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坐在一旁,由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她短短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了四次死亡,从她的阿娘到阿耶,再到她的孩子,现在是她最爱的人。她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应该活下去的理由,难道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他们吗?她的悲剧什么时候是个头?如果他回不来,她甚至不能追随他,因为她还有孩子,还要继续抱着救活他的希望苟延残喘,这种人生……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她垂首喟叹,对自己束手无策。一天两夜不能安睡,到了第三天早上打了个盹,却梦到他的神坛四周起了火,他被包围了,出不来,只能隔着火舌哀凄地望着她。她受惊睁开眼,身边的榻上没有人。忙翻身起来寻找,隔壁有响动,她奔过去看,他掖着两手在玉棺前打转,见她来了转头吩咐弗居,“送殿下出去吧!”
大限之时到了,他自己有预感。不想让她哭,干脆不要看他,也许她会好过些。
弗居去扶她,她扬手拒绝了,痛苦地喘了口气说:“别让我走,我要陪着你。”
灵台郎们悄声退了出去,容他们单独道别。他没有办法,讪讪道:“你要看着我躺进棺材里吗?我怕吓着你。”
她的五脏六腑惨遭碾压,早就碎成了齑粉。他不懂,什么都不比失去他更令她恐惧。她唯恐他难过,努力装得很镇定,“为什么要躺进棺材里?你不过是小睡一会儿,马上就会醒过来的,躺在棺材里多不吉利!”
他说:“万一醒不过来,免得再搬动……”
她喝了句胡说,“你会醒的,我和宝儿都等着你。你说过要带我们去张掖的,敢说话不算话,我就火化了你,让你再也美不成!”
他目瞪口呆,知道她怕极了,才会有意虚张声势。要把他火化了……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他在那张紫檀的卷头榻上躺了下来,笑道:“罢了,听你的没错……这回是真的等死了。”
她拖了个胡床在他边上坐着,替他整了整衣襟道:“和我说些什么吧,说你小时候的事。”
他闭上眼,用极慢的语调讲述:“我依稀记得我的家在曲池,边上就是芙蓉园。芙蓉园里每到天黑会有笙歌传出来,夏天的时候我坐在台阶上,一面听曲乐,一面看天上的星。晚风吹来,不比白天闷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喜欢听曲,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我想我会进梨园,做一名宫廷乐师……曲池有很多人家培育各种花卉,专门向芙蓉园供应。我的耶娘好像也是花农,在我的记忆里,到处都是花草,一年四季长盛不衰。小时候喜欢问我阿娘,我从哪里来。我阿娘不耐烦我,说我是花蕊里结出来的。后来我和两位阿兄商量,想要一个小妹妹,就各自种了两株红药,可惜没到过冬都枯萎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到最后几不可闻,莲灯的心也跟着下坠,眼里满含着泪,枕在榻沿不敢抬头。总以为他缓了口气会再说下去的,可是等了很久,他无声无息。她鼓足勇气看他的脸,他的唇角微扬着,因为怀念儿时,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她几乎克制不住颤抖,轻轻唤他,他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她躬着身子去听他的鼻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震耳欲聋。
她跌坐下来,抓住他的手,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