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何时安份过。”我有些不以为然。
“也是。紫首辅,我顺着这条线索去查。”炽炼的眼中渗出一点光彩。
“不必。前些日子就听说,海上的巢中有只鸟趁人不在意时偷溜出来,不知此时落在何处。”我闭上眼静静道。
“说不定离我们不远呢!”炽炼若有所思,终于定定点了点头。
养了一整天的身子,大感清爽。我拉开门,与满院的风雪撞了个满怀。我志剑而出,天漠漠,雪中夹杂着雨扑到脸上,凉意便那样向四下散开来,我抬头望了望天,天色已然不早了,眼前出现一道人影,在我面前停滞。
“紫首辅”他单膝而跪。
“有公主的消息了?”我负手而立。
“断了。”他答。
“又断了。”我轻声自语。
“前断时日公主一直在玉府,直到两日前,玉府突然闯入一批蒙面刺客,与玉府的家人相搏。后来公主便生死不明。玉府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手法和龟寿塔的极为相似,应是同一批人马。”
“生死不明么?”我怔怔重复道,又开了一眼,“这样的天意如此易于大火,真是怪。”
“天灾难防,人祸更加难以避免。”
一声叹喂闯入耳中,我寻声望去,一人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连忙迎上去,向他作了一揖:“州牧。”
“紫首辅,可安好?”他还一礼道。
“本该我问此话的,倒让你抢先去了。”我道。
“你若要问我这话,我倒是觉得奇怪的紧。指不定还误以为是何处派来的冒牌货。”他轻笑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紫歈。”
“单风儒,好久不见了。”我微微一笑。
“自君上派我出任州牧一职,便再也未见过,算算也有两个年头。”单风儒道。
“听说你近日身子有恙,连龟寿塔的钥匙都交给别人了。怎么如今见了,并不像那回事?”我挪榆道。
他摸摸下巴:“整日都在龟寿塔里做事,哪还用得上钥匙?”
“你竟能劫后余生,运气还真不赖。”
“亏了这孩子,否则我这个瘸子还能走出那铜墙铁壁么?”他指了指仍跪在我面前的那人。
“是个机灵的孩子。”我赞道,“这几日亏了他,我才能对璟州的情况知道个大略,他搜集情报的本领也是不错的。”
“当然,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他傲然道,转而一笑,“你自己也长不了他几岁,怎么叫孩子叫得如此顺口?”
“哼!”我冷哼一是声。
他忍不住笑了:“还和以前在军中脾气一样,你那行军打仗的本领怎么也算师承于我,怎么就不能让你叫我师傅呢?没大没小的,非得和我平起平坐。”
我更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我的一身恶习他也出力不少,就连这狂傲的性子也是。若不是回洄湖因娘亲收敛不少,想必恨我的衮衮诸公会更多。
“跟我很像。”他复道。
“我怎看不出?”我道,“我能会武,你无用书生一名。在军中当个狗头军师,把一条腿都给当跛了,如今当个州牧,没压着璟州侯,反倒让他出兵造反……”话未落,迎面而来一股拳风,我连向后一跃,退出丈外。
“啧啧。”他咂嘴道,“年轻人就是血气重。”
“老爷……”那原先跪着的人早已站起身,对我金刚怒目。
“国淮,他岂是你能打的?”他毫不在乎道,“我其实就喜他这脾气,对我味口。否则怎心心念念地想收他为徒?”
“他对老爷不敬。晋刑公造反与老爷何干?他们那样的人……”
“他说的可都是事实。”单风儒打断他,淡然道。
“连君上对老爷都是礼让三分,信函上亦是称老爷‘先生‘,他就是个首辅又如何,难道他还大得过君上?”国淮颇替他打抱不平。
“国淮这话也是可说的?”他看了我一眼,笑道,“他若哪日尊称我一句‘先生’,我只怕会腻味好几日。”
我微微一笑,极响亮地喊了声“先生”。
他一怔,又是一笑:“你呀!为让着我腻味,还真叫了。那我就极不客气地收了。”
“你……”我方觉上当。
“你还嫩着,姜还是老的辣,尚未出师,就该乖乖拜师。”他眼中精光一现。
老狐狸,我心中暗骂。
“紫歈,我们一道去酒肆喝几杯,如何?”他开口发出邀请。
“不去。”我断然拒绝。
“众里寻他千百度,摹然回手,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轻声低吟,末了极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紫歈,找人可不是你这种找法,最明智最简单的找法是要,让人来找你,以逸待劳,岂不是更好?”
我又“哼”了一声。
“跟不跟来,你自个决定。”他道,便径自一瘸一拐地走开,国淮上前扶他,他用手轻轻一隔,拒绝了。
我跺了一下脚,跟上去,单看他的背影,我就能猜出他此刻定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摸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入座,环顾四周,极粗糙的酒肆,粗糙的桌椅,粗糙的酒具,粗糙的酒茶,更有粗糙的人,果然是什么样的人入什么样的界。尚倾吾若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便是乌金西出的奇事。我颇为不满地扫了单风儒一眼。
他却极悠闲地小口小口地兑着酒,浑然不觉我的不满。许久突然开口道:“稍安毋躁,守株待兔,也需耐心,不是么?”
我目光不着意地瞥向门口,一把绘着白色梅花浅紫底色的油纸伞从门外一晃而过,便是那一瞬,我看见油纸下的容颜,酒杯自手中脱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拨腿追了出去,在迈出门口的那刻,余光看到单风儒朝我举了举酒杯和国淮带着愤怒的脸,便朝他们微微颔首以示感谢,随即头也不回地去追那一伞一人。
是她!是尚倾吾!我心里不段重复这个念头,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为何喜悦?我道不清,但我知道这次我再也不想让她从我眼前消失了。
雨斜风狂雪纷纷,夜雪压枝头。又片片,吹尽也。
我慢慢走向她,她似有察觉,看见我时,似笑还颦。
“尚倾吾”我走至她面前,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终于笑得真实些,直直望着我:“虞美人,终于见到你了。”
然后她将目光瞥,慢慢蹲下去捡靠在树干上的二胡,却没有站起身,藏于伞下的身子隐隐透露出一种悲伤,那蹲着的身子缩在一起,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尚倾吾,发生什么事?”我担忧地问。
她抬起眼,边转着伞边笑道:“虞美人,我杀人了。”那样的笑容更让我希望她哭。
“哈,你……”她撩了撩泛着水泠泠幽光的湿发,继续道:“我因一杯茶杀了一个人,我杀了他。”
“尚倾吾。”我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如果无不那么坚持,他或许就不会死,可是,一切晚了。”她似是自言似是茫然。
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将话说清楚,否则,我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她垂着眼半响不答话,霍然抬眼时,脸上现出璀然的笑,不带半点阴霾:“呆子,骗你的,我装得很像,对么?”
“你……”我顿时气结。
“你说过会护我周全的,结果呢?还不是骗我?”她低声道。
“确是我的过错。”忘我毕竟理亏。
“借你的手给我。”她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哈?”我不由一怔。
“手给我。”她轻声重复道。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眼,并没特别的。她却趁机抓起我的左手,放在眼前细细看着。
我一慌,想抽回手,她却俯下身,对着我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我吃痛地用力将手抽回,看着腕上留下的贝贝齿印,脸涨得通红:“你做什么?”
“别让它便脏,呆子。”她喃喃道。
“什么?”我不由问。“你的手看起来很干净,别让它染上血腥。”她目光澄清地看着我。
我一怔,脱口道:“我杀过很多人,这双手早已不干净了。”
“那起码答应我,不要让它因我而染上血腥,我不希望你为我杀人,即使是为了护我周全。”她认真道。
我翻看着自己的手掌,按了按腰上的剑:“不可能,我是你的贴身护卫,护你周全上我的职责,若有人要杀你,我只会毫不犹豫朝他挥剑。
她叹了口气:“呆子……”
“除非……”望着她欲言还休的模样,我突觉不忍,松口道。
她眼中点有一丝笑意,问道:“除非什么?”
我沉吟着道:“我是你的侍卫,你的话我自然要听的。你若命令我,即使是拼上一条性命,我也会遵从命令的。”
“我不需要你拼命。”她道。
“我的军人,向来都是军令如山。”我敛容正色,道,“要我听你的话,只能下命令。”
她盯着我好一会,似是下了决心,神色难得认真道:“紫歈,本宫命令你,在为本宫侍卫一职期间,绝不可枉杀一人。”
“臣遵命!”我微微躬了躬背,朗声应道。然后,抬眼看着她。
她正无声地笑着,显得异常的安静。
我突然间有种感觉,有什么事定在我未知未觉中发生了。
平静而出乎意料地过了数日。突然,有个消息在一个有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安静午后如平地里炸响的一声闷雷,令我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盯着帛书上寥寥的几字良久,仍觉得难以置信:晋刑公挂冠而去,不知所踪。
此事,真的尽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古怪。莫说此时还未与晟白正式交手,便真的到了一败涂地的地步,以我所知的晟白,也会做到“宁可玉碎,不肯瓦全”的。
这……
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嗯哼!”忽闻有人低声干咳一声。
我回过神,循声望去,来者竟是国淮。
他不是很情愿地对我施礼,想来还记着我对单风儒的不敬。
于是,我故作不知地问道:“何事?”
他答:“老爷要我给首辅带一句话。”
“什么话?”我问。
“狼狈为奸。”他一字一顿道。
我有些了然地一笑:“单州牧可真是惜字如金。”
“字不在多,意思明了即可。”国淮冷着脸道。
我闻言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帛书,低声道:“狼狈,狼狈,狈若无狼,便处处受肘,无法行动。只是,如今这狼,身在何处呢?”
国淮眼睛一横,目光斜向窗外:“能指点迷津的人,不正在首辅眼前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錣,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如此形神俱佳的梅树下,尚倾吾正踮起脚折梅,而眉心站在一旁,嘴一张一翕地说着些什么,但因距离远了,所以听不清。
我留下国淮在房中,自己走了过去,伸手帮她折下一枝梅花。
她望着我微微一怔,随即一笑:“呆子,帮了大忙了。我正想在此赏梅、沏茶,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如何?”
我不推辞,随她坐于梅树下的石椅上。手中的茶杯冒着氤氲的热气,散发出馥郁的香。我却无心细品,一心琢磨着要如何跟她提玉秋惊的事。
她看着我,笑着嗔道:“有多少人等着你手中的那杯茶,都不可得,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闻言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苦涩难喝,不禁皱皱眉头:“又是这种苦茶?!”
“都匀毛尖。”她的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心情就那样一下低落了,“曾经有个人为了这样的苦茶倾尽所有,不知算不算笨呢?”
我从未见她如此,心中不禁一沉,低声问道:“谁?”
她又是一笑,施施然道:“他叫玉秋惊。”
我闻言不觉一惊,抬起头看向她,正对上她平静宛如秋水的眸子。
“你……”我迅速垂下眼去,盯住手中的茶。不知何故,她竟让我有种心虚的感觉。
“紫歈,不正是为了此人才来找倾吾的么?如今怎么反而不坦然相待呢?”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喜怒,却有种如水的凉薄,让我听进耳中莫明的难受。
我还来不及接口,她已淡然开口:“他,死了。”
“哈?”我一时反应不过。
“被我害死了。”她继续道,“被我用一杯苦茶,害死了。”
“尚倾吾,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冷静下来道。我找到她的那日,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又自己将谎话拆穿。面对着她的反复,我真不知她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低着眉,用手玩弄着方才我折下的那枝梅花,无言地笑了起来。然后,突然抬起眼看着我,笑道:“他死了。”
我不由一愣,因她这样笑容,在那个雪夜我亦曾见过的,我仍为之觉得心痛,倒是希望她能哭出来。
可是,她没有。仍是在笑着,那样痛苦地笑着。
我低声道:“那,便是真的?”
她站起身,手执梅花,以优雅轻盈的姿态走开数步,轻声道:“信不信,由你。倾吾,言尽于此。”
望着她与眉心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忍不住长叹出一口气。
真的想信她,即使再被骗一次,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