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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邻家女人

小雅在上海,是受到了一种熏陶的,一种完全不同于原先大院生活的熏陶。

大院,壁垒森严,等级清晰,人们像玩具兵,都放在合适的位置。将军就是将军,校官就是校官,参谋干事站后边,班排连营一片片。没有人会越雷池一步,孩子们也不。谁爸爸的官大,孩子也大,除非他是鼻涕虫。但是就算他是鼻涕虫,仍然可以威胁别的孩子:“我叫我爸爸枪毙你!”

生活上每天听起床号起床,听熄灯号睡觉,在食堂打饭吃。军官家属楼没人强制,但大家都遵照执行。大院里永远一片整肃,院子里的马路被军人们扫得没有一根草棍一片树叶。院子里除了军人,穿便衣的就是家属小孩。而孩子们绝大多数也是穿着大人们淘汰的旧军装,而且以穿军装为荣。

弄堂,完全不同了。这里的人都一样,没什么明显的等级,没谁比谁高半级。开门聊天,关门睡觉,喝自家茶,吃自家饭。开心了你好我好大叫好,张家大婶李家大妈叫得那叫一个亲热肉麻。就算锅里没你的米,依然会依在门口假惺惺地招呼:“王家姆妈,来屋里厢一道吃饭。”尖酸刻薄起来,谁的怪话都可以说,谁都可以指着鼻子跳起脚来骂。

小雅看着这松散柔和的一切都很新鲜,仿佛一个面团。大院就像一块准备擀面条的硬面团,得用擀面杖狠狠压下去才会变形。而弄堂却像一个准备烤最松软的大面包用的发面团,又喧又软带着很多小洞,轻轻一根小指头一按就会塌下去一个大坑。小雅那种懒惰随意的天性,更喜欢弄堂的生活。

她喜欢弄堂的女孩们,她们一个个浅笑轻语,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每每从小雅面前走过的女孩都散发着香喷喷的雪花膏味道。那小脸,那小手,无一不是细细白白嫩嫩的,衣裤无一不是平平整整、常穿常新的。因为她们一进家门就把出门穿的衣裤都换成了家居服,或者说类似睡衣的东西。

小雅家住着二楼正中的客堂间,据说那是一个单元里最好的房子。四四方方宽宽大大,足有二十四平方米,而且朝南一面墙都是窗户!冬暖夏凉不说,还可以轻松的从天井看见东西厢房人家的一切情况!而且因为占了二楼正中间的位置,所以几乎二楼所有人家的人出入都要从她家门前过。

所以只要小雅愿意,尽可以坐在窗边,看东厢房的大女儿晓梅怎么对着镜子梳头修眉,在瞧瞧西厢房里的二女儿尹琳怎么往脸上拍栀子花水,怎么把撒了花露水的手绢掖在胸罩里。看来看去,她感叹了:上海的女孩儿真的是水做的啊!女儿如水,听着就美得不得了。

她发现这二楼简直就是女儿国,自己家,四个女人。如果没有猴哥,全是女的。

东厢房,沈家姆妈带着四个女儿,五个女人。

西厢房尹伯伯六十多了不说,那人从里到外都长得娘味十足,只好算半个男人。尹家姆妈带着三个女儿,也是四个女人。

亭子间,总算徐家伢叔是个男的,三十多岁除了门牙长成龅牙外,闭上嘴也是个英俊小生了。徐家阿姨算是二楼最牛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后紧接着又生了个儿子。用徐家伢叔的话说:“文革好,白天不用上班。晚上没啥玩的,早早关灯生儿子。”

这样数下来,二楼里一共十九口人,倒有十五个女人。十五个女人里有八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光是叫招弟的就俩。不过是一个叫招弟,一个叫招娣。反正东西厢房各一个,小雅也搞不清许多。

东厢房的招弟是老三,年龄与小雅相仿佛,性格也爽利,和小雅很投缘。

招弟在四姐妹里长得最难看,也最不招她妈妈喜欢。很奇怪他家姐妹四个相貌居然各有千秋,而且差异化生长,而且仿佛不把特点发挥到极致就亏欠了父母的DNA。

小雅没见过她们的父亲,据说沈家姆妈第一个男人是小开,就是资本家的小少爷,很早就得痨病死了。所以老大长得细皮白肉,身材硕长。远看也是个大美人了。可惜那双眼睛不争气,像线拉开的一样,就一条缝儿。据说也是父亲的基因起作用,沈家姆妈一骂起来就是:“你就不能遗传你老子一点点好东西吗?他那眼睛小也没小成你这样啊!天作孽啊~”

她家老二长得眼睛像妈妈,双双的眼皮,一笑起来秋水横溢能勾魂儿。猴哥出来不敢看她眼睛,一看就脸红。她恶作剧起来就专门站在门口堵着楼梯逗猴哥,经常吓得猴哥上下楼用飞跑的。可惜身材就不咋地了,腿短身子长,整个把比例弄反了。

老三招弟倒是眼睛身材都正常,可是那皮肤惨不忍睹。小雅就不明白了,就这大上海风轻水软的,怎么会炮制出如此黝黑粗糙的一张脸来?而且上面还长满痘痘!比七月的苞米还惨不忍睹!

老四是她们家最美的小美人了。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几乎占了上半张脸,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张红樱桃般的小嘴,诱人的恨不得抓起来啃!虽然才五六岁看不出身材以后会怎样,但目前看发育正常四肢匀称。沈家姆妈经常看着叹气:“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

邻居们对老四的来历向来指指点点,因为寡居十年的沈家姆妈的老四没爸爸!据井边的女人们说,沈家姆妈的第二个丈夫是右派,很早以前就被全家发配到安徽大山里去改造了。而沈家姆妈能回来也是因为她姿色不错,几十岁了依然风韵犹存,“哪里的男人不偷腥?”所以她就拖着四个女儿回来了。而且弄到了大家觊觎已久的东厢房。而东厢房的主人是四清一开始就被赶到乡下去了。

正因为如此,沈家姆妈一家人都成了这弄堂里最不受人待见的人。井边闲扯没话题了,沈家姆妈一家就是永不枯竭的话题,比那井水还源远流长。也不知道是不是井边女人们的嘴巴功夫太厉害,终于有一天沈家姆妈一家要搬走了。

走之前,沈家姆妈到小雅妈妈床前哭诉了半夜,小雅也沾光听了半夜故事。

原来沈家姆妈回上海是因为搭上了一个老家在安徽大山里的老干部,老四就是跟他生的。没想到现在文革了,老干部被打倒了,不知道谁把她们母子扯了出来,所以要赶她们回安徽大山里去。按她的推测,是老干部家那个恶毒的老太婆把他和她出卖了:“自己没本事拴住丈夫的心,还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她低头哭泣着说:“我一个女人家容易吗?我还能靠什么?只有靠这个有几分姿色的身子了。我能让我的女儿们烂在大山里吗?”小雅对她所诉说的故事相当反感,但是对一个做母亲的心她是明白了。那女人想让妈妈帮她想法子不要被赶走,妈妈苦笑着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帮谁?我又不是上海人,这里的事情我帮不上忙。”

“我打听过了,你也是老革命啊,你总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帮我啊。你看我们一家五个女人,到乡下去怎么活?”

“老革命,”妈妈苦笑着摇头:“老革命现在还有用吗?我那些战友我都不敢去找他们,现在这情况你也知道的。”

“那我这四个女儿你能帮帮吗?哪怕一个也好。当兵也好,干什么也好,老大可以给你当保姆,你带她去新疆好吗?老四,最漂亮最心疼了,送给你做女儿,她才三岁,一定养得家的。”她哭着抓住妈妈的手,浑身抽搐着强压地哭声。

姨妈和表姐在小床上不安地翻动着。

小雅觉得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躺在昏黄小灯的光圈之外,静静看着这个频临崩溃的女人,这让她忽然发觉水做的女人居然也可以这样变成洪水,污浊的洪水,可怕又可怜。

妈妈终究没答应要她的任何一个孩子,无论是当保姆还是做女儿。但是,妈妈还是从小雅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个名字和地址给她:“这个人你现在千万不能去找他,也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样可能会害了你。如果有人来问我,我也不会承认这条子是我写的。但是,等个三年五年文革结束了,你拿这条子去找他,至少可以帮你一个女儿。”

沈家姆妈把条子细心的折了又折,折成一个精巧的金鱼状放进一个精致的挂在脖子上的小荷包里感恩戴德的走了。

第二天,她带着女儿们乒乒乓乓的收拾东西,把小雅叫过去,端着一只精美的紫砂气锅给她:“这只锅子送给你,用它蒸汽锅鸡很香很鲜美,帮你妈妈补补身子。”

小雅推辞着,她不忍心要这个可怜女人的东西啊,真的不忍心。这只锅子这么漂亮,一定可以换钱的的。

“你留下吧,去安徽大山里,这个锅子怎么带啊,会打碎的。你好好留着它还可以用,以后再不见了,看着还会想起我。”沈家姆妈有点伤感,小雅也很难过,她抱着锅子,低头听沈家姆妈细细讲解汽锅鸡的做法。直到老三不耐烦地说她妈妈:“侬唔要冈噶许多了,我还要和小雅说几句话呢。”

招弟和小雅在天台上默默地坐了半天,她们什么也没说。两个不属于大上海的女孩子,就那么坐在石库门房子的水泥天台上眺望着大上海高低错落的楼群,人民广场的绿树,南京路川流不息的人群。这个世界,不属于她们。她们只是被命运之风不经意吹进这个弄堂,在这里流连徘徊几许时光,又随风而去,只不过是早走晚走而已。

十多年后,小雅在荧屏上看见一个很红的女演员,从她那大大的眼睛里小雅认出了老四。

妈妈从来没有告诉小雅那张神秘的条子是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张条子起了作用。因为,那张条子上除了名字和地址没有一句话。甚至,她到死都没有再提过那个人和那张条子。就像那晚的一切从未发生。

沈家搬走了,东厢房一直空着,直到小雅一家离开也没人搬进去。井边的女人们又开始为了这间厢房闲扯,扯出新的故事。

而小雅一如往常每天早起去买菜,现在已经不需要姨妈陪她去了。上午不是陪着妈妈晒太阳就是和猴哥一起出去逛街玩儿。最远她们逛到了江湾五角场,那里还是一大片菜地。

她被上海的香风熏陶着学会了做一个如水的女孩儿,说话轻柔,面带微笑,举止轻盈优雅。学会了用温水轻拍着洗脸,记得每次洗完脸都擦雪花膏,学会了用姨妈的眉毛镊子把多余乱长的眉毛一根根揪掉,虽然痛,却确实让自己显得眉清目秀。她学会了每次洗过的衣服都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布裤子的裤缝笔直,晚上睡觉前叠好压在枕头下面。她甚至跟对面小裁缝学会了怎样把裤子改得合身。

短短半年,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只要不说话别人完全看不出是外地人的上海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