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炳《画山水序》简析
南朝宋宗炳(372—443年)写的《画山水序》,字数不多,因其夹杂了不少佛教和玄学思想,比较难懂。但它对我国山水画的发展有不小的影响,提出了很值得重视的理论问题,如:关于山水画的主要功能“畅神”说;透视原理的运用;山水画创作过程中的形象思维特点等等。本文就宗炳所处的时代及其政治态度,联系当时绘画现状,对《画山水序》做个简单的剖析。
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宗炳字少文,南阳涅阳人,善书画,江夏王义恭尝荐炳于宰相,前后辟召竟不就。善琴书,好山水,西至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怀尚平之志【5】,以疾还江陵,叹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其高情如此。年六十九,尝自为《画山水序》曰??”(《宋书》及《南史·宗炳传》有同样记载)可见宗炳写《画山水序》时已是晚年。序言中就自然山水与人的关系,山水画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山水画与人的精神生活的关系等方面,作了简要的阐述。序言全文如下: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一作趋)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像布色,构兹云岭。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图画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入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宗炳生在东晋,活动在宋武帝、文帝时代,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南北混战,民不聊生。统治阶级为了麻痹人民的思想,巩固自己的政权,极力提倡佛教。一些佛徒高僧适应统治者的需要,也卖力地宣扬佛教教义。宗炳的老师慧远长住庐山,聚集僧徒,讲授佛学,为南方佛教首领。宗炳与周续之、刘遗民、雷次宗等一百廿多人常集在慧远身边,研习佛理。慧远属于佛教大乘空宗派,他写《三报论》宣扬因果报应和生死轮回之说。所谓三报,即“生报、现报、后报”。现报就是一个人作善或作恶,当即得到报应;生报就是一个人作善或作恶来生得到报应,后报就是一个人作善或作恶二生三生百生千生后得到报应【6】。他要人们忍受欺侮和压迫,修身积善,以便得到好报。这无疑是一种麻醉剂。东晋社会极度动乱,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交织在一起,统治阶级内部互相倾轧也很厉害,荣辱升迁变化莫测,惶惶不可终日。多数知识分子也噤若寒蝉,他们隐遁山林,谈禅说道,赋诗作画,以自我排遣。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刘宋以后谈玄风气下降,寄情山水的风气大兴,山水诗、山水画也跟着发展起来了。如梁刘勰所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所竞也。”【7】据《宋书》及《南史》“宗炳传”记载,宋武帝曾辟宗炳为主簿,他不干,“问其故,答曰:‘栖身饮谷,三十余年。’”后来武帝又下诏书要宗炳与周续之并为太尉掾,仍不干。宗炳终日以琴书画为伍,游山玩水,“往辄忘归”,后又“下入庐山,就释慧远考寻文义”。宗炳的《画山水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
宗炳继承慧远的思想,又与道家思想相糅合,鼓吹神不灭论和宿命论。他写的《明佛论》(又称《神不灭论》)直接配合了统治阶级对无神论的围剿,因此深得宋文帝的赏识。据同时的何尚之《答宋文帝赞扬佛故事》记载:
时有沙门法琳假服僧次而毁其法,著《白黑论》。衡阳太守何承天与琳比狎,著《达性论》,并拘滞一方,诋诃释教。永嘉太守颜延之,太子中舍人宗炳,信法者也,检驳二论,各万余言。琳等始亦往还,未抵绩乃止。炳因著《明佛论》以广其宗,帝善之。谓侍中何尚之曰:“吾少不读经,比复无暇,三世因果,未辨致怀,而复不敢立异者,正以前达及卿等时秀,率皆敬信者也。范泰、谢灵运每云,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颜延年之折达性,宗炳之难黑白,论明佛法汪汪,尤为明理,并足开奖人意,若使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矣。夫复何事?”【8】
这里明明白白道出了刘宋统治者提倡佛教的真正目的是企图以此“坐致太平”,也暴露了宗炳等人倡导佛教的实际作用。
宗炳的《明佛论》及《答何衡阳书》等文章,中心思想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佛法神通广大,信之可使人精神超脱,得到无穷乐趣。“故人应以佛经为指南。彼佛经也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高言实理,肃焉感神,其影如日,其清如风,非圣谁说乎”?
其二,世间一切事物都是虚无的,不真实的,瞬间即逝的,“质味声色,复是情伪之所影化”,“是万世以来,精感之所集”。只有精神才是永恒存在的,能四通八达,“并流无极,上际于天,下盘于地。”世界是精神的产物,“人是精神产物。”他把客观世界称为“伪有”,认为事物无时不在变化,“变速奔电”,“无一毫可据,将欲何守?而以为有乎”?“伪有之蔽神也。??伪有累神成精粗之识,识附于神,故虽死不灭”。
其三,人应与世无争,“净心养身,避心世物,移影清微,则佛理可明”。“今依周孔以养民,味佛法以养神,则神为明后,没为明神,而常王矣”。
宗炳的《画山水序》是与他的哲学思想直接相关的,是他的消极遁世思想的一种表现形式。游真山水也好,看山水画也好,都是为了“澄怀观道”,“畅神而已”。序言开头两句:“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是文章的总纲。所谓圣人,按佛教的说法是“断惑证理之人”,是世界的创造者。宗炳《明佛论》说:“众心禀圣以成识,其犹众目会日以为见。”就是说众人(包括贤人)只有在圣人的教化下,才能认识事物,就像人们只有借助太阳光才能看见东西一样,太阳一落便成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故人有所感才能有所见,“所谓感者,要当资圣以通,可谓感而后应者也。”宗炳的观点在这一方面与儒家乃至道家的观点是一致的。他讲的“道”,近似先秦道家讲的“道”,是一种玄而又玄的绝对精神。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它繁衍万物。“今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者,盖谓至无为道,阴阳两浑,故曰一阴一阳也。自道而降便入精神,常有于阴阳之表,非二仪所究,故曰阴阳不测耳。”【9】这里糅杂了庄子和易经的思想。含道就是包容宇宙的道理,映物就是烘照出万物。按照宗炳的看法,世界万事万物都是精神(或佛心)外化的结果。《明佛论》说:“众变盈世,群象满目,皆万世以来精感之所集矣,故佛经云一切诸法以意生形。”序言开头两句译成白话就是:圣人心中包容的道映照出万事万物,贤人澄洁胸怀,回味圣人映照的物象。宗炳认为“伪有之蔽神”,故须“其欲都澄”,才可体会到事物的真谛。这是宗炳山水画理论的前提和基本条件。恩格斯在批判杜林时曾指出:“它把现实的关系头足倒置了,从思想中来构造现实世界。”【10】在宗炳看来,贤者的任务就在于“澄怀味象”,“避心世物,移映清微”,追求主观精神的绝对自由,“精神四达,并流无极”,无须关心现实。宗炳以此为基点,对山水画的作用及其创作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认为作为自然存在的山水是能影响人的精神的(“质有而趣灵”),他以黄帝、尧、孔、广成、大隗、许由等古代圣贤都需要山水之乐为例,说明“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彼此没有多大区别。所谓“神”就是圣人的主观意志。法者守也、效也。媚者美好也,爱也。这两句大意是说,圣人以其主观意志效法自然之道使贤者通达不滞,和山水以其美丽的外表使仁者快乐,彼此的作用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为了得到精神超脱。真山水的作用虽然很大,但“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这就需要有山水画,“卧以游之”。宗炳说“形由神作”,把山水画理解为主观精神的抒发,不是机械地抄录自然。所谓“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从字面看很容易理解为照抄自然,但从宗炳整个思想体系分析,他强调的是理想,而不是自然;是主观而不是客观。宗炳明明说过:“物我常虚”,“神非形而作”,“天地有灵,精神不灭”,“感而得形”。可见宗炳对山水画的要求是要以理想中的形象去摹写自然,以理想中的景色去状貌自然。因为在宗炳看来事物的表面现象是“蔽神”的,必须舍弃,而取其内在精神。这里我们不妨借用黑格尔的一段话来说明这个问题:“心灵和它的艺术美‘高于’自然,这里的高于,却不仅是一种相对的或量的区别。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的,才是美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反映的只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而按照它的实体,这种形态已包含在心灵里。”【11】照宗炳看来如何表现自然呢?简单说就是“不以制小而累其似”,即不要因为按照理想把自然景色缩小移入画面,而损伤了自然形象。累者损伤也,制者裁也。缩小必然会碰到透视比例问题。他说昆仑山是很大的,而人的瞳子很小,如离山很近作画,则看不到全貌。退远望去,全山便可纳入视野了。为了选景,宗炳发明了一种透视取景法,就是拿一张透明的生丝片放在眼前,远映你要选取的景色,有点像今天外出写生时以手指搭起来或把纸片挖空取景的方法。在纸绢上竖划三寸,相当于千仞之高的真山,横墨数尺,能体现出百里之迥的自然气势。宗炳讲的透视原理及其运用,是对前人经验的总结和提高,很有价值。早在战国时期,荀子就已注意到物体近大远小的道理,他说:“从山上望牛者若羊,而求羊者不去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12】宗炳在一千五百多年前能把透视原理运用于绘画,是十分可贵的。山水画与自然景色,除去大小的区别,还有什么不同呢?宗炳认为山水画较之自然景色更集中更理想。他说:“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玄牝音玄变,指天地、神化了的自然。意思是说,嵩华的秀美,天地变化的内在精神,都可以在一张画上表现出来。人们对着山水画提供的自然形象,同样可以受到感动。精神超越物象悟出其中的道理,就是再到深山幽谷中去,也不会比看山水画能得到更多的愉快了。最后宗炳把山水画的作用归结为一句话:“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宗炳是位大胆追求理想的山水画家,他强调山水画的“畅神”作用,注意发挥山水画陶冶性灵的功能,给后世山水画家以深远的影响。南齐谢赫在《画品录》中评价宗炳说:“炳于六法,无所遗善,而含毫命素,必有损益,迹非准的,意足师效。”唐张彦远批评谢赫的话自相矛盾,既说宗炳对六法全部精通,又说作画时必有取舍;既说宗炳的画不合标准,又说其意足可效法。其实并不矛盾,恰恰说明谢氏很有眼力,他告诉我们宗炳的作品特点是强调意趣的表达,不拘泥于形似,带有明显的文人画特色。
晋宋时代,山水画的具体面貌,今已无多少实物可考。宗炳山水画的面目更难详知,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论画山水树石》一节中说:“魏晋以降,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从流传至今的顾恺之《洛神赋》摹本可知张氏的评论是可信的。宗炳作为使山水画成为独立画科的画家,贡献是巨大的,又能在山水画处于初兴阶段及时从理论高度给以概括和总结,更显得难能可贵。宗炳的作品我们今天已无法见到实物,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到宗炳七件作品:《嵇中散白画》、《孔子弟子像》、《狮子击象图》、《颍川先贤像》、《永嘉邑屋图》、《周礼图》和《惠持师像》。又据《南史·宗炳传》载,宗炳曾作《尚子平图》。北宋中期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只提到宗炳《狮子击象图》一件。北宋苏轼在刘景文家见到一件“宗少文一笔画”,可惜没有说明是一张什么画。稍后的米芾在《画史》中只记载了宗炳的一笔画是唐人摹的绢本,但也没说明内容。到元代夏文彦在《图绘宝鉴》中只提了宗炳的名字,未著录作品,可能都失传了。只有这篇《画山水序》流传至今,所以特别值得珍视。
山水画成为独立画科,在绘画史上是一种进步,它扩大了艺术领域,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其中有宗炳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当然山水画从它独立的时候起,就主要是文人士大夫的玩赏品,或表现远离尘世的神仙隐逸思想,或为满足酒足饭饱之后“卧游”的享乐需要,打着鲜明的时代和阶级的烙印。宗炳的山水画集中体现了这种思想,影响是深远的。
原载《美术史论》1982年第2期,第106—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