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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奶奶-喀什噶尔的阳光

某天,整理旧照片,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一缕温暖带回了儿时记忆。

和大多数人差不多,三岁以前的时光几乎完全忘记,只有一些被旧照片勾起的点点印象。印象最深的,还是喀什噶尔的阳光。

清晨,嘹亮的军号吹醒了我,也吹醒了太阳。爸爸妈妈们都出操跑步去了,尘土飞扬里响着铿锵有力的“一二三四!”,哥哥也在大院子里乱跑乱逛,模仿着战士们的雄姿蹒跚着自己的脚步,起劲儿地去踩太阳给我画的影子。早晨的阳光真好。

四四方方的军营,黄土房子黄土墙,黄土操场黄土路,家门口我坐在高高的三脚圆凳上晒太阳。太阳越爬越高,阳光越烤越烫,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不管我,让一个总是在嗑瓜子的黑胖女人把我放在凳子上晒太阳。眼泪在我脸上犁出来两道沟,我不喜欢正午的阳光!不知道晒了多久,我有了这样一张照片——一个坐在高凳子上黑得如同小号猪八戒的我!

爸妈心疼了,他们给我和哥哥请来了一个阿拉木汗大妈,让我们叫她奶奶。奶奶很慈祥,再不把我放在高凳子上晒太阳,不管我多调皮,她都顶多大喊几声:“喎江~~~”。

我没有奶奶。我的亲奶奶在我父亲很小时就过世了。我记忆里的奶奶就是阿拉木汗。阿拉木汗是我记事之后经常听到的一首歌里的美丽女人的名字——“阿拉木汗你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她的眉毛像弯月,她的腰身像绵柳,她的小嘴很多情眼睛能使你发抖......”

可惜我那时太小,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模样。所有关于她的故事都是父母在后来的岁月零零星星告诉我的。一个婴儿对于她维族保姆的唯一印象是一个宽大温暖柔软的怀抱,和一种难以言表的味道。但她就是镌刻在我脑海深处唯一的奶奶。

作为一个汉族女孩儿,我有一双令人惊讶的乌黑眉毛,以至于到现在还有很多陌生的维族人或者汉族人误以为我是维族人,发出:“啊,你真像维族!”

妈妈说:“你小时候,她经常用吾斯曼给你染眉毛,用掐掐花给你染指甲。”

我也许是那时无数汉族人里唯一有经名的女孩儿。妈妈说:“她把你抱到艾提尕尔清真寺,很隆重的为你念经。”

从妈妈的描述里我仿佛看见艾提尕尔清真寺庄严的殿堂里,大阿訇在虔诚念诵经文,一堆抱着孩子的女人排着队等待安拉赐名,当大阿訇念到‘尔撤’时正好轮到了我,尔撤就是我的经名。

大阿訇看到抱在奶奶怀里的孩子,停止念经,怀疑地说“这是你的孩子吗?怎么长得像汉族?”

奶奶坚决地看着阿訇的眼睛:“这就是我的孩子,我女儿的女儿,我亲亲的外孙女。愿真主保佑她。”

大阿訇慈祥地笑了:“愿真主保佑她——尔撤”

于是我有了如此响亮的一个经名,尔撤——伊斯兰教的圣人。多年后我才知道它还有一个称号:麦西哈,意即基督教的耶稣。我惶恐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我婴儿时期,命运就经由阿拉木汗奶奶把我奉献到信仰的祭坛上,让我的一生都在为信仰而纠结、战斗。

从此,我儿时的梦里就有了个山羊胡子大白帽子的瘦老头儿;从此,喀什噶尔的阳光再烈,也不能晒疼我。

阿拉木汗并不是我的亲奶奶,这点大家都清楚,她只是我和哥哥的保姆。

但是,她确实为我和哥哥做了比亲奶奶还多的事情。

我的父母都是军人,在和平解放新疆的那些日子里忙得无暇顾及我们。于是我们有了亲亲的阿拉木汗奶奶。

妈妈说在奶奶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哥哥正因为长期腹泻久治不愈而让她十分苦恼和烦难。她和医生们用了所有治疗办法,哥哥还是一天天羸弱下去......

阿拉木汗奶奶每天背上背着我,怀里抱着哥哥,她在瓦片上焙干大蒜、沙枣给哥哥吃,不顾妈妈的大喊大叫用羊骨头熬汤煮胡萝卜稀饭给我们吃。

妈妈说,那时候医生严禁给哥哥吃任何带荤腥的东西。

可是阿拉木汗奶奶嚷嚷着坚持,她每天背一个抱一个的去巴扎跟小贩讨要羊骨头,砸开骨头熬汤煮稀饭,就这样我哥哥居然神奇的活过来了。他止住了腹泻,一天天强壮起来。而我,被养得白白胖胖获得了“小猪”的称号。

爸爸说:“如果不是她,你哥哥就要被你妈饿死了。”我猜也是的,用现在的说法,我哥哥很可能是极度营养不良造成的腹泻。

从父母的笑谈回忆里,我迷茫了,不知道是父母爱我们多还是她爱我们更多。因为在我的童年回忆里,我确实一直很少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记事之后我一直就在全托的托儿所、住校的八一学校、下乡等离开父母的地方生活。对于家庭,我和哥哥确实都缺少应有的温暖回忆,起码没有一般孩子那么多。

哥哥小时候很顽劣,一直到长大都有极强的叛逆心理,他从来都不听父母的安排,从上学、婚姻、到人生规划。我不知道这与他的童年有没有关系。

爸爸说,在我哥哥三岁时,应该是他身体刚刚恢复吧,妈妈下班回家,发现他坐在墙根下挖土吃。妈妈很生气地把他拉到院子门口,一脚就把他踢到院门外。

印象里我只记得红红的晚霞里那只穿皮靴的脚、哥哥滚到院子外面!是真的滚出去的!

在厨房做饭的阿拉木汗奶奶冲出来抱起已经闭气的哥哥摇晃着,当哥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像疯了一样冲上去和我妈妈拼命。

爸爸进门正好看见这一幕,多年后他笑着比划道:“你奶奶用头撞你妈妈,说她不是人、是魔鬼,没有哪个母亲会这样踢儿子的!”

妈妈解释道:“其实我也没想到一脚踢出去会那么厉害。我当时也吓坏了。”

爸爸说:“你穿的是靴子!哼!你那样踢人要出人命的!”

妈妈是上海人,又做过医务工作,她很讲究卫生,见不得哥哥吃土。她说:“他拉肚子刚好啊,又吃土,再拉痢疾怎么办?”

父母是很感激奶奶的,每次我听他们扯这些事儿,眼前晃动的都是慈祥的阿拉木汗奶奶像疯虎般冲向睿智干练的妈妈,疼爱地抱起哥哥的身影。我爱奶奶。

大了一点以后,奶奶经常带着我和哥哥逛巴扎,那时候艾提噶尔清真寺前的广场上总是有快乐的人群载歌载舞,人群里总有一个穿大红乔其纱裙子的小姑娘,苹果脸上用吾斯曼描着黛青的两条眉毛,咯咯的笑声和着天上的鸽哨,满脸满身是灿烂的阳光。

几年后父母亲调动工作离开了喀什,奶奶不能一起来乌鲁木齐。在登上卡车的刹那,妈妈说我嚎啕大哭,奶奶在车下大哭,她追着汽车跑了好远。

那天,我在摇摇晃晃的卡车上哭了一天,两只小木凳子挂在车厢板外面随着颠簸叮叮当当的响。喀什噶尔的阳光一直目送着我,我眯着哭肿的眼睛看着太阳,好像还看到我的阿拉木汗奶奶,看到她慈祥的微笑,我在奶奶的微笑里渐渐睡着,在梦中嗅到她的味道。去乌鲁木齐的路上我一直悲伤,唯一高兴的是那个三脚圆木凳子终于在颠簸中碰碎了,它曾驮着我一动不敢动地晒了那么多天太阳,它对于几个月的我曾经是那么高!

从此,我失去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喀什噶尔,我想念你,想念你的快乐,想念你的阳光。

在我长大成人后,有次父母又谈起奶奶,我问他们:“你们再见过奶奶吗?我想去看看她。”

爸爸黯然说:“她离开喀什了,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仰头掰着指头算了算:“也许已经不再了。那时候她都快六十岁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她离开喀什了?难道你以后再没见过她吗?”

“六二年,我在疏勒汽车站见过她。瘦得一把骨头了。她儿子不养她了,她去女儿家。我把身上的钱和粮票都给了她。她哭了。她还怕我没地方吃饭,一个劲问我‘你怎么办?’”

“是啊,你把钱和粮票都给她了你怎么办啊?”

“嘁,我是下部队出差,还能饿了我吗?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要不她还不肯全收呢。”

我默然了。谁都知道六二年对中国人民意味着什么,是饥荒,是所有人都饿肚子。饿着肚子的奶奶想到的却是父亲会不会饿着。但愿父亲的那些钱和粮票帮奶奶撑过那个冬天,但愿.......

想念,想念我忘记相貌的奶奶,一个有我这个汉族孙女的维族奶奶。哦,我不知道,不知道喀什噶尔的太阳那天怎么样。

奶奶,你是我梦里喀什噶尔最后一抹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