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万般皆下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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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般皆下品(针叶)

楔子

元·大德四年

话说庆元城东临海,人居安乐,海运发达,没事总会有些传闻之类。加上庆元城里的闲人比较多,没事就爱磕牙,但磕得最多的,还是城里的四大户。

这四大户虽是生意人家,倒不是因为家财万贯而被称为“大户”,实在是——唉,虽说无奸不商,但他们逢着初一、十五便造桥修路,广施钱食,倒也得到不少好的口碑。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四位老爷的宝贝公子。

人丁兴旺是好事,四家老爷分别纳了二、三、四位不等的小夫人,倒也多子,可,多子不一定多福。这四家的公子们,有人中之龙,也有……唉,人中之虫!

周家老三、施家老五、梅家和林家的老二,活脱脱一桌马吊的——败家子!

败家子啊!

只要能在酒楼或集市上见到四位老爷,他们见面第一句不是问好恭安,也非商谈生意,而是同时叹气,大骂家中不事生产的“宝贝败家子”。

四位公子年纪相近,平日里逛花厅、狎花酒是人生第一要事,玩的是秦淮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再不就花大把的银子去修梨园,成天泡在杂剧戏班子里不成体统。

当然,也不能说这四位公子一无是处,毕竟,他们各个皆有专长——

玩围棋的、玩蹴鞠的、玩品酒作画的、玩吹弹吟诗的。双陆玩得更不在话下,只怕全庆元城其他官家富豪公子没几个能比得上的。(双陆:赌博游戏,将木盘上放置黑白两色木棋子各十五枚,棋称为“马”,盘上左右各画十二路,谓称“梁”。二人对局,掷骰子按点色行走,白马自右而左,黑马自左而右,先出完者胜。若掷出双六,稳操胜券,故名“双陆”。)

瞧,对面酒楼上,周家老爷正对着林家老爷叹气呢——

“林兄,你家二儿与我家三儿又没影了。”

“唉,休提休提,我听书童说,那忤逆不孝的家伙这些天夜夜在飘香院,唉——”

“飘香院?”妓院啊,周家老爷拍腿长叹,想着自家那不孝子必也天天窝在那儿,“唉——”

“败家子!”

“不孝子!”

唉——就因为名声太响,庆元城的姑娘们没一个对这四位公子抱有梦幻,倒是对四家的其他公子暗暗中意的不少。

在四个败家子的陪衬下,其兄长或弟弟可是城中姑娘们心上夫君的绝对不二人选。就算有脾气不好尖酸刻薄的、圆滑奸诈阴沉可怕的,总好过成天迷在香粉****不回家的好吧。再则,这四户人家中,也有些公子沉稳有礼风度翩然,学识十车文采出众,走在街上常常引来姑娘小姐的侧目打探。

总之啊,这庆元城里遭人磕牙最多的,不是官府富豪,不是张三李四朱大麻子,而是那四个不成体统的败、家、子!

读书为何?读了书当然要用。

常言道:家有读书郎,朝中好色相。千万别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然后傻不拉叽地翻着书等黄金从天上掉下来,等美人从书中钻出来,那是狗屁心愿。既要读书,也要养得活自己才行。

但与其读书,不如印书。

施家墨香坊印的书,素来引领着城内的读书新潮;身为墨香坊的老板,将生意上的死对头整得哭爹叫娘之余还抱着他的大腿感激涕零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手到擒来。

他应该得意才对。

可,身着银色锦袍、腰束隐纹蟒带、左腰悬着五禽玉佩的男子,以慵懒之姿软倒在靠椅上,灰黑的眸子盯着摊在桌上的薄纸发呆,眼中隐隐闪着怒气。脚边躺着一本新印的佛经集注,页面上深深的大脚印绝对让人相信是出自银袍男子的靴底。

该死的和尚!

男子抽搐着眉心暗咒。

城里的书院与商会联合素来统一,虽说在商言商,明争暗斗免不了,但谁敢明目张胆地同他争风头?想不到城外竹林伽蓝的和尚趁年关印了本《华严经选注》,不知是哪个老和尚为经书注解一番,将狗屁不通的佛言佛语变得世人皆懂,一时购买成风。此书从印刷到成书,庆元府的书院和商会全不知情,和尚摆明了趁着年关大捞香油钱。

在大元朝里,佛教受当朝者重视,时不时地会赏赐一些田地给寺院,均免税免役,让寺院比商家还要财大气粗。书院与商会虽有微辞,却不会与寺院过不去。

这一次……哼,抢得有点过分了些。

男子哼了哼,曲起两指扣在扶手上,嘴角噙上一抹淡笑,掩去了方才的怒气。

竹林伽蓝的那群秃驴既然敢抢,他就敢做。三等僧又怎样,四大皆空又怎样,不过是一群虚伪贪心的臭秃驴。(注:元朝把职业分十级:官吏僧道医,工匠娼儒丐。故出家人又称三等僧。)

行,光头做初一,他就做十五,和竹林伽蓝的那群秃驴──铆上了。

1

新年过完,所有喜庆的气氛消失殆尽。

庆元城,施家大宅内。

一道银色的修长身影立在书房边,负立双手,似乎正苦恼着。

“三少爷、三少爷,不好啦!”

人未至声先到,就见一个身着蓝布衫的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由远跑近,并非常不小心地在回廊处让小石阶给绊了一下,又很鲁莽地让拐角的柱子给撞了额头。等连滚带爬地跑到银色身影背后,早成了龇牙咧嘴的模样。

“什么事,伐檀?”银色身影转身,淡淡看了眼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子。

“老爷、老爷又要用家法惩罚五少爷啦。五少爷让我、让我来向您求救。”揉着额上慢慢硬起的肿包,施伐檀大叹命苦。他刚好路过,刚好看到老爷拿出家法,又刚好让五少爷给看到,所以无奈地跑来找人求救。

“家法?”银色身影背负双手,听若未闻地顺口问道,“什么家法?哪个级别?”

“是……是小家法。”

“哦!”一个单音打发。

“三少爷,您……您不去救五少爷?”见他没什么动静,施伐檀小心翼翼地问。

“嗯!”

不知是叹气还是轻哼,这一声“嗯”听在施伐檀耳中是完全没希望。看三少爷的样子,丝毫没有动腿的意思,唉,五少爷自己保重吧,他的话已经带到,南无阿弥陀佛!

施伐檀双手合十望了眼雕花廊顶,暗暗替受罚的五少爷颂经。正念到往生咒,远远地又跑来一位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三少爷、三少爷!”

“什么事,伐轮?”银色身影气定神闲。

“稿子,有稿子!”被唤伐轮的青年同样一身蓝衣,怀中抱着一大叠写有墨迹的纸,脸上的神情只能用兴奋形容。

“什么稿子?能比得过竹林伽蓝一个月前印的《华严经选注》?”银色身影看了眼他怀中的墨迹,顺手接过,“《金刚艳》?”

“比……绝对比得过的,少爷!”同为施姓的伐轮递上纸稿,眼神晶亮,“那些和尚有经书注释,咱们就用这个,”指了指纸稿,再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整死那群秃驴。”

银色身影翻了两张后,抬头,眼中有了笑意,“好!这稿子哪儿来的?”

“是、是一个青年书生送来的,说是试试。我看这内容正好,就抱来给三少爷您了!”施伐轮有点得意。他的好眼光全是跟着这位主子学来的。

“有长进。”银色身影赞许,低头再翻数页,脸上的笑容随着翻阅越来越大,连声道,“好好!好!这次我就不信争不赢那群光头。伐轮!”

“在。”施伐轮腰一挺,左手捋袖,脸上是只等主子一句话就闹他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立刻让排字师傅印五本样书出来,记得告诉那写稿的书生,这本书稿施家墨香坊要了,该给的银子一个子不会少,保证让他一夜富贵。以后若还有稿子尽管拿来。”银色身影越翻越快,口中不忘吩咐。

“三少爷您放心,伐轮办事一定让您满意。”等他翻完稿子,施伐轮接过后撒腿就往外跑。

银色身影笑了笑,眼角一瞟,看到双手合十翻白眼的施伐檀。似想到什么,他双眉一凝,“伐檀,你方才说爹要用家法处置小五?”

“是是是。”赶紧放下合十的手掌,施伐檀点头。

“什么家法?哪个级别?”想到刚才看的手稿,银色身影皱起眉,心中估量。

“小家法。”施伐檀记得老爷手中拿的东西不大。

“小家法?”银色身影轻轻提高了嗓音,“你说爹用小家法处置小五?”

“是。小的过来时,老爷正唤人去拿了呢。”

施家家法分大中小三等:大家法为黑漆木柱一根,长三尺,约人的小腿粗细,不常用;中家法为红漆铜棒一根,长三尺,人胳膊粗细,也不常用;小家法为铁尺一把,跟裁缝铺里的量尺一模一样,生铁打制,很常用──特别常用在五少爷身上。

“爹准备打小五哪儿?”

“好像是手掌心。”

“手掌!”银色身影声音又高了些。就见银影一闪,人已冲到回廊拐角,同胞兄弟情义看在外人眼中实在羡慕。

看着急步的身影,施伐檀再次双手合十──当老爷处罚五少爷时,只有三少爷才能消去老爷的火气,救五少爷出水生火热的地狱道。当然,他绝对不会以为三少爷多么具有同胞之情,就算是同根生的豆角,三少爷也会“相煎”得非常着急。能让三少爷动驾相救,定是伐轮刚才的那篇书稿有看头,为了让书稿印出完美的效果,必定少不了五少爷这个“败家子”的才能。这才是三少爷急步赶去救命的真正原因。

阿弥陀佛!

盯着主子修长的银影化为小点拐个弯,施伐檀露齿一笑,看上去老实端正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趣味。

施家有五位少爷:大少爷是侠客,武林闻名显赫,据说黑白两道听到名号皆要礼让三分,但混出的是什么名他不知道;二少爷是朝官,权贵一时,但当的是什么官他不清楚;三少爷是精明的书商;四少爷是典型的奸商;五少爷是败家子,也算独有特色。若是让他选,他定会选择跟随三少爷,而他也的确跟了。

他这位三少爷聪明有礼、沉稳精干,胸藏锦绣乾坤,实在是人中之龙。而这三少爷也是人如其名──施龙图。

庆元城西门外一里的地方是许多书坊书院的集聚所在,加之许多纸铺、墨铺,便形成了印书一条街的局面,举凡经集儒道、农学医书、话本戏曲故事皆有所出,故人称“西印街”。施家墨香坊是其中一间。

一个月后。

墨香坊内,整齐的印造间。

念字师一边念稿,选字师一边在排字转轮中抽拣木活字。统一的灰衣工人有条不紊地刷墨、压印,将印好的书稿整齐地摊在宽大的桌上;另一边,装订师正为折好的书册打孔、穿纸捻、贴上封面。往里走,左边是通风良好的高热工房,烧板师将压好的整版泥字放入炉中,烧成坚硬的字版;右边三丈远的青瓦房是抄写间,抄写师正写着各式字体;雕版师将写好字的纸平压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地刻着。

施家墨香坊的书之所以能引来读书人的争相收藏,除了墨色稳固、质地精美外,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施家招揽生意的精妙──在推出活字版后,再推出雕版书籍。

自从有了木活字,时人总以为雕版书籍印程费时,不若活字排版来得方便,但活字有一点不好──用活字印出来的书籍,字体全部一样,没有新意。对于喜爱墨迹书法又想读书的人,这种书没什么收藏价值。墨香堂会针对某本受人喜爱的书特别制作雕刻版,采用不同于活字的篆书或隶书字样,偶尔会限量印刷,以图配文。书价定得虽高,却得到不少官员富豪的喜爱,权充讨好上司、送生日寿礼的佳品。

既然有人愿挨,当然就会有人愿打。为了保证雕版的质量,墨香坊招了大批的写字抄书师傅和雕刻师傅,就为让雕版字精美无缺。

“快看快看,是三少爷呢!”忙里偷闲的十五岁雕版小学徒阿荣拉了拉水渠边洗手的人,也不管是谁,只顾着“吐露心声”:“三少爷真是个和煦的人啊,对谁都那么有礼,我什么时候也能和轮主管一样跟着三少爷学学啊?”

“学什么?”被他拉住衣袖的灰衣人看了眼银色锦袍的男子,不解他眼中闪闪发光的是什么。

墨香坊里不管男女,只要提起坊主施三少爷,个个眼中全是闪闪仰慕之情,有闺女的恨不得全塞给施三少爷做妻,也不管自家女儿才五岁大;老师傅对他赞不绝口,什么一表人才啦、貌似潘安啦,不知那潘安是不是长得真那么漂亮。

“三少爷一定是亲自来选雕版字体的。”拉着灰衣袖,阿荣眼睛在银影身上打转,“咱们上个月印的活字本《金刚艳》一拿到书铺,哇,我听铺里伙计说,门槛都快被人给踩烂了。不止文人喜欢,飘香楼的姑娘可是一人一本呢。我上次买豆浆的时候,看到卖豆浆的也在看这书呢,和尚印的集注根本没得比。这次不知谁的字会被三少爷看中?若是抄好了,真希望我能雕出一版呢!”

“我知道三少爷是来选雕版字的,阿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的衣袖?”拉了十多次也没拉回,唉!

阿荣终于收回闪闪仰慕的眼睛,“放开?啊……小顽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叫郗顽洛,你可以叫我小郗或者小洛。”成功拉回衣袖,郗顽洛扫了眼收回手的人,话语中听不出气急败坏。

“小顽啊,你是抄字师,你说三少爷有没有可能看中你的字啊?”年轻的雕版学徒看了眼身着灰衣的女子,猜测中兼有希冀。

“我又不是三少爷,怎么知道?”取过木栏上的干布拭手,郗顽洛走回抄字间,不理会一路闪闪发亮的仰慕眼神。

墨香坊请工人并不注重男女,她也是听说这儿老板待人好才来的。年前刚开始做工,正月初五“祀神”后便得到施三少爷包的银锭子,人人有份,让她更坚信施三少爷对作坊工人的确不错。施三少爷她见过许多次,总是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在坊里出入,偶尔会看他与师傅们谈笑,对学徒伙计嘘寒问暖,嗯……正如老辈师傅所言,是个和煦有礼的人。

“顽洛?顽洛?”突来的叫声打断她。

“什么事,纪师傅?”扬起温婉的笑,郗顽洛看向年约五十的老雕版师。

“三少爷虽然对咱们不错,咱们也不能偷懒啊。你还是快些将那些富人定的家训抄完,让辐管事好拿去交差。”

辐管事全名施伐辐,是墨香坊的主事,她就是辐管事招进来的。点点头,郗顽洛又笑了笑,“知道了,纪师傅。”

见到她温婉的笑,纪师傅点点头,“顽洛啊,像你这般年纪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肯让女儿读书习字的必定是富贵人家,看她年纪不大,头上从无饰物,衣衫换来换去总是灰色布衣襦裙,应该是家道中落。

“嗯。”仍是温婉一笑,郗顽洛展开平滑的观音纸,刻意忽略他的疑问,埋头抄书。

坊里共有七位抄字师,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专门写小篆的女字师白,三十多岁,生得秀秀气气的,相公是读书人,儿子已经十岁了。除了学徒和印造师、装订师外,厨房和后院也有不少女子,在这儿,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她的忽略令纪师傅摇了下头,拿起雕刀将注意力放在快完成的版刻上。约过了一炷香工夫,就听到门外传来朗朗笑声,银袍一闪,迈进众人口中完美的施家三少爷,也是这墨香坊的主子施龙图。

“三少爷!”此起彼伏的叫唤中含着众人一致的佩服和景仰,原本坐在台边抄字的众人也各自起身躬了躬。

“这位姑娘就是新来的抄字师傅?”银袍在门口顿了顿,直接走到埋头抄字的灰衣裙边。

“正是,三少爷,是小的招进来的。”伴在银袍身后的蓝衣管事施伐辐点头,一边暗示埋头的人站起来见过主子。

“三少爷。”叹了声,郗顽洛只得站起,冲银袍福了福,眼光直直地盯在他的腰带上,模样绝对是谦卑有礼。

“林家的家书是你抄的?”银影走到台边,拿起抄到一半的观音纸看着。

“正是小女子所抄。”顺着他的手臂移动,郗顽洛点头。

“你……今年多大?”放下墨迹未干的纸,他的手臂又伸向纸镇压住的一叠纸上。

“十九,三少爷。”郗顽洛回答得很温婉。

“什么时候来墨香坊的?”他清朗的声音一派柔和。

“年前。十二月十八来的。”这施三少爷不会是觉得她的字很难看,想辞了她吧?

“为什么会来我这墨香坊?邻边赵老爷的清容坊不比我这儿差?”翻阅的动作未停,银影的声音仍是柔和。

“……”她应该赞美他两句?还是该贬低赵老爷两句?

众人支着耳朵大气不敢喘,似乎想听听她会怎样回答;银影身后的辐管事也是猛眨眼睛,脑袋轻轻摇了一摇。

咬着下唇,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抬头看向他,迎上一双淡淡的……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这就是众人景仰万分的施三少爷?眨着眼,郗顽洛有片刻的怔忡。

上等的窄袖丝锦银袍,袍上用银线绣着盘蟒纹理,一看便知家中富贵。黑发整齐地束在银草玉环中,双眉如剑、眼眸似潭、鼻挺唇丰,气定神闲,的确是……一表人才,难怪有闺女的全想塞给他。

他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得真切。何况,这位施三少爷看上去──

“为什么会来墨香坊?”施龙图任她放肆地打量,抽空扫了眼支着耳朵的众人,以及屋外不时探出的脑袋。

“因为……三少爷玉琢金相、龙姿凤彩、慧心侠骨,令小女子景仰万分;墨香坊是庆元城人人称赞的印书坊,印的书精美可观、雅俗能赏;而且常听人说三少爷对作坊的工人体贴入微,能在三少爷的坊里做工,是小女子几世修来的福气。”

垂下头盯着他的腰带,一口气将平常听到能背的景仰全说出来。可别辞了她啊,这施三少爷横看竖看也不像常人口中说的那么——

“呀?”

突然伸出的手令她微惊,慌忙抬头,郗顽洛就见着人人景仰的施三少爷紧紧地捏着她的手,好像抓着一件多么稀奇的东西。

将她的手拉到胸前左翻右看了片刻,那张气定神闲的俊脸上慢慢地升起疑惑,但并未表现太久,极快便被淡然取代。只是,眼中的估量过于明显。

“三……三少爷,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被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抓着,她的语气不若方才那般顺畅。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全部包了去;掌心很烫,烫得她想用力缩回。缩呀缩呀……唉,她承认,男人的手指强健有力,是她所不能及的。既然缩不回来,也就任由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可……他居然用食指在她掌心上打圈,好……好痒。

“三少爷?”她缩了缩手,只得再叫一声,小脸上已是通红。

似乎觉得看手不过瘾,施龙图干脆沿着衣裙探向手臂,当然,如此的唐突也引来偷觑众人的一致抽气声──打击,打击呀!他们景仰万分的坊主正在调戏一个姑娘!其中,以施伐辐的脸色最为震惊,清瘦的脸上活像被人放了血。

“三……三少爷?”他巍颤颤地叫了声。虽说谈生意时少不得逢场作戏,可从未见过三少爷如此孟浪啊。

微热的手捏往细瘦的手腕,在衣袖下动了动,施龙图扬眉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明明手还捉在人家姑娘的玉臂上,可脸上的笑却是彬彬有礼,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景仰──他们的施三少爷总是那么温和有礼啊。

“郗……郗顽洛。”突然探入衣袖的手微微吓到她,盯着温和的脸,她并未觉得受到侮辱,倒是震惊大过于羞怯。

这个男人……好可怕!

“郗顽洛!”念着她的名字,施龙图未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你怕我?”

从未有姑娘家怕过他,从她对上他的第一眼,眼中就清楚地写着害怕。这姑娘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也非娇红欲滴的俏模样。脸很小,像颗小枣儿,肤色有些苍白,是本就如此,还是害怕所致?

“不……不怕。”感到他覆在腕上的手动了动,她赶紧摇头。

“好,就你了!”轻声笑着,他放开手,回头冲施伐辐道,“伐辐,《金刚艳》的雕版字就由她来抄,先抄三版雕出来看看。”

“是,三少爷。”伐辐的头呆滞地点了三下,似未曾从刚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施龙图吩咐完,回头看她,“郗姑娘……”

只吐了三字,尖厉的哀叫突然从坊外传来,打断施龙图的话,直抵抄字间:“三少爷、三少爷——”

盯着脚下抹油的青衣书童一路跑进墨香坊,坊中众人各自抬眼看了看,然后该抄字的抄字,该刷墨的刷墨,丝毫不见惊奇。

青衣书童冲进印坊后便四下寻找银色身影,好心的装订师指了指抄写间后,只见青影一溜烟窜到施龙图脚边,口中哀叫着:“三少爷救命。”

“救谁的命啊?卫函。”低头看向抱着他的腿不放的小书童,施龙图温和地询问。卫函是五弟的书童,能找到墨香坊来,看来这次的麻烦惹大了。

“五少爷……老爷……老爷要拿家法处罚五少爷呀,五少爷让小的来找三少爷救命。”小书童喘了几喘,赶紧表明来意。

“什么家法?”施龙图不问五弟闯了什么祸,只关心家法大小。

“中家法。”

“哦。”简单地应了句,施龙图转向郗顽洛,“郗姑娘,你的字……”

“三少爷,五少爷说了,你若不赶紧去救他,他的画就没法完成,这会拖了您雕版《金刚艳》的时间。”见他没事地轻哼,卫函只得搬出五少面授的“玄机”。

很好!施龙图脸色未变,眉尖的抽搐却极为明显,“……是小五说的?”

“是、是五少爷说的。”小书童感到抱住的大腿僵硬了些。

“就算我回去,这路上耗去的时间也够爹处罚小五了,我去了也来不及啊。”抬腿让他放开,施龙图淡淡地笑着。

“来得及、来得及,三少爷,您再不回去,五少爷这次只怕真的三个月下不了床了。小的前天还看到五少爷夜里挑灯作画呢,画了撕,撕了再画,说是为了三少爷您,他这个弟弟一定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三少爷啊,您就赶紧回去一趟吧?”小书童只差没哭了。

“哦?”眉心挑起,听者似乎动了心。三个月下不了床啊……嗯,的确有些麻烦。罢罢罢,“卫函,放手。”抱着他的腿,叫他怎么走路。

“三少爷!”见他动脚,小书童赶紧站直,一扫刚才的狗儿样。

“走吧。”银影一晃出了抄字间,似乎忘了身后的灰衣女子。

片刻后,银青两道身影消失在坊门外,墨香坊内又恢复成原本的繁忙景象。施伐辐扫了眼偷懒的工人,看向一声不吭的低头女子。

“顽洛,刚才三少爷只是……”

“没事。”酡红在脸上淡去,郗顽洛温婉摇头,丝毫看不出姑娘家的羞怯难安。

“你可千万别误会三少爷啊,他是看了你的字,一时爱才,才会冲动地拉你的手的,千万千万别误会啊!少爷对姑娘家可是十分有礼的,城里多少大户小姐希望得到三少爷的轻……青睐呢!”收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轻薄”,施伐辐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顽洛知道。”腕上留有那人的余温,心头微微颤动的陌生情绪是害怕,表现在脸上的仍是温婉。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施伐辐叹气,“啊,刚才少爷说了,你抄三张“金刚艳”出来,让纪师傅先雕个初版印样,若是少爷满意,你再抄其他的内容。”

“是。”她点头,坐回台边继续抄《林家家训》,埋下的头颅让人看不到表情。

“纪师傅,等顽洛写好了版,你就雕一版去试印,我先拿给三少爷看看,若是没问题,再雕其他的。还有,五少爷现在正画着配图,待五少爷画得满意了,还得劳你赶赶工,我怕五少爷交得迟,误了三少爷的时间。”见她无意多提,施伐辐也不再多言,转身对一边的雕版师傅道。

郗顽洛听到纪师傅应了声,随后便是施伐辐走出去的细微脚步。

慢慢地抄着,随着手腕的转动,她又感到炙掌留在上面的暖意。

人人都道施三少爷温和有礼,是个心地善良的书坊老板,得到城中不少巨贾官家千金的喜爱,比其身为败家子的五少爷,可称得上“天人”了。方才捏着她的手时,除了估量外并无轻薄之意,脸上始终挂着让姑娘家脸红的笑,可……她就是害怕。

远远地望着银色身影倒没什么,真正近看,除了长得轩昂,也的确是温文有礼。他的笑不假,语气也是真的柔和,只是、只是……唉,算了,不****的事。只要别辞了她,让她抄什么都行。

《金刚艳》印出时,坊里人人争着翻看,男人边看边笑,神秘兮兮,她好奇拿了一本,才明白书名的由来──满篇全是艳淫之辞。故事的角色不外乎佛经里的金刚菩萨,再不就是寺里的和尚,将佛门的清静地写成幽会燕好的处所,竹林里、古松下、禅房间……她记得当时脸红的模样让阿荣取笑了许久。

坊里都知道施三少爷讨厌出家人,在他面前绝对不能称和尚为“大师”,只能用“光老”这一鄙称。特别是年前竹林伽蓝印了本《华严经选注》后,厌恶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呵,轻笑着,幽幽的眼看向坊外。

一棵高大的松树迎风摇着枝干,在抄字间外投下大片的阴影。春日的正午阳光十分和煦,一如……唉,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盯着摇曳的松枝,她的心绪飞离了观音纸上的墨迹。

可笑啊,她竟觉得这春日的阳光一如施三少爷脸上的笑,看似和暖,实则令人──头晕脚颤。

入夜,二更时分。

数条黑影在西印街飞蹿,时而轻忽地交头接耳,在各个书堂印坊间忽隐忽现,似乎寻找什么。

约莫一炷香工夫,黑影聚在街头交谈后各自散去。不一会儿,某间坊中升起火光,伴着浓浓的焦味蔓延;再过一刻,就见金蛇漫天,赤焰浓雾由一间印坊吞向另一间印坊,等到巡夜的更夫大叫“失火”时,火光早已映红天际。

各坊宿房内的人们听到叫唤,纷纷披衣而起,手忙脚乱地去取出水桶。好在印坊内设有蓄水池,就算水行兵不能及时赶到,他们也可自行灭火。

可惜,火很大,纸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起火点多,一时扑灭也非易事。正当焦头烂额之际,一群飞骑自西门疾驰而来。

“望火马!是望火马!”

“水行兵来了。”

看到身着绯小绫背子的官兵,众人满怀希望地叫着,惊喜之余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趁着官兵救火,各坊管事抽了下人回城报告东家,又是一阵纷乱。

(注:宋朝的防火设备已很完善,元朝延用。官府设置的灭火军铺称“潜火铺”,坐骑称“望火马”,灭火官兵称“水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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