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倾吾(上):
来璟州月有余了,仍未曾得到半点关于紫歈的消息。
自洋城至璟城,我已想尽办法将所能买下的都匀毛尖全部都买下了,只希望他能跟着这条线索而来。
可惜,他仍未有。
我望着房中越积越多的都匀毛尖,只能无言苦笑。
摘了墙上挂的二胡,我款步走出庭院。穿过长廊,出了朱门。找了个路人打听了附近的茶庄,然后步行前往。
走在人群里,迎面而来一种近似于自由的气息。这样可以四处走动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是,我不敢太过的留恋。
这一切全都像是偷来的,原本就不属于我。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实属难得。或许,我真该谢谢玉秋惊。因他,我才能如此出入自由。他对我已算优容,优容得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很多事情,他都看得很透彻。他是一个可怕的人!这一点,我一直能够感觉得到。我暗地里所做的事,他其实都是知道的。偏偏,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常常用一种颇为高深莫测的微笑长久地对着我。刚开始或许不觉得什么,可到最后就让人忍不住心虚起来,直觉想逃。
他那样的人,跟紫歈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相较之下,紫歈要简单得多,也好欺负得多。与紫歈一起,我总能把握住主动权。而在玉秋惊面前,我常会有种挫败感。他深沉得如一口古井,即使投入石子,也不一定听得见回音。
他明知道,我是尚倾吾,却执意将我留在身边。站在他的立场,我再怎样考虑,也不得不说自己确实是个危险的隐患。会被人追杀不说,而且来人不止一批。更最重要的是,尚倾吾是以御赐的璟州侯夫人。就算他并不将邵王放在眼里,即使他与晋刑公晟白交情匪浅,也实在没必要为了我这样一个毫无相关的人而遭人话柄。万一有不怀好意的人得知此事,借此在晋刑公面前大做文章。我就不信晟白与他之间不会因此出现间隙。
难不成,他有所恃才会如此无恐的?是怎样的凭恃,才能使他胆大至此?那么,他又是什么人?
我瞬间念转万千。
很肯定的是,玉秋惊绝不是普通的商贾。玉家之财,九州翘楚。如今看来连璟州侯,也不仅仅是与他狼狈为奸那么简单。
半年十车的金铢,此事非同小可且透着诡异。晟白若仅仅为添置军备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那可是璟州半年的税收!稍有不慎,便是砍头的死罪。即使晟白早已不将邵王看在眼中,就算那些邵国所谓的金科玉律在他晟白眼里不过是一纸空文,但将这样巨额的钱财用来赞助玉秋惊也实在很难想出个所以然来。
纵然这个玉秋惊再如何的神通广大,换成是谁担任这一州之主也绝对不会放心到那样的程度。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别说是玉秋经那样让人不得不防的人,就是稍有才具和野心的人,将如此多的钱财握在手中,也足可另外培植自己的势力。晟白如此做,就不怕徒为他人作嫁?
或者说,玉秋惊会是那样无欲无求的人么?
我不由苦笑一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这样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本来这些事,我是不会多思虑的。谁做邵王,于我而言,都无所谓。
可是,自从尝过自由的滋味后,我开始变得贪心了。我越来越害怕再回到洄溯那个牢笼里,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所以,即使明明知道这样虚假的自由,不过是饮鸠止渴。真正的自由,我还从未得到过。可是,我更清楚,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或许连洄溯那个牢笼,我也回不去了。
逃?我或许还能逃。终究只能逃得一时,无法逃得一世啊!单是那些人的追杀,以我只身之力实难应付。
而此时我还不想死。
所以,只好择良木而栖。
我不想当鸿家的傀儡,不想被邵王禁足,那么,待在玉秋惊身边才上上之选。无论他有心无心取代璟璜,对我而来都会比较有利。
欲之,我起码可得三年安稳。也许还能顺便请他帮我除去那些想要杀我的人,一劳永逸。如果三年期满,他肯守约的话,我如约而去;不欲,由晟白取代璟璜也是好的。我仍可得三年的安稳。依玉秋惊与晟白的关系,玉秋惊绝对是一颗大树。
当然,此役若是璟璜胜了,我只得重回洄溯。届时只怕不仅仅是禁足那么简单了,连命也是很难保住的。
听说,此时晟白正极力拉拢父亲加盟。父亲似乎也心生靠拢璟州之心。
如果那时璟璜稳固了局势,还能向上次那样轻易放过父亲么?稍微想想也觉得不可能了,当然极可能会被斩草除根。
所以,璟璜处于劣势,对我绝对会好许多。
只是,璟璜败,便得死。那么,身为“帛锡”的紫歈也会死。
我……我真要看着他死么?
不想啊!
可是,紫歈如果不死,我就得死啊。那我要怎么办?
若是换作以前的我,我定会毫不忧郁地选择让自己活下去。但是,如今的我已没了那样的果断。
我突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带着这份茫然,我走入一间茶庄,又一次将那里所有的都匀毛尖买下。
就在我付完帐,走出茶庄后。突然有人横刺冲了出来,拦在我的面前:“喊了你半天,你怎么都没反应?你钱付多了,女人!”
这声音听着耳熟,我不由抬起头,脱口道:“你怎会在这,小鬼?”
他不禁皱了皱眉:“我是来找你的,女人。你改改口,行不行?总是小鬼小鬼地乱叫。”
这小鬼还是没变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鬼,这里绝非你久留之地。当心又让玉秋惊抓回去,到时,我可就不会再偷他的钥匙去救你。”
“谁稀罕你救!就算我不能自救,难道还不准被除你之外的其他人救?”他一脸傲然,比自救还得意的神色。
我微微愕然,问:“谁救?你老大?”
“我老大才不会呢!他如今都被人吓破胆了,成天疑神疑鬼,老怀疑有人要杀他。”他不由叹了口气,“也是,一觉醒来,身边躺了个浑身是血的死人。只要稍微想到,竟有人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将枕边的人就那样干掉了。那自己的性命,不也是岌岌可危的?又怎会不害怕?”
“原来,你老大是荆州侯燕岱逸?!”我恍然大悟道。
“我本还希望他能为琴奴报仇呢!如今他倒先被唬住了。”他不理会我,径自怒目擦拳,“求人还不如求己!琴奴老头的仇,我自己来报。女人,我告诉你哦!我碰上一位高手,听说跟你一样,来自帝都那个大地方。我正求他收我为徒,教我功夫呢!”
我的心狂跳了一下,忙问:“洄溯来的?是不是叫紫歈?”
他白了我一眼:“我哪知道他叫什么?他不太肯理我,也不大跟我说话。我追了他一路,他每经过一间茶庄就会进去打听一番。然后,我们就这样来到璟城。”
我闻言心中大喜,那个人十有七八就是紫歈了。于是,四下张望一下,却未见他的人。所以问道:“你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
羌迪迟疑片刻,答:“就在刚才,我把人给跟丢了。我本来站在茶庄门口等他的,突然有人过来跟我问路。等我回过头,他就不见了。我才要追出去,就看见你这个女人进来了,害得我真的将人给弄丢了。前前后后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我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这怨得了谁?小鬼,你赶紧人找回来,带到我面前。你不是想跟他学功夫么?我让他教你就是。”
他一脸鄙夷:“你少糊弄我!我求了他那么久,他都不肯。女人,你凭什么让他听你的?”
我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凭我认识他,凭一句俗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凭他娘亲是我未来的婆婆。这样,够不够?”
他抱住自己的脑袋,惊疑地看着我:“他是你丈夫?”
“会是的。”我随口道。
他毅然决然道:“我不去!”
我不禁一怔:“为什么?”
他怒视着我:“没听过,‘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么?要我带自己的情敌来跟你见面,门都没有!”
孩子气得蛮可爱的。
我不觉微微一笑:“小鬼,你才多大?整日尽想些风花雪月的事。君子要有成人之美。”
他火气更盛:“我才不要做那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岂不是跟玉秋惊那个混蛋一样了?整日将君子君子挂在嘴上,杀起人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最恨这种人了!”
“你不是说要替琴奴报仇?不是想向紫歈学武?那就把人找来啊!说一套,做一套,跟伪君子有什么分别?”我故意激他。
他眼珠转了转:“你又欺我!”
“是!”我答得干脆。
他反倒是愣住了。
我可怜兮兮道:“你是小鬼,我不欺你欺谁呢?如果紫歈不要我了,我还得等着自己变成老太婆时,你才肯要我。我总不能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去欺你。只怕那时,我老得都没气力了。”
羌迪想了想,目光突然一定,露出一口白齿,有些傻气地对我说:“我就让他不要你。我去跟他说,非要他答应不可。”
我故意“哼”了一声:“你转达的,我可不信。”
“我把人押到你面前,让他亲口跟你说!”羌迪边说边大步流星地一路直奔。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转身走回方才的那间茶庄。
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一面等一面拉起二胡。
一曲未完,我手中的二胡已被人夺走。
一个声音阴沉沉道:“你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我循声望去,原先笑着的脸不禁僵了一僵,目光直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是璟州侯晟白,此刻他的神色竟有些阴狠怨怼。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撞上他呢?
他也不等我回答,招手示意身边的两人将我整个人就那样一架,硬生生塞进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完全不顾我一再挣扎反抗。
“闭嘴!”他睁开阖着的眼睛极迅速而阴鸷地扫了我一眼,看得我毛骨悚然,心寒胆颤,然后他又重新将眼闭上,仍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
我只得闭上嘴,任由马车离茶庄越来越远,只得自己在心里说服自己接受这咫尺天涯的事实。
“吁——”
车停在玉秋惊府邸的门前,晟白一把将我推下车。
我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真疼!
“把她扶起来。”晟白指了身边的一个侍从,毫不所动地命令道。
那人得命过来扶我。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挣扎着自己爬起来。然后笑靥如花地看着晟白,道:“侯爷,眉妩难道有什么做得不对,得罪了您?”
晟白冷哼一声:“不过给你个教训。”
“教训?眉妩实在想不起错在何处,还望侯爷提点一二。”我含笑着,其实心里已不知将他骂了几遍。
晟白扬眉而问:“你可是玉秋惊的女婢?”
明知故问!
我垂着眼,却暗暗白了他一眼,笑了笑,低声答:“眉妩自然是公子的女婢。”
“我还以为你早不记得了!”晟白略带嘲讽,道,“你家公子正值需要人照料之时,你这个女婢,做什么去了?”
玉秋惊回来了?听晟白的口气似乎还出了事。
我在做什么?不禁地,暗暗咬了咬唇冷笑起来:不是被他逮了个正着,在茶庄悠闲地拉着二胡么?
面上却恭顺道:“公子可是回府了?眉妩并不知情。”
晟白闻言不豫道:“你成日就只知往外跑,又怎会知道?”
我皮里阳秋地一笑,答道:“公子出门,是替侯爷办事去了。今日一早,公子派的人传了个口信,说公子要顺道在司寇大人那里小住两日。公子喜欢司寇大人自己酿的琼浆玉液,许是贪杯了,不肯回来。眉妩没想到公子今日就回来了,实在失职。”
晟白的脸不禁抽动了一下,神色更沉了一分:“难怪如今会不醒人事!哼,竟是吃了司寇卓的酒。明知道司寇在汾州是以酿酒最烈闻名,竟不知死活地牛饮三大坛。就那么想醉生梦死么?那个该死的混蛋!想死就赶紧去死个干净!这样要死不活地拖着,算什么?”
然后,他恶狠狠地将手中拿着的二胡丢入我怀里,紧握着拳头,一拳打在车身,顷刻就听见木板断裂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二胡抱紧了些。
真该庆幸此时正处盛怒之下的晟白还存有一丝理性,先把我的二胡还给我。要不然……
他用力一甩打起的车帘,将我与他断隔开来。更听得一跺脚声,马车便“吱嘎”一声轻响,往前行去。
我怔怔立在原地,耳边依稀还残留着晟白所说的话。
他说:“那该死的人,他的死活,我可管不了。但是,你可以。自己小心点,别让他不小心要去小命。他总是一个人,别让他再一个人了,好么?尚倾吾。”
原来,原来晟白已知我是尚倾吾?!
既然知道,仍是将我这个算得上是名义上的妻子的人,拱手弃于另一个男子身边。他对玉秋惊的态度,我实在是无法理解,更不明白他们这种显得过于奇怪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