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滑过去两日,我开始暗自高兴,因为我推掉了采访任务,心想至少短期内应该不会再看到某位姓赵的先生,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
作为变相的惩罚,我在酷九炎夏的日头下被派来跟踪采访眼前这处老街道的拆迁,而报道一直要持续到新楼竣工为止。
听街道主任说,这条街原来的居民都已经搬走,这里的土地则被一家地产集团收购了去,准备盖一处新型现代化住宅区。
我一个人挂着个相机,手里捧个笔记本,跟在街道主任身后边听他做介绍一边做记录。
会如此重视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原来是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街区,原先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都不愿意搬走,毕竟有了感情。中间为了乔迁的事闹出很多矛盾,甚至有一些居民聚集到区政府大门口去抗议,一度闹得很严重,也因此得到了社会和媒体的广泛关注。现在问题顺利解决了,这个后续报道自然就会很有卖点。
“据说后来是地产投资方做出了更优渥的补偿条件,事情才得以迅速解决的,是吗?”我向街道主任证实听来的小道消息。
街道主任朝四周巡视了一番,他目光所及之处皆已经被推土机摧毁了原来的模样。而看他的样子,表情里有着很深的感慨之色,想来是极舍不得的。
“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钱。开发商当初跟我们谈构想的时候,说是新建成的小区,仍会保有江南城市的那种古朴与婉约的特点。他还答应了一些有纪念价值的老房子,会重新翻修一下改成观光点,不会拆除。因为对方的态度很诚恳,所以街坊们最后才点了头。”
我笔头不停地做着记录,心里却在偷偷地想:此人倒是很有商业头脑嘛,开发小区赚钱还不算,还盘算到观光行业上去了。这座城市从十年前经济开始飞速发展,大部分的旧居早已经在城市新建中失去了踪影,这里的一些比如古祠堂之类的老房子显然提升了其作为古迹的价值。
那位地产公司的负责人不愧是精明算计的商业人士,私底下赚足了荷包,表面上还做了好人,可谓一箭双雕啊。
正一心二用地边写边胡思乱想着,后面追上来一个人叫住街道主任,气喘吁吁地道:“王主任,‘元方’地产的负责人赵先生来了,说是跟你约好了来看看工地的进展情况……”
王主任立刻问:“是吗,他们现在在哪儿,有几个人,我马上跟你过去迎接一下!”
“已经到了,就赵先生跟他秘书两个人,我把他们请到你办公室去了。”
“那赶紧走吧。”王主任转身看向我,抱歉地道:“林小姐,不好意思我要先失陪一下,你可以四处转转,有什么疑问再来问我。”
我连忙给他让路,客气地道:“没关系,您忙您忙!”
王主任加快脚步跟来人一起走了。我收回视线,将笔往笔记本上一别,然后连着本子一起塞到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刚好偷一会懒。
忍不住撇了下嘴,为什么又来一个姓赵的。
这几天我对这个姓有严重的排斥心理,偏偏运气太糟,走到哪都能听得见,像是某个人阴魂不散一样。
不期然就放任那张熟悉到想踹一脚上去留念的脸闯进了脑海里,那张脸的主人,即使时间过去了五年,岁月却似乎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虽然气质上比以前成熟了很多,但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以及眼底所闪烁的璀璨光芒,却是丝毫没有改变过。
突然想起一句个人觉得很俗很煽情的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不是生与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即使还爱着,却永远也无法跨越彼此间的那道横沟。
我知道,我跟他之间,便是一辈子也再难跨越过横沟走到一起的那种人,唯一对彼此都好的选择就是形同陌路。
吁了口气,送了自己一个夸张的笑,借以将所有的坏情绪统统赶走。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了,实在不适合再玩感慨这玩意,还是老老实实忙正事比较重要。
沿着灰蒙蒙的路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工人已经开着推土机跟运土车在施工了,我调好照相机的焦距拍了几张照,继续往前走。
路过施工区的时候,正碰上推土机在推靠路边的一道围墙,司机见我要从旁边过,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对我直摆手。距离隔得有些远,加上周遭机器声轰鸣嘈杂,我往前凑了几步也仍是没听清他想说什么。
“师傅,您说什么呢?”我只好又前移近了几步,仰着脖子大声问。
司机师傅瞪大眼睛直摆手,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是要我赶紧走开,因为推土机的操作方向已经转向了我这边,很快我面前的那扇土墙即将被推塌——
我暗叫糟糕!今天是怎么了,又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为什么会连小孩都能察觉的危机,我却傻了一样往跟前贴,真要小命呜呼了都不知道!
呸呸!现在不是咒自己的时候,得赶紧躲开才是重点!
还好我天生运动神经还不错,三两步跑眼看就要跑出危险区了,心里一个得意脚下就忘了留神,等我意识到脚一崴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徒劳地鬼叫一声:“我的……妈呀……”
意料中地摔了个狗吃屎,丢人都还是其次,眼看推土机前面的那个大铲子已经就在眼前,我跌坐在地陷入极度惊慌之中,本能地闭紧了眼睛,等待危险降临。
人都是怕死的,所以我吓到了,忘了再次躲开该有的动作。
谁……谁拜托来救下人啊!但此刻声音却全都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半丝声响。
瞬间的恍惚中,突然只感到臂上一紧,我似乎是被谁抓住了胳膊,然后一只有力的胳膊将我搂进怀里。我只觉得身体跟着视线一阵旋转,再睁眼时人已在几米之外,安全无恙。
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我多少还是有点****运的,居然真的有人出手相救。
落地站稳,惊魂未定,好半天才找回正常焦距。
正想弯出一抹完美笑容来感谢那个对我出手相助的人,渐渐清晰的视线中,没想到看见的竟会是那张被我在心里千刀万剐几万遍的可恶脸孔。
片刻的怔愣之后,我立刻忘恩负义地把笑容一收,换上一张晚娘脸,决定将“知恩图报、一码归一码”之类的做人原则暂时存放到太平洋深海里去。要我给他好脸色看,死了这条心吧。
而来人显然是很小气的那种人,就因为我没道谢的关系吗?于是他就开始训人了,眉头皱得很深,用严肃的表情和严厉的声音开始说我们重逢后的第二次开场白:“这里是施工重地,你连头盔都不带,居然也敢没事人一样在附近跑来跑去,你知不知道刚刚多危险?”
他看着我,声音沉沉的,眼神却认真得有些迫人。
我在他的注视下词穷了三秒,推开他的钳制回嘴道:“我爱在哪里跑来跑去随我高兴,你管得着么?”
赵子谦的脸色沉了沉,我想该是我的话提醒了他。今天的他跟我什么关系都不是,叫他一声路人先生都算给他面子了,他没权利拿管教的口气跟我说话,即使他刚刚的确算是救了我。
有片刻的沉默,这期间我一直拧眉瞪眼扬着下巴与他对视,绝不要在他面前先示了弱。
而他看了我良久,脸色慢慢缓下来,恢复素日里的从容姿态,后退一步才道:“严格算来这里算是我负责的地方,所以不想看到你出事。”
他顿了下,淡然一笑,笑容有些模糊,“即使是看在旧识一场的分上,你若在这里出了事,总是不太好不是吗?”
我看着他虚情假意的样子,习惯性地勾唇冷嗤一声,懒得再开口。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水的行为,而我奉行节俭的美德,所以我不再多说一个字,将滑落肩膀的相机重新背好,脚后跟一转准备走人。
“溪安……”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转身,故作风情万种地翩然一笑,细声警告道:“请叫我——林小姐,赵先生。”
便又忍不住开始在心里唾弃他:这人有点自觉没有?我可是一直都很有礼貌地称呼他赵先生,他不觉得也应该尊称我一声林小姐比较合适吗?
“林小姐……”真有人这样叫了我一声,不过当然不是他,而是那位街道王主任。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担心地询问道:“你还好吧,刚刚真是很危险呢!”
我应付地笑了笑说没事,一心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
而我再次认识到,一遇到赵子谦就准没好事。我想走,王主任却偏要拉着为我们做介绍:“这位是赵先生,他正是这片工程的负责人。林小姐,XX报社的记者,负责给我们这里做一次专题。呵呵,两位先认识一下,以后可能会常常碰到的……”
王主任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些什么我都没听到了,我所以的心思都停在他那句“以后可能会常常碰到”上面。
世上还有比眼下这种如影随形、冤家路窄更倒霉的事吗?我究竟是路过哪座庙的时候忘了烧些高香,才会“修来”老天如此的恶整?
为了躲开他,我不惜得罪主编接受现在的这份苦差事,为什么却又发生刚出虎巢又进狼窝这样讽刺的状况,为什么为什么?
该死的!
我再次抬起头,口气不善地问跟前这个神色悠游的可恶男人:“姓赵的,你真的是这次工程投资方的负责人么?”还想做垂死挣扎。
他看着我一副快被气昏过去的样子,居然笑了,像是十分愉悦的样子,欠揍地说道:“溪安,我想我们以后多了很多可以叙旧的机会了。”
我郁极反笑,嗤道:“等下辈子或许有这个可能。”谁要跟他叙旧,谁有旧跟他好叙?
王主任在一旁困惑地问:“林小姐,原来你跟赵先生早就认识了啊?”
我换上平板的表情,不急不徐地说:“自然认识,他是我仇人,我们是比杀父仇人还严重的那种关系。”
王主任古怪地打量我一眼,尴尬地笑了笑道:“林小姐真会开玩笑。”
我咧出一口森森白牙,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心里思忖着若是赏姓赵的一拳,也许王主任就该相信我所说的是不是开玩笑了。
赵子谦依然姿态悠闲站在那里,看着我,笑得云淡风轻。让我觉得仿佛我所做所言在他眼中仍只是个任性的孩子在发泄自己的脾气,一如当年那样。
他目光里流露出的光芒顿时让我生出一丝警觉,也让我意识到从刚刚到现在,自己的表现的确像个没成熟的孩子。而我的孩子气,从来只有对亲近的人才会显露出来。
所以我一定是头脑发昏了,才会一时将自己的原则跟誓言忘得干干净净。看来赵子谦与我来说仍存在着一些危险因素,我得小心一些了。
惹不起的人就躲开,这可是至理名言,而我这么聪明,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会不懂是吧?所以虽然会失了气势,我还是要闪人为妙。
“王主任,报社里还有些事没做完,我要先回去了。”抓紧时间道再见然后就走人。
王主任一脸笑呵呵道:“那林小姐再见,下次再来采访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那要麻烦王主任了。”我虚笑着,挥挥手走远。
从始至终瞧都没多瞧跟个电线杆一样杵在一边某人,管他脸色是不是再次变得超级难看。回家之后路过夜市一定记得买本黄历,以后不管到哪都贴身携带,好防止再次撞上今天这样的霉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