、筷,南炕一桌,一盆大肉片子。用大铅壶烫酒,用饭碗喝酒。张大娘和女人忙着盛菜添酒盛饭,张大爷里屋走到外屋,外屋走到里屋,直说:“呛呀,呛肉,欢起来呛。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日子,帮忙的一个个喝得红头胀脸,汗流满面。
父亲母亲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妈妈说:关东山人待人真实在真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