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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人与人的奇遇

在忙或装忙的日子里,小雅和她的学生们越来越亲近,孩子们对她的爱除了精神层面的笑容与崇拜的眼神,还有物质的。一个鸡蛋、一棵葱,这在城里人眼里不算啥的东西,在小雅眼里就是稀罕物了。最让她惊奇的是小凤,当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小陶罐时,小雅以为她要送自己一个出土文物。

小凤满脸欣喜得意地把小陶罐往她怀里塞,她举着这个古老的罐子很奇怪地打量着,那釉面是沉着的酱黑色,沙沙的釉面泛出一种来自遥远时空的光芒,罐口用一个黢黑的木头塞子塞着,隐隐传来一股醇香的醋味,她很陶醉地抽搐着小鼻头,惹得旁边的孩子们哈哈大笑。

娟娟甩着她那播音员口音的普通话说:“小凤家做的醋是我们几个队最香的,是她奶奶娘家带来的秘方,不告诉别人。”

小雅惊讶地问:“小凤,这真是你自家做的醋?”她拔开瓶塞眯起眼做了个深呼吸,其实哪用她深呼吸啊,拔开瓶塞的刹那醋香已经弥漫开来,满教室的孩子们都伸着鼻子在空气中捕捉每一个香味分子。

看来,馋的不是她一个人。

假期很快来临,小雅打点起自己的年货,无非是一袋亲自磨的极细极白的面粉、一袋秀华嫂帮着炒熟的大豆、一壶队里油坊鲜榨的胡麻油。胡队长没食言,派小地主赶着马车送她去公社坐车。

一大早小雅就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屋里等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风声呼啸,她真怕小地主不肯出这趟车。

当风声吹着清脆的鞭声和铃声在窗外隐约响起时,她跳起来跑到门外,小地主喝住了马儿跳下车朝她走来。

“今天就回家了啊?”小地主笑呵呵地和她招呼着,随她进屋扛起那两袋面粉和大豆。

“是啊,学校放假了,我也可以回家过年了。”小雅一把提起油壶,飞速锁门乐悠悠地跟着他一溜小跑。边往马车上爬边问:“你这拉满满一车啥呀?坐都不好坐。”

“小姐,你就将就一下吧。队长叫我给窑上捎点吃食。”

“窑上?啥东西?”

“煤窑。你以为俄们烧的煤都哪儿来的?啥东西都是计划分配,俄们要没这煤窑就得跟人家一样去砍柴禾烧秸秆,冬天冻死个屁的。”、

小雅心想小地主原来很善谈,难怪能娶到女知青。风大,她懒得多说话。他把车上横七竖八的口袋们推推搡搡的腾出一个空儿来,她好歹调整半天才找了股舒服的角度和姿势做好,把头埋在臂弯里等着小地主“开车”。

“噗嗒”一声她腿上一重,抬头一看是他把一大块白毡子搭在自己腿上。

“搭着点,这一路冷咧。”他笑得弯月牙一样的眼睛在大狗皮帽子下忽闪着:“不用像防贼一样防俄,俄是好人。俄这地主生下来就解放咧,俄没剥削过人。”

“哼,就你那样儿,想剥削人剥削得上吗?”小雅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把嘴巴鼻子往大围巾里藏着,又把棉猴的帽子使劲眼眉前拉了拉。

“······”小地主瞅着小雅那样儿只好把脖子往脖领子里缩了缩,扬起鞭子甩了脆响脆响的鞭花儿,自言自语道:“老骟马啊,还是你对俄好!俄这辈子不知道招谁惹谁了······”

越走越冷,小雅把脚也缩进毡子里,又把毡子裹得严严实实,把脑袋埋进臂弯。小地主扯着嗓子唱起了花儿,老黄马蹄声嘚嘚地不时打个响鼻,马车晃悠着往前走,不时在乡间土路上颠几下。小雅已经学会了随着摇晃的劲儿晃,倒也别有一番乐趣。就在她开始晃得有点儿迷瞪时,那老黄马踏上一座小桥。这桥和村口那小桥没啥两样,也是几棵树放倒做梁,再搭上些手腕粗树枝填土搭的,那老黄马也真是,哪儿哪儿不好踩,一脚就踩进树杈里踏空下去,小雅一抬头,那马车整个就以慢镜头般的朝她那边缓缓倾斜,屁股底下那些叽里咕噜的包包袋袋的开始缓慢却坚决的移动着,她就这样眼看着那马车翻,眼看着自己滑下河,想蹦起来都不行,被毡子裹住了······

她一边往河里出溜一边惊恐地仰头看着小地主,他的嘴张成了超大的O型,一瞬间她觉得看见他红色的小舌头在嗓子眼里颤动······

她就这样骑着一堆口袋一直出溜到冰冻的河面上,当她安全着陆后小地主站在桥上拼命拉着马眼睛瞪着自己,那嘴还大张着却没一点儿声音,她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裹在毡子里弯着腰抽搐着,一直笑得差点断气小地主才绕一大圈跑到河里来拉她。

“笑,笑甚笑?俄的姑奶奶你不要吓人了好不好?!”

小雅看着他那急赤白脸的样子愈发笑得涕泪横流,这更让他急了:“你咋了?摔着哪里了?头莫摔坏吧?”

“你的头才摔坏了呢!我没事儿,你那样儿好笑,你老爸掉河里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

“哎!你、你是知···知青,俄,俄、俄、俄是,地主!你要是摔···摔出个好歹···咋、咋办咧?俄、俄跳到黄河···也、也洗不清咧!俄···不得死咧?!”小地主跳着脚哆嗦着嘴说。看来他真是把自己吓坏了。

小雅嗤笑道:“行了行了,赶快把你那大笨马看看坏了没,如果它老人家没摔坏赶紧的把东西装上去,我们好赶路。我还想回家呢,你别搞的我赶不上班车。”

小地主围着她转了三圈,把她从毡子里解放出来看着她站起来跳了跳确认完好无损,之后才松了口气说:“哎呀俄的大耶,你总算是没事,可吓死俄咧······”

“瞧你那怂样儿。我没事儿,你别吓尿了。”小雅一旦发现哪个男生可以成为嘲笑对象时,那口舌便利的厉害。她一边拖着袋子土豆在冰上跐溜着,一边歪头看着小地主说:“奇了怪了,就你这熊样儿咋把你媳妇骗到手的?”

他见小雅没事儿不说,也没埋怨他的意思,舌头也利索了,说:“俄是小地主,俄媳妇她是资本家臭小姐,我帮她割麦子、干活,陪她说话,”他努着劲儿把两袋面搬上马车,又回头把小雅拖过来的土豆扔上去,边往河里走边说:“俄跟她喧‘俄俩合适,俄们只要好好干活,在这村里也莫啥人欺负,俄娶你’。”

“就这么句话她就同意了?”小雅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不懂咧,她在城里被人欺负惨咧,她一家人日子都过不得咧,城里也莫人要她,还不如跟俄咧。”

“美得你,要知道文革总有一天会结束的,那时就啥都好了。”小雅信心满满地说。她坚信,乌云散去是晴天!“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我要过最好的日子!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小地主注意的看着路面,生怕再出嘛达。瞅着空儿瞄了一眼小雅,看她满腹踌躇的样儿摇了摇头说:“娃娃你想得美咧,俄听说你在城里也是啥‘黑崽子’,来俄们这儿避难咧。所以队里上上下下才对你这么好。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你大(爸爸)咧,说他是解放军大官,是功臣,现在遭了难,大家敬重他咧。”

“原来你们不是因为我对你们好才对我好!原来是可怜我才对我好!”小雅一蹦子跳下车赌气自己快步往前走。心里很难过,恨恨地想:“原来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可怜虫!”

小地主抱着鞭杆子跳下马车来拉她:“你咋咧?快上车,你这样跑一会儿就出汗咧,再被风吹了会生病的。”

“不要你管!”小雅凶巴巴地甩开他的手,自管自往前走。小地主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缩着脑袋拉着马跟在她后面,那样儿很怪异。

达坂城的风可不管他们在想啥干啥,直管一个劲儿地肆虐在西北苦寒的天地里,那天山山脉就像凝固的巨龙,不想打滚儿,也不想挪动,更没有乘风而去的意思,只是把风聚拢起来,从那个山口里呼呼的吹来,吹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小雅眯着眼埋着头趔趔趄趄地往前走,那小肚子气得跟大蛤蟆似的——鼓鼓的!

可这大风里跑路可不是春游,她使劲和那风憋着劲儿,终于还是憋不过风,又不想在小地主面前示弱,只好呼哧着一屁股坐在一眼瞅到的一块大石头上。小地主“吁~”的一声勒住了马车,站在她身后忐忑地说:“上车吧?你这样走到啥时候去?再说你坐这石头上看风吹着咧。”

“哼!当然要坐车了,不坐白不坐!”小雅见到台阶赶紧下,爬上马车用白毡子把自己包严实了喝道:“看啥看?开车!”

小地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摇头跳上车甩了个响鞭老黄马就迈开四条腿儿赶紧跑起来。得意地瞄一眼摇头叹气的小地主把脖子往脖领子里缩了缩偷笑了。

她果然没赶上当天的班车。那班车在她们到达之前已经开走了,她们只看到它在狂风里摇摇晃晃的背影和一溜黑烟。

小地主抱着鞭杆子搓着手和小雅两个干瞪眼,小雅发愁道:“这下咋办?傻了吧?”

“要不俄们去问问,今天还有没有车,要不俄去食堂那里帮你问问有没有进城的便车?”他一眼看到前面公社食堂门口停着两辆大货车,颠儿颠儿的就跑过去了。

小雅牵着老黄马,眼巴巴地看着他侧身弓腰一溜烟儿的跑过去,又没精打采地走回来。她满脸失望,发愁地问他:“没车?还是不愿意捎我?现在咋办?”

“要不俄们去学校,看看能不能在学校借住一夜,明儿有车再走?”

小雅发愁地点点头,只好跳上马车。不过一两百米就是公社学校,放假的学校大门紧锁,她跳下车跑到校门口的小卖部,推门进去问那个坐在柜台前嗑瓜子的女人道:“你好,请问学校还有老师在吗?我是三大队的知青,错过回城班车了。我想在学校借住一夜。”

那女人显然是没生意闲得无聊,充满兴趣地看着这个惶急的女生。

小雅又问了一遍:“学校还有人在吗?我想借住一夜,明天就走。”

“学校早放假了,不过···”她上下打量着小雅说:“看你也着实没办法了,有个王老师还在,她就住在前边第三个门,她也是乌鲁木齐的知青,你看她肯不肯留你住一夜。”

小雅千恩万谢地退出来,朝前数了三个门,看门上挂着个破破烂烂的棉门帘子,窗户上钉着半截三合板,她怀疑了:乌鲁木齐的女知青不会这么邋遢吧?

她又数一遍,确实是第三个门儿,把棉门帘挑起半边儿果断地敲了敲们喊道:“王老师!王老师在吗?”

“走错啦,前面那个!”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呼喝着。小雅缩了下脖子把那脏兮兮的棉门帘子撂下,往前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儿,前面那家显然是个一明两暗的房子,门口还磊着鸡窝,知青哪会拉开这样居家过日子的架势?回头再一看乐了:从校门数过来的第三家是个单间,门上的棉门帘也相对干净。她走过去看一眼窗户,干干净净的下半截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报,显然住的是女生。她隔窗喊了一嗓子:“王老师!王老师在吗?”

棉门帘子啪地一声打开,一个女人伸出头来:“谁呀?”

“王老师,我是三队的知青,叫王晓雅。”

王老师上下打量她一眼笑了,说:“误了班车了?”

“可不是吗,倒霉死了,紧赶慢赶没赶上。”

“进来,进来说。”

小雅跟进去,那屋里干净整洁,双人床上铺着农村里难得一见的上海印花床单,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副,枕巾是喜鹊登梅的图案,比自己那狗窝强多了。再看一眼王老师,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大眼睛浓眉毛,方下巴很有力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强悍的女人。她有点胆怯地说:“我···你能帮我找个过夜的地方吗?”

“就在我这儿住一晚吧。”王老师爽朗的笑了。大眼睛笑得眯起来说:“我这儿和半个客栈差不多,全公社的女知青有一半都在我这儿住过。所以你看我睡的是双人床。哈哈”

“哈哈!我还以为是你结婚了,怕打扰你······”

“结婚?我又没疯。住这儿吧,明天上午还有班车。”

小雅在王老师的双人床上睡过了最舒坦的一觉。和她聊了半夜的人生。知道了她叫王彩霞。也想回城,也想考大学。

第二天她们依依不舍地分手,再见已经是八年以后。

一棵树和一棵树不会拥抱,却会遥望。有时,那一眼就是永恒。

这一路是小雅与小地主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他们认识一年多相互间却一点都不了解。小雅发现自己对这些人的了解简直是太肤浅了,她真是从没想真正了解他们,只是保持着一种礼节性的尊重。她发现自己在内心里把自己与他们划分开来,用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所谓的文明。

而她和王彩霞,只是伸手敲门的交情,就可以产生同床共枕的友谊,半夜长谈就可以彼此印在心底。

知青和知青之间可以共享的东西,也许根本不可能和农村青年共享,小地主的知青媳妇,也许只是个特例。也只能是特例。人与人之间,相遇 就像清风拂面,也许 不经意间你就留住了一处人生的风景。可是我们错过的呢?也许更多。

知青,就像被海潮推上岸、被大风刮进山的漂浮物,一旦退潮、一旦风向转了,就会消失,就会离开;而他们,是扎了根的树,开花结果,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不管那土地是丰饶还是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