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衣(针叶)
开篇——他们全是配角
元·大德四年
话说庆元城东临海,人居安乐,海运发达,没事总会有些传闻之类。加上庆元城里的闲人比较多,没事就爱磕牙,但磕得最多的,还是城里的四大户。
这四大户虽是生意人家,倒不是因为家财万贯而被称为“大户”,实在是——唉,虽说无奸不商,但他们逢着初一十五便造桥修路,广施钱食,倒也得到不少好的口碑。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四位老爷的宝贝公子。
人丁兴旺是好事,四家老爷分别纳了二、三、四位不等的小夫人,倒也多子,可,多子不一定多福。这四家的公子们,有人中之龙,也有……唉,人中之虫!
周家老三、施家老五、梅家和林家的老二,活脱脱一桌马吊的——败家子!
败家子啊!
四位公子年纪相近,平日里逛花厅、狎花酒是人生第一要事,玩的是秦淮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再不就花大把的银子去修梨园,成天泡在杂剧戏班子里不成体统。
当然,也不能说这四位公子一无是处,毕竟,他们各个皆有专长——
玩围棋、蹴踘的,玩作画、吟诗的,只怕全庆元城其他官家富豪公子没几个能比得上。
唉——就因为名声太响,庆元城的姑娘们没一个对这四位公子抱有梦幻,倒是对四家的其他公子暗暗中意的不少。
在四个败家子的陪衬下,其兄长或弟弟可是城中姑娘们心上夫君的绝对不二人选。就算有脾气不好尖酸刻薄的,圆滑奸诈阴沉可怕的,总好过成天迷在香粉****不回家的好吧。再则,这四户人家中,也有些公子沉稳有礼风度翩然,学识十车文采出众,走在街上常常引来姑娘小姐的侧目打探。
总之啊,这庆元城里遭人磕牙最最多的,不是官府富豪,不是张三李四朱大麻子,而是那四个不成体统的败、家、子!
1
庆元城,东面临海,西面座山。若是从陕西一路赶来,必要翻山越岭方能到达。
八月,清晨的日头并不火热。
“是这儿没错了。”
青灰的高大城门外,立在一位白袍公子,一身白袍罩在瘦弱的身子上,腰间无任何锦带约束,偶有微风吹过,掀起白袍一角,飘飘然颇有脱俗世外的一番风味。公子身后立着两名女子,穿着红黄二衫,一女子左腮边点一颗美人痣,应是仆从。
“散烟,我没找错地方吧?”公子回头问身侧的女子,谈不上高兴,似乎颇不耐。
“依着庄管事收集的消息,正是这儿。”被唤作散烟的女子打量四周行走的路人,点头。
“可我看这儿的人似乎没什么动静啊?”公子弹了弹垂下的发角,无意举步进城。看这人来人往,哪里像城中发生了血腥事件的模样。太平,很太平嘛!
四下望着,白袍公子似乎对来来往往的行人非常好奇。
人挺多,城门外有一溜儿排开不少摊贩,各自招揽着生意,小姑娘摊上的一些精巧手工饰物看上去很可爱,江湖郞中的虎骨膏似乎也颇有趣。在众多的小摊中,突兀地挂着一面很大很大的幡——很像道士招魂的那种。
盯着轻飘的大白幡,白袍公子眼皮挑了挑,脚步开始慢慢移动。
“公子?”身后二人见他若有所思地移动,轻轻叫了声,举步跟上。本以为白袍公子会进城,不想挪啊挪啊,竟然挪到大幡之下。
幡有多大是他家的事,白袍公子并不在意。但,幡上张狂的两个大字,是他不由自主走近的原因——解梦!
停步定眼,白袍公子发现坐在幡下的竟是位年纪轻轻、身着锦蓝华袍的男子。看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以一根蓝带高束黑发,眼细眉长,脸上的笑非常招牌化,甚至带着点可爱。
“这位公子,早啊!”见生意上门,华袍男子放下手中书本,扬起礼貌的微笑,“您是要解梦,还是要测字呢?”
“你是解梦准呢,还是测字准?”白袍公子眉尖又挑了挑。
“在下解梦测字皆准,在这庆元城里,谁不知道我周家是出了名的解梦世家。看公子的模样,是第一次来庆元吧?我告诉你啊,这城里最有名的‘解梦堂’就是我周家经营,从我祖爷爷开始就在了耶,现在传到我爹那,再过四五年就是我大哥接手了,小弟我在这儿……”
华袍男一张嘴便口若悬河滔滔乎不绝,听得白袍公子眉心大皱,神色更是不耐。
他们很熟吗?或者这是他拉生意的手段?
挥手打断男子的热络,白袍公子抬眼看了看幡,道:“我要解梦。”
“……周家解梦堂保证让你吉兆来凶兆走……啊?哦哦哦,解梦,对对对,解梦。”口沫横飞的男子呆了呆,而后才想起什么,赶紧点头道,“来来来,公子请坐,是什么梦象,请公子细细述与在下听,好让在下为公子解忧分愁。”
热情地搬出木凳放在摊前,男子一把按下白袍公子,顺便投给身后二人非常招牌的微笑,然后急步窜回摊内坐定,挺直身子一本正经起来。静静等了半晌,不见白袍公子开口,却盯着他的脸打转,男子溜了溜眼珠,问:“请问这公子如何称呼?”
“秋。”
“那……请问公子可要解梦?”
“要。”
“可否请公子将梦中所现物象说与在下听?”
“……”白袍公子盯着他的招牌笑,自顾着打量。
“秋公子?”
为何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如此奇怪,他脸上长了什么红疹绿脓吗?虽说常被人盯着瞧也习惯了,但还是比较喜欢被姑娘家盯着瞧,这个公子嘛……
仔细端详,长得真阴柔,身形瘦弱全无男子气概,头上包在一方纶巾,长长垂在身后,颊边竟挑下两条散发鬓角。脸盘不大不小,眉细而长,眉角微有散乱,不若男儿的浓眉有气势。眼睛……很大、鼻梁……光滑、嘴巴……小而棱。
咚!
男子身子一颤,似乎受了惊吓。这男人,长得也太太太阴……柔了吧!
莫非是女儿家装扮?怀疑的眼光对上白袍公子趣味地打量——咚——男子又是一振。
不对不对,虽长得阴柔,整张脸看上去似男又似女,但应该不是姑娘家,耳上并无耳洞,包在高领中的脖间微有凸起,是……喉结。
呼——太好了太好了。拍拍自己的大腿,确信不是哪家小姐偷偷溜出来打量他,男子暗暗松了口气。可,这秋公子的眼光也太过深沉了,黑黝黝如死水般。
对,死水!
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除了黑还是黑,好像人间的喜怒哀乐全然不会出现在这双眼睛里。有这样一双瞳眼的人,也会有梦境之忧?
男子收回对上的目光,敛眉抿嘴,为那一双深黑眸子的主人怪异。
看他外表干净整洁,身后又跟着两个仆人,可眼下却有两圈深深的灰色,那是夜夜难眠的人才会有的。想必,这秋公子被噩梦惊扰了一段不长的时日。哈哈哈——生意上门了!
“秋公子,是否在下的脸上有奇怪的东西?”招牌笑上脸,男子准备做今日拉幡的第一笔生意。
“没有。”
“秋公子来在下的摊前,不是想解梦境之困吗?不妨说来与在下听听,在下才好为公子解忧。”
“起初……不是。”白袍公子又看了眼大幡,淡淡道。
“不是?”男子怔了怔,立即回神,招牌笑扬起,“不是没关系,既然公子来了,不解梦也可测前程啊。敢问公子可是上大都?如此更要测测前程了。来来来,既然公子无梦可解,不妨测上一字,很便宜的。解梦五两,测一字只需三两。若公子想测上两三个字也不成问题,小弟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管让您尽兴而归。”
“现在,是。”白袍公子皱眉,吐出语意不明的三字。
“很抱歉,在下不收纸钞……呃?”
“我要解梦。”
最初是看着这白幡黑字不顺眼,飘啊飘啊地让他心烦,心一烦,腿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只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张狂。现下倒真想解解烦了他数月的梦,顺便瞧瞧这解梦先生有何能耐,敢扬这么大的一张幡……很大很大,实在大到让人想撕了它。
“秋公子,在下知道你要解梦,可你得先告诉在下,是什么样的梦境,或梦中出现何种事物?”
“记不清了。”
男子招牌笑一凝,“可有一丝残相留于脑中?”
“没有。”
“那……是噩梦还是美梦?”笑,笑,招牌的笑。
“记不得。”
“……”收起招牌笑,男子脸上浮现狐疑,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后道:“秋公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到庆元城?”不是那些狐朋狗友找来整他的?
皱眉展平,白袍公子转身问身后二人:“钓雪,我以前来过庆元吗?”实在是记不清了。
“公子未曾来过,破梦两年前随秋大爷来过一回。”
“哦?大哥来过?”白袍公子颇为惊奇,转脸看向二人。
“听庄……管事提过一回。秋大爷水性好,这种地方应该秋大爷来。”被唤钓雪的年轻女子想了想,低头在白袍公子耳边解释。
“早知如此,这麻烦事应当让大哥来才是。”白袍公子的脸上升起嗔意。
“公子,时辰不早,咱们该进城了。”
“哦!”白袍公子不顾城外人多眼杂,轻佻地点了点钓雪的红唇,起身。
咦咦咦,就这么走啦?不解梦、不测字、不想问问前程吗?不想让他赚五两银子吗?
看着三人转身走远,男子可爱的招牌笑垮了下来。呜呜……他今儿特地起个大早,跑到最热闹的西门外拉摊设点,屁股都坐痛了还开不了张,呜呜……命苦啊!呜……啊,回来了,银子回……不不不,是解梦的人又回来了。
赶紧挂上招牌笑,男子眼中闪着希冀。
“这位先生,我想请教个事。”白袍公子去而复返,非常礼貌地问。
“不敢不敢,怎么能说‘请教’呢,公子尽管问,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管让您尽兴而归。”
“这庆元城里,近来可有新鲜的事儿?”
“新鲜事?”男子眨了眨眼,“哦——你是说城西外飞过的异禽?人们都说那两只鸟儿是凤凰呢,可惜我没见到。”
“不是,可有一些令人害怕的事?”
“害怕?哦——城南林家的老二,就是那个败家子,听说他得了花柳病。”胡乱造谣犯不到大元律令,男子说谎说得脸也不红,似乎认定这白袍公子是被串通了的。
“不,可有……”白袍公子低眉想了想,正要再问,却被身后的二姝打断。
“公子,别跟他嗦。”
白袍公子看了看拉他衣袖的二位姣美手下,耸耸肩,摇头依了她们。
“公子,我们先找间客栈,您要好好歇歇了。”
“也好。”白袍公子点头,似抵抗不了软语温香。
渐行渐远,直到三人消失在城内,男子才收回紧紧追随的目光,盯着桌角愣了片刻,猛然惊醒似的拍拍脸,“我干吗盯着那秋公子啊?”
回了神,他拿起方才看到一半的书本,正要继续——
“十八!”有人叫他。
抬头一看,男子眉头皱了起来,招牌笑完全敛去,“三哥!”
彻夜未归,如今又从城外走来,绸衣全是褶皱,倦容满面定是一夜未睡,莫怪家中老爹常在耳边念叨念叨。庆元城周家老三——人称周十三,一桌子马吊的败家子之一,正是他的三哥。
“十八,你今天怎么将幡拉到西门来了?”周老三神情疲惫,却依然俊美,一举手一投足全是风采。见到弟弟,似乎有些意外。
他高兴,不行呀!看了眼兄长,男子不理。
“唔!”头痛抚了抚额,周十三也无意多留,冲弟弟打了声招呼后便离开,回家补眠也。
要知道,败家子的头衔可不是那么好拿的,要有足够的银子让你花,要有足够的才华惹人非议,性格要放荡不羁,还得温柔知礼,怜香惜玉处处留情,非香衾不卧,非莺柳不拥。
男子目送他摇晃地离开,再次将眼光调回手中的书本,趁着无生意的时间,又翻了数页。
城内,傲凤楼酒家。
临街的二楼栏边坐着一男二女,正是白袍公子与他的两位美人丫环。趁着人声嘈杂,三人正低声讨论。
“公子,咱们该如何调查?怎么引那冒名者出来?”
“先看情形。”白袍公子啜了口茶,不多言语。
“可我瞧这地方人人乐呵呵的,看不出有什么血腥的事。”
“就是因为看不出,才要慢慢来。”敢冒他们的名做事,不管是谁,倒是挺有胆子。
“不如……咱们杀……”
“啪!”一支竹筷敲上女子脑门,打落她眼中突出的杀意。
“收敛些。”白袍公子淡淡瞟了眼,看向街道。
这庆元城,的确有些怪。
大元朝里,有谁不知“浅叶组”。不是因为它多么驰名江湖,也并非它高位显赫,只不过,它是一个杀手组织,一个神秘、凶残的杀手组,也是热血之士希望除之而后快的邪魔外道,更是让朝廷头痛难安的贼乱。
杀人前,被杀者必会收到一枚黄木雕刻的浅叶令;杀戮后,在场众物和尸体必定干净整齐,不显紊乱。这是浅叶组独有的特色,没人可以假冒。也没必要假冒。
令人头疼的,半月前,庆元城内,朝廷命官市舶司被人取了脑袋,尸身被扒了衣服吊在城楼上,裸露的身子上书有两字:活该。
活该就活该吧,除了朝廷外没人会介意,可偏偏吊着尸身的绳上悬了枚黄木令。一时间风风扬扬,从东传到西,从南传到北,传得大元境内人心惶惶,说这是藐视大元朝挑衅皇威,皇帝的位只怕保不住了。
传闻怎样对浅叶组而言并无影响,问题出在浅叶组独一无二的师爷庄舟身上。原因嘛,说来话长——人们口中凶残无情的浅叶组首领、他们的主子叶晨沙,近年来不事生产、五谷不分,迷上了游山玩水,总爱没事找事带着心爱女子借故游玩。听到有人冒充浅叶组,当然不会错过查探……兼游山玩水的大好机会。庄舟实在受不了主子的游山玩水,这次说什么也不让他插手,却命他一探究竟,顺便揪出假冒者回去复命。
所以,他,草影组统领,秋凡衣,无缘无故摊上这揪狐狸尾巴的倒霉事。
倒霉也就罢了,临行前,庄舟居然笑呵呵地说:“凡衣呀,这谷里最能助我的人便是你了。你心思细密,平日就助我处理不少事务,这次去调查,也是我体谅你呀。知道你近来夜夜难寐,不如趁这机会散散心,顺便查查是哪个吃了熊心虎胆的家伙敢冒名杀人,简直不将咱们的主子放在眼里嘛。”
散心就散心,他绝对只是“顺着散心的便”去查,不会花太多心思。
唉——原本有三个美艳如花的护卫,本想全带出来,庄舟却说谷中事务繁多,硬是留下破梦,害他只能带着散烟和钓雪随身。唉——秋凡衣啜口茶,叹口气,再啜口茶,再叹口气。
近三个月来,他总在半梦半醒的夜里睁开眼,似是被噩梦吓醒,可醒来后却完全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又因何而醒。庄舟认为他是太累了,大哥认为他是闷久了,主子虽无言辞关心,倒也会不时找些安神定心的挂玉命人送给他。
真是有些烦,看来还得找个解梦先生问问才是。
就这么叹气、摇头,一杯茶很快见底。
“公子,换这杯。”身着翠黄纱衣的散烟体贴地为他倒杯新茶,双手奉上。
“乖。”嬉笑着捏捏白嫩的脸,秋凡衣邪笑。那笑粲在阴柔的脸上,格外地惑人心魂。
任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在脸上徘徊,尽兴后收回。散烟脸色不变地坐回原位,对邻桌的窃窃私语毫不在意。
二人的大胆在钓雪眼中习以为常,但看在酒楼上其他人眼中,却是大大的惊异。
秋凡衣美目转了一圈,唇边扬起莫名的愉悦,似乎觉得众人不时偷瞟的目光十分……有趣。正欣赏着,楼梯边走上一位锦衣老者,绛色丝袍上绣着飞鸟花簇,富贵人家呀!
这老者在梯间顿了顿,突然老脸一垮,大叫着“林贤弟呀林贤弟”冲到秋凡衣邻桌边,而那同样老迈的“林贤弟”看到老者后,也跳起嚷道“施老哥呀施老哥”。
两人相见欢地拍了拍肩,爬楼梯上来的施老哥落座后,便抚腿长叹:“贤弟呀,我家老五已经三天没见到人影了。”
“我家老二也两天没回家了。”林贤弟做着相同的抚腿动作,同样长叹。
“败家子啊!”两人异口同声。
“不提也罢。”完美的双声叠音。
叹啊叹……叹啊叹……
三人觉得稀奇,盯着两位华服老者看了半晌,竟发现其他桌上的客人毫不吃惊,似乎见惯了此番景象。
“林贤弟?败家子?”默念着,左腮一颗美人红痣的钓雪,心头乍地浮起方才城外那解梦公子的话,连忙对秋凡衣道,“公子,方才那个解梦的不是说了吗,城南林家那个什么败家子得了花柳病。”
“管他呢。”散烟对那解梦男子没什么特别印象。
“他说的城南——”
话未说完便遭来打断,打扰之人正是邻桌上抚腿长叹的“林贤弟”——
“什么什么?这位姑娘,你这话在哪儿听来的?”
“呃,无意听说。”老者过于急切的神情令钓雪侧身躲避。
“在哪儿听说,怎么个无意法?快快快,快告诉老夫。”林贤弟眨着昏花的老眼,眼中竟然闪着点点泪意。
“呃……只是……只是在街上,无意听着一个小贩谈起。”钓雪再侧了侧身,求助地看向秋凡衣,远离老者闪闪泪眼和喷得满身满脸的……唾沫。
秋凡衣放下杯盏,脸上的笑摆明看戏。
“是吗?在街上?小贩?”老者慢慢直起腰骨,发呆过后突然顿足捶胸哀号起来,“该死的小畜生,成天只知道埋在女人堆花柳巷子里,现在好啦,染上个奇怪破劳子病,啊,败家子啊,我林兴旺怎么养了个如此不听话的儿子呀!天哪,咳咳咳,施老哥,小弟不能陪你喝茶,得去找我那不听话的败家子,告辞告辞。”
号完哭毕,也不等“施老兄”回礼,一把老腰骨跑得飞快,“吱溜——咻地”,林贤弟一下便到了街心。
“贤弟慢走,下回什么时候,咱们再约个时间喝茶。”施老兄见人跑远,竟趴在栏杆上冲没影的街道挥手,口中犹自叫着下回下回,完全不担心他那贤弟儿子的病情。
“……知道了。下回。”远远的街心,竟真传来回应声。
“扑哧!”掩嘴低笑,散烟和钓雪美艳的脸上全是趣味。她们极少见着如此景象,只觉得新奇有趣。秋凡衣唇边依旧挂着笑,深黑的眼中却静如死水,没有情绪。
庆元果然是个奇怪的地方。自称林兴旺的老者腿上功夫不弱,而那“施老哥”……哼,接下来的调查似乎不只是散散心那么简单了。
低头饮茶,袅袅雾气扑面而上,掩住黑眸中难以捕捉的……闪逝杀意。
三日后,依旧是傲凤楼酒家,依旧是临街的二楼桌边。
八月的火热让人受不了,特别是正午时分,看到日头照在青石街上熠熠生辉,秋凡衣的阴郁心情更加深了几分。
趴倚着雕花木栏,坐没坐相的秋凡衣拉拉领口,拿着纸扇一搭一搭地摇着。
“公子,你在这儿看了三天,心中已知这冒名者是何人?”在身后为他打扇,钓雪好奇。
“没有。”如果光是看就能看出狐狸尾巴,他就不必让散烟去调查了。
眼光来回在街上溜着,秋凡衣多次将目光定在斜对面茶楼下的小摊上。盯了半晌,突地翻翻眼皮,咕噜道:“我肯定和这家伙犯冲。”
“犯冲?”钓雪摇着纸扇,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啊——“好大的招牌!”
一丈宽的绸布上书着两个大字——解梦!
招牌大,摊子也大才对,可这摊主居然缩在三尺方的小桌后,趁着阴影在——调戏姑娘。
“是城门外的那个男人。”钓雪想了想,记得。
“对。”秋凡衣点点头,眼下的灰色不减反增。
他与他,犯冲!
天气炎热,昨晚一夜无眠,也无心练功。待到晨光初起时,终于有了睡意,却被满街的叫卖吵得不安宁,眯了半刻工夫,终于受不了地爬起来。本打算与前些天一样,看看街上各样的行人,听听茶余饭后的闲话,顺道收集资料,查明冒充者是何居心。
本打算,本打算哪,他原本是如此打算!很可惜——
坐在桌边,人没定神,眼里就飘进这巨大的招幡旗,行云流水般的两字与他昨夜的辗转难眠形成鲜明对比,而解梦先生神采奕奕的眼神,更是看得他眼皮沉重,心火大涨。
这人究竟是在解梦,还是借机戏弄那些姑娘家?那些姑娘家也有趣,乱七八糟的梦境被那男子的三寸舌说得天花乱坠,她们竟也相信。
虽说摊远人声小,他的耳力却是一等一的好,男子解梦的话全听在耳里,听得他不知该笑,还是该讽。
“十八公子,我两天前梦见好大一只青瓜,你说是吉是凶呀?”华服小姐如此说。
“大喜呀大喜,青者,生机也。姑娘可有许配人家?若是许配了,年头前必定成婚,夫婿疼你爱你,当你是宝呢。若未许配,年关前定有贵人上门提亲,好事近了。”
男子舌绽莲花,说得华服小姐红霞满面,欢欢喜喜付了十两银子,晕乎乎地走了。
“公子呀,老太婆昨儿夜里梦到火老鸦乱飞,会不会有灾呀?”一老妪颤抖着道。(注:火老鸦即是火灾时,在空中飞过的火星。)
“婆婆,恭喜您,火鸦为日,日飞岁长。这梦召示您老身子健康,长命百岁呢。”男子舌如沾了蜜。
“十八公子,我今儿测个字。就测你这‘八’字。”粉纱红裙、****微颤的娇艳女子娇声啼着。
“八者发,姑娘的‘八’字写得秀丽细滑,近日定有财进。”闭眼吸了口香粉气,男子清朗的脸上的招牌笑多了份轻佻。
哼,不是发财就是长命,再不就姻缘近了,他似乎没别的解释。难道世人做的梦全一样不成?
秋凡衣撇撇嘴,正要移开目光,却见那十八公子突地站了起来,绕出摊子迎向对面走来的壮汉。壮汉身着锦衣,绘宝相花的官吏打扮,冲着解梦先生就是一拳,非常豪情兄弟的那种,随后两人偕同进了傲凤楼。
没戏看了。耸耸肩,秋凡衣扫向拐角的小摊贩,竟见到五个日本人坐在粥摊边吃井水赤豆汤。
庆元东面临海,海外商船多有停留与当地人做生意,看到东洋日本人并不稀奇。只是,这五人动作细微轻沉,绝非寻常海商,倒像是与他一般的……杀手。
五人饮尽豆汤,呼啦呼啦地咕噜了一阵后,纷纷戴上尖笠帽快步离去,似打算往东门出城。秋凡衣唤过钓雪,正要命她尾随查探,转身便见到解梦公子与官服壮汉坐在远远的角落处,叫了酒菜正准备开动。
“哈麻兄,小弟最爱吃的便是八月时节的‘桂花泥螺’,今日难得哈麻兄有空,咱们好好品尝品尝。”解梦男子爽朗笑道,比方才的轻佻更多了份虚假。
“多谢周公子,唉,府里现在闹得人心惶惶,上头怕呢,天天压着咱们查案子,忙死了。”被唤哈麻的壮汉啜了口酒,小声抱怨。
亏他体大如熊,能憋出如此细弱之音也真算难得。
“哈麻兄是在查……市舶司挂在城门的那件事?”听他此言,解梦男子收起笑,亦低声问。
“大热天的,尸体都臭了,府里不让埋,说都里重视这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止。你不知道哇周兄弟,巡尸房臭气冲天,咱们走路都绕弯子呢。”
“如何,哈麻兄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是……”机灵地瞧瞧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哈麻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好像是买通杀手干的,人家是拿杀人当饭吃,咱们怎么查得到?达鲁花赤(元朝官名)压得重,府里没办法,只好让咱们天天跑来跑去,根本没线索。”
“哈麻兄可知买的是何杀手?”男子声音小如蚊嗡。
“好像……是浅……”
“哦?可是那传闻……的组织?”
“正是。我们……令牌正收在府里……”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秋凡衣只听得咕噜咕噜,心中倒也猜到他们所说何事。
早该想到,朝廷死了官,又被人吊在城门上示威,这口气怎会安然咽下。只可惜呀,那冒名者挂谁的狐狸尾巴不好,偏偏要挂浅叶组的尾巴,简直不知死活。就算官吏不了了之,浅叶组也不会就此放过。
杀人前送出令牌,杀人后必定收回令牌。浅叶令绝不会遗落外界。既然有假冒令牌,倒也不失为极好的线索,改天找来看看。
抬起钓雪光滑的脸,秋凡衣轻抚着,眼角瞥见消失在街头的日本浪人,不禁勾起淡笑,点点粉脸示意。
“是。”收到他的暗示,钓雪冰雪聪明,借故下楼尾随五人而去。
唉,就剩他一人了啊!摇着纸扇,秋凡衣换了个姿势,依旧趴在栏上听众人交谈,看着刺眼的招幡解梦,只觉汗流湿粘。
呼——吸——呼——吸——咦咦,吸吸吸……什么味儿如此难闻?
他喜爱干净,向来讨厌脏污之物和怪异气味,不爱与人接近就是怕闻到刺鼻的气息。趴在栏上好好的,居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令人皱眉的气味,还是热乎乎——
“你?”突然回身,原本只有茶酒的桌上,竟多了一盘……一盘……什么东西啊,黑糊糊的。瞪着走到桌边的男子,秋凡衣美目微挑,急急举袖捂鼻——
熏死了!
“秋公子,咱们真是有缘,今日又见面了,在下周十八,与秋公子在西城门外有一面之缘。今天就让小弟请客,聊表地主之薄。一盘小小的‘桂花泥螺’虽算不得贵重,却是小弟最钟爱之食物,今日就与秋兄一同分享。如果秋兄日后想解梦测字,尽管来周家解梦堂。”
分享?他们很熟吗?让他吃这种褐色的小铁豆?
呼呼呼——拼命摇着扇子,秋凡衣冷然的脸上没了笑意,黝黑的眼中只剩死水一潭。
不走,只因被熏得腿有些……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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