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风鸟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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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鸟花月(江雨朵)

第一章 惜春常怕花开早

天长元年,平安京。

牛车的辕条辗过夹道的落花,在寂静的黎明,渐小的雨声和车子走过的声响,格外空旷凄清。风微尘软落红飘。整座平安京都笼罩在延绵细雨中。

天色混沌,雨滴如雪冰冷透明,稀疏地划破天空。赶车人向后缩了缩身子,因寒冷的天气涌上一股倦意。

“清光!”

车内传出的喝令还是晚了一步,车子在拐角处撞上了突如其来的路人。

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古代小说中的狸猫般突然横亘眼前,赶车人吓了一跳,雨滴纷纷落落,阻挡视野,他只不过稍稍走神,怎么会撞到人……

“你、你没有事吧……”

“别碰我!”

被撞倒的少年瞪着大大的眼睛,迸发出清冷的琉璃光色。虽然年轻却别有一种威仪,赶车人怯怯缩回放在对方肩上的手,却在视线触到手指上的红色时惊叫了起来:“大、大人!我撞伤人了——”

“被撞的人反而比你还更冷静。”一个身影撩开车帘,撑伞下车的同时淡淡地说着,“清光,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样毛毛躁躁呢?”

“大人!”

“好了、好了……”随意安抚着因撞到别人而受惊的属下,被称为“大人”的青年安闲地迈步过来,却在看清被撞倒的人时,眯起了眼睛。

“咦?怎么是个小孩子呢?”

轻轻浅浅温润的音色令少年抬起头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柄红色的伞。红色的伞面上绘着白色的藤蔓。青年站在相隔一臂之遥的距离处,保持着把伞递给他的动作。

“哪,”青年微微笑着,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已被雨水浸湿,还是笔直地伸着手臂,将伞罩在少年头顶,“要怎样才能请您原谅我的家臣莽撞无礼的行为呢?”

少年沉默地别开眼,不予理睬地径自转身。

“孩子,你似乎受伤了……”

听到轻柔的呼唤,少年漠然回首,宛若琉璃的眼,充满防备了警戒,与青年冰冷细长的眼睛相对视。透明浑圆的雨滴织成帘幕,即使两个人近在咫尺,也好像隔着万水千重。彼此审视般地过了半晌,青年浅浅地笑了,“若是害你受伤还置之不理,我可是会不安心的。”

少年身子一僵,下意识按住肩膀,湿漉漉的额发洒下,掩盖了脸上的表情,“与你们无关。这个伤,并不是被撞到造成的……”

“没关系,就当做是我的责任好了。”青年微微笑着,“你这个样子,恐怕很难出城。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你一程。”

打着不吉利的红伞的人,有一副低柔悦耳的嗓音,奇异地穿透竖立在少年周身尖刺般的障壁。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男子,“你……”

“嘘——”一根手指搭上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唇,那个人低下头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我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哪,不过是送一个被我撞倒的陌生孩子一段路罢了。”

少年轻蹙眉宇,按住肩膀的手又感到一阵温湿,鲜血连同体力正在汩汩流失,大大的眼睛盯住未曾谋面却又有种异样熟悉感的男子,终于他低声说:“谢谢,吉祥一定会记住你的恩情……”

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刻,少年上了陌生男人车子的同时,虽然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平安京的某一角落,有两个任性的少女也难得地保持着清醒,正在进行大逆不道的交谈。

“大伴叔叔总是给人靠不住的感觉。”

如此批评着当今天皇的是端坐在帷屏前的少女。

“哎呀,公主,嵯峨上皇已经让位给他了哦,您是不是好歹尊称他为今上?”提醒主人注意礼仪的是将软绵绵的身体瘫在案几上,没有丝毫形象可言的更为年轻一些的女孩子。

“嗤,他可真是个运气好的人,如果不是药子的事,皇位应该是高岳亲王的呢。本来怎样也轮不到的人,竟然……”

“也对哦,”女孩子点点头,转为赞同,“说起来大伴这个人嘛……”

“等等!”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引发的严重结果,盯住面前懒懒的女孩子,“我说小枫哪……天下有你这样的侍女吗?竟敢直呼天皇的名字!”

小枫眨眨无辜的眼睛,“可是公主不是也这么叫吗?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小枫的不对,就是公主的不对呀。”

握住月白色扇子的手紧了紧,少女的额头出现细小的竖线,“你可真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侍女啊!”

“那么说的话……”小枫笑容可掬地回敬道,“您就是平安京第一傲慢无礼的公主喽?”

“哼,我可不是一般的公主!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那我也不是一般的侍女呀,我是智子内亲王殿下的贴身一等侍女兼平安京秘密情报联合署第三任总长。”

“……你的确是个包打听头,但那个什么什么总长是打哪来的称呼啊?”为什么自己会有个这样的侍女呢。一首诗三天也背不会,打听小道消息却是世间无敌手,注视着小枫圆圆的娃娃脸,智子感到一阵悲哀。

“哎呀,公主不要斤斤计较嘛。”完全体会不到主人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小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古人不是说,小节小节,无需在意!”

“是吗……这是哪位古人说的?出自哪本古籍?”

“出自《小野弥枫语录》,目前正在编纂中,反正等到了江户时代,那现在的东西不就都成了古籍了吗?”

“……江户时代又是什么啊……”

“公主,你真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太过计较的女人会变老的哪……”

“太、太无礼了!”智子举起横放膝头的纸扇,眼看结着如意结的长穗子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即将到达目标人物的头顶,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声。

“什么人?”停下动作,智子向帘外射去两道凌厉的视线,小枫一边念着万幸,悄悄移动到扇子打不到的地方。

“参见智子内亲王殿下!”帘外的影子单膝跪下,“属下是龙平广之介……”

“是小枫的人啊,”智子放松肩膀的力道,语气转为轻松,“哪,你家大人在角落里藏着呢,有事找她吗?”

“属下奉大人令潜伏在东宫御所,两个时辰前有刺客企图刺杀东宫,特来向殿下禀报!”

“刺客?”智子霍然起身,“正良有没有出事?”事关自己的弟弟,智子的声音不由得焦躁起来。

“正良亲王只受了轻伤,但当时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被刺客给逃了出去!”

“竟敢伤害我智子的弟弟——”手紧攥住扇子,关节青白,单眼皮包裹下的乌黑眼瞳完全没有了适才悠闲时的娴雅轻松,转而化为两抹深不可测的冷冽秋色。左手轻扬,智子将扇子一挥,嵯峨上皇亲自书写的墨宝“如我亲临”四字龙飞凤舞地呈现出来。浑身散发恐怖气息的少女勾勒出一抹阴森森的笑,“恶贼!看你能逃到哪里去!小枫跟我来!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公主是要去东宫御所探望正良殿下吗?”小枫连忙胡乱地把衣服带子系好。

“去那里做什么啊,”少女傲然回道,“我们要做的是——抓刺客!”

“刺杀东宫!好大的狗胆!”

“是啊是啊,但是东宫又不是我去刺杀的,公主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的耳朵遭受荼毒吧。”

“那应该先拖谁下水呢?”

“当然是兵卫府啦,我已经派人去替公主传令了,让他们仔细盘检可疑人等。”

“嗯,光是盘检也不够啊……”

一前一后地骑在马上,任马蹄和交谈声一并粉碎清晨的寂静,活力过于充沛的两个人很快赶到了城门。

“喂喂!这位是智子内亲王哪。”狐假虎威的小枫一上来就报上自家公主的身份。

“内亲王殿下?”经常接受长官教育的侍卫们连忙站得笔直,心里却不免嘀咕,殿下要出城怎么连车也不备啊。

威风凛凛的少女拨开帽檐垂下的轻纱,露出灼亮如星的眸子,扫视左右,“立刻关闭城门,兵卫府的谕令随后就到。”

“是!”智子内亲王的名号人尽皆知,那是嵯峨上院的爱女,东宫殿下的姐姐,今上的侄女。守城官都不敢耽搁,立刻照做。

“今天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去吗?”看着手忙脚乱的侍卫们,智子问。

“殿下,我们是才开城门不久哪。”侍卫长露出苦笑。一大清早,忙完开门又要关门。真搞不懂这些贵族。

“嗯……”智子沉吟片刻,不经意间注意到地上有牛车行过的清晰辄痕,“有车通过?”

“啊,时间太早,也只有这辆车才通过不久。”

智子皱眉望了望延展出城的车印,现在追上去的话……

“你们这群家伙!不懂得什么叫有一说一吗?公主问你们有没有人通过!你们干吗不说有?”小枫盛气凌人。

侍卫们面面相觑,公主问的明明是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去……

“算了,”智子挥挥手制止小枫,向侍卫们问道,“有看清车里的人吗?”

侍卫长咳了一声,“没问题的,那是要去东寺给空海大师送东西的车……”

“哦?是东寺的人?”

“是空海大师的朋友,每月都去的……”

智子歪头,蜷起食指蹭了蹭下颌,既然是空海的朋友,应该和刺客没什么关系。她收回视线,命令道:“总之!现在开始暂时不许任何人出城,知道了吗?”

“宫里丢了东西吗?”年轻的侍卫忍不住好奇。

“是啊,”智子在马上冷冷地回眸一瞥,“是我珍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呢……”

与智子冷冽的眸光碰撞,侍卫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皮在刺刺地抖动。

“公主,那我们接下来去哪?”任何场合都轻松活泼的小枫仰起脸问。

“去近卫府、卫门府……总之是六卫府通通都要去!”可恶!左右近卫的大将、中将们是白痴啊!连东宫都保护不好吗?让她查出昨夜是谁在禁中值夜,她非要好好教训他知道什么叫不能够玩忽职守。

“内亲王殿下!”一列人马赶到,正好挡住智子和小枫回拨的马头,为首者是个二十出头的英武青年。

“来得太迟了吧,佐兵卫!”智子不满地抬起纤巧的下巴。

“抱歉。来时接到了今上的口谕,命智子内亲王进宫面见。”

“哼……”挑挑细眉,智子浮出一个了然的冷笑,带着无法无天的侍女先行离开。

“佐兵卫大人……”侍卫长小心翼翼地请命,“城门要关到何……”

“滚!”一大早便被人从情人那里叫醒,又被上面的人呼来喝去的青年心情正在郁闷,正好撞上这个炮灰,口气不由得差到了极点。不知道他有起床气啊!一个个都来烦他!

“队长……”侍卫们悄悄围上来,“我们……”

“滚!”可怜的侍卫长终于也勃然大怒。更加可怜又没人敢骂的守门侍卫们只好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在嘴里念叨着那个单音。

半个时辰后,平安京全城陷入戒严状态。

“我们自家人见面其实不用这么规矩哪。”隔着帷屏,刚继位不久的淳和天皇向另一侧的智子笑了笑。

“您还是小心些的好,”智子露出讽刺的微笑,“毕竟连刺杀东宫的人都出现了不是吗?”

“说起来我可是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公主的脸了。”

压抑着焦躁的情绪,智子越发不耐地提醒:“找我来难道不是要说正良的事吗?”

“正良的事也是要说,借机会听听公主的娇声更是一尝我的夙愿。”

智子握紧衣袖,唇边的笑容开始抽搐,额角青筋攒动,这死老头,昨夜遇刺的怎么不是他啊?干脆让他死掉直接让正良继位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穿透层层绢纱射来的杀人视线,淳和天皇轻松地转换了话题:“公主的消息很灵通,我还没派人去通知昨晚的事,公主就已经知道了。”

靠你传的消息的话,我还混个鬼啊。心里想着粗鲁的话,面上却不得不浮起貌似清雅的浅笑,“哪里,毕竟正良是我的弟弟,关心他也是人之常情。”

“嗯嗯,我的意思其实是要说……哈哈,公主你明白对不对?”身披皇袍的男子发出几声略觉轻佻的笑。

“真抱歉,智子愚蠢,一点也不明白呢。”

“就是……”为难地摸摸鼻子,面对智子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只好直言,“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才刚登皇位,正良也是才封了东宫,都还需要嵯峨院的照应,要是昨夜的事流传民间,恐怕会有人说三道四,公主也不希望正良亲王被当成受怨恨的对象吧。”

“您的意思是说对昨夜的刺客不予追究吗?”智子的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

“当然不是,我已经传了戒严令。兵卫府的人正在全城盘查,就说昨夜有人潜入智子内亲王府,以这样的借口在调查……”

“原来如此。”智子挑挑眉尖,了然道,“我是受怨恨的对象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嘛。”

“哈哈,公主不要生气嘛,我会派人加强东宫守卫力量,所幸的是昨夜正良并没有出事……”

“那是因为那孩子命大吧。”看着一脸轻松的皇帝,智子暗中动气。所幸?哼哼。还真是好用的话。

“公主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就像完全听不出智子暗含的讽刺般,天皇笑得无懈可击。

“喜欢开玩笑的是您呢。”智子挺直腰身,没有时间和这个傻瓜说话了,既然他都打算蒙混过关了,又怎么会好好调查,“智子告退了。”

眼看倔傲的公主翩然而去,淳和天皇单手支腮,玩味地笑了笑,转头向隔扇后望去,“皇兄,公主不肯轻易罢手呢。”

“那孩子总是那个脾气,又一向最疼正良……”隔扇后缓缓步出的中年男子正是智子公主与正良亲王的父亲——嵯峨上皇。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视线落在嵯峨手中紧握着的玉佩,淳和天皇疑惑地摸摸光滑的下颌,“还有啊,皇兄真的可以确定刺客掉落的是属于‘那个人’的东西吗?”

“如果不是不就简单了吗?”嵯峨将视线投向殿外,初春时令,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嵯峨的眸中却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但求一切恩怨已随昨夜之雨一起流逝而去……”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淳和挂着悠闲的微笑信步到窗边推开窗格,望着繁花深处正远去的智子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皇兄,你觉得将智子嫁给我怎么样?”

“啊?”

“公主,你回来后的脸色很差耶。”小枫悄悄地向房间另一边不着痕迹地移动,先躲开智子手里那把“家法”的攻击距离再说。谁啊,又是谁惹智子了啊,呜呜,她最倒霉了,为了给大众营造平安第一才女的印象,公主在外边一向是小心维护那层娴雅端丽的画皮的,也因此,每当产生不痛快的情绪时,大抵是找身边最信赖的人宣泄爆发。好不幸啊,她就是那个首当其冲的被信赖者。呜呜,小枫又没有错,不要用那种可怕的表情瞪她啊。真想让痴心不悔、坚持每天给智子公主写情书的阿保亲王看看智子现在的脸。包管他的痴心从此顺着春水流啊流,再也不回头……

“你又在那边想什么有的没有的啊?”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果,令智子轻松地从小枫古怪的表情上看穿她一定没想什么好事。

“我是在关心公主啊,大伴叔叔到底对公主耳提面命些了什么呢?”口无遮拦一向也是小枫的特色。

瞪了她一眼,智子决定从现在起言行身教,慢慢纠正侍女不正确的人称用法,“……‘今上’说他才刚继位,宫内就出现刺杀东宫的事件影响不好。因此只能秘密调查。”

“耶?”小枫嘲讽地笑笑,“秘密调查、暗中调查……都是搪塞的话呢,谁知道他们真的有没有调查?东宫御所如果防守够严密的话,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啊。”

“说得对!”月白色的扇子在面前展开,只露出一双灵慧大眼的少女迸射出凛冽昂扬、不肯服输的视线,“所以我们要靠自己查清真相!”

“哇咧!好像很好玩耶。小枫最喜欢这种事了!”双目星光闪闪,小枫十指交缠枕抵在腮边,一脸陶醉地说道,“那我们干脆来成立平安京密探二人组如何?取名为弥枫大人及其助手智子公主……”

“谁是你的助手呀……还有密探是什么东西啊……”

“那可是江户时代的名产哦!”

“现在是平安时代呢。少说奇怪的话吧。”

“所以说小枫我是生不逢时嘛。晚生几百年多好,我会成为密探首领的!”拖一个长音,少女的口气充满了惋惜。

“你现在也是包打听老大啊。”

“没错没错!想要知道错综复杂的朝中大人们与众多情人纠葛往来的关系表就来找我小野弥枫吧!换季时期五折优惠!公主的话可以给你打二折哦!”

“有漏洞!”智子目光微烁,手中的纸扇笔直击出,猛地敲上小枫得意忘形而凑近过来的头。

“呜——”小枫泪花闪闪,她又被骗了的说!

“智子内亲王要的可是免费服务呢。”收回无敌纸扇,少女嫣然一笑。

“免费服务早在你和大伴叔叔聊天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啊!”委屈地摸摸头,小枫弹了弹指尖,“桃夭、昙华、棠霜、李李!”

随着小枫轻声召唤,四条黑影倏然现身于帘外,动作迅猛得令智子直觉眼前一花,“喂喂,你们到底都藏身在哪里啊?”这里可是她的府邸。

“地板、房梁、墙角、柱子。”四君子回答得颇为整齐。

“你们是老鼠啊!”智子勃然大怒。

“禀报内亲王,”昙华恭恭敬敬地回答,“无所不在就是我们的纲领。”

“小节小节,无需在意。”小枫连忙打圆场,“重要的是听听四君子的调查结果。”

“属下奉大人令进宫内打探,昨夜刺客行刺时,被赶来的护卫们刺伤了肩膀,负伤逃遁。正良亲王伤在手臂,性命无碍。”

“属下奉大人令在城门监守,没有见到可疑人等。我已经设下盘口,叫人继续监视。”

“属下和李李分别潜往左右大臣府中探试,他们对此事似乎全然不知情。”

“怪呀,”小枫皱皱眉头,“刺客受了伤应该逃不远啊,这么说难道他还潜伏在京内吗?”

“如果是某位不满东宫的大臣所指使就很难查了,”昙华据实回答,“兵卫府也只是在街上随便走走罢了,我们人手有限,不能没有目标地查找……”

“可是……正良亲王才只有十四岁,他平常除了东宫的师傅们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他会得罪谁呀?”

“大人,宫里的事可不是得罪不得罪那么简单,一旦东宫确立,有些人的权势会随之水涨船高,另一些人却会因此受到可预见的损失,宫变事件并不罕见呢。”

“哗——”小枫充满崇拜地看向昙华,“你近来懂的事越来越多了嘛,一定是因为我领导有方!”

“……”

“咦?公主怎么了?”意识到智子安静得不太对劲,小枫回头望去,“啊!公主你不要咬手指啊,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说这种思考问题的模式化举止是要不得的吗?”

对小枫的苦口婆心恍若未闻,智子蹙着眉毛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世界。好怪,从早上开始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某个重要的线索就在眼前却被疏漏了般……

“哗啦”一声,智子霍然起身,连竖在一旁的帐子都被碰倒了,小枫连忙放开她的衣角吓得躲到角落里紧紧护住脑袋,“别敲我的头哦!你愿意咬就咬吧,我不管你了。”

无奈地斜睨着自家的老大,四君子叹气摇头,旋即将注意力放在智子身上,“殿下在担心正良亲王吗?现在东宫御所已经加强了防守。不会再给刺客可乘之机……”

“我是忽然想到一件事!”智子脸色青白,转向小枫,“枫!早上那辆车还记不记得?”

“哪辆车啊?”小枫可怜兮兮地护着头,一头雾水。

“就是你和殿下去城门时不是有辆车刚刚离开……”李李在一旁提醒她。

“喔——我想起来了,李李怎么知道这件事?”小枫如梦初醒。

“……是你上个月命令我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啊……”

“哦哦!那辆车的确很可疑!”小枫避开李李指责的视线,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冲智子拼命点头。

“哦?你也看出它的可疑了吗?”智子不疑有它。

“没错!”小枫连连颔首。

“我和你们打赌,大人根本就不知道可疑在哪里……”昙华小声向其他三个人说道。

“我们一致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是赌不成的……”其他三人表示遗憾地摇摇头。

“就是啊!说是去东寺!但从车子行走的痕迹来判断,去的方向根本就是完全相反!啊啊,我当时竟然没有发现!”智子陷入悔恨中,以致没有看到小枫终于慢半拍地明白了是哪里有问题的表情。

“已经错过捉捕的时机了吗?”智子万分懊恼。

“但是连城门口的侍卫都知道的空海大师的朋友,理应不是闲杂人等吧。”偶尔也会灵光一线的小枫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靠属下的提醒才想起车子事件的打击,元气十足地握紧拳头给人以机警灵活的假象,“这件事就交给小枫来调查吧!”

四君子齐想:说得好听,你还不是要指使我们去啊……

“桃夭、昙华、棠霜、李李!”果然,下一秒,清脆的声音响起,“有好玩的任务给你们了哦!”

“我们早就知道啦——”四君子齐声回答。

“哗!我还没说你们就知道啦,”小枫一脸崇拜,“进步得好快呀,嗯嗯,一定是因为我领导有方吧!”

“……”

“公主,你确定要亲自去?”尽管已经坐上了摇摇晃晃的车子,小枫还是未能从惊愕的状态中醒来。四君子昨天晚上收集回那个所谓“空海大师朋友”的资料,结果今天早上公主便要登门拜访,太快了吧!这么匆忙行动可不是智子公主一贯谨慎小心的作风呢。

翻了翻眼皮,穿着浅紫色常礼服的少女,轻松地看透小枫的心思,“选择突然出击,可能准备不够充足,但对方同样也没有得到想好应对之策的余裕啊!等我们都准备妥善,那他也早将有可能存留的物证人证毁尸灭迹了!”

“哦,原来如此!”小枫当即了悟,“我就说嘛,一向阴险的你怎么可能……”后面的话在看到智子握紧扇骨的同时自动消声。

“但是只有我们去吗?”过了半晌,沉不住气的小枫吞了吞口水,疑惑地歪着头再度发问。

“心怀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他越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就越是会对我们热情招待哩。”少女狂傲地抬头冷睨,“何况我可是堂堂的智子内亲王!他岂能奈我何?”

若真是刺客的话……连东宫都敢杀了还怕你呀。小枫的唇嚅动了几下,终于看在扇子的面上没敢开口。

“无需多虑,”以为小枫的欲言又止是出自于担心,智子莞尔,“有些事偶尔也要亲力亲为,如果什么都推给属下去做的话,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怎么觉得像是在讽刺我呢?小枫犹疑地思量,悄悄移动视线,正好瞄到李李在暗自偷笑。唉,好没有面子啊……

“总之!”扇子“啪”地一敲,智子斗志昂扬地总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车子按李李的指示一路行进,停稳后,智子掀帘瞧了瞧,看见古树参天由院落向外郁郁伸展,门环上锈迹斑斑,两旁杂草丛生,宅邸虽大,反而更显得阴森,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居所,倒像是传奇小说里狐狸精出没的地方了。

身后的声音开始打颤:“公、公主……真的是这里吗?好、好可怕啊!”

“可怕的是你的声音啊……”不要在大白天用颤音叫她好不好?后背都凉了,智子迅速地下车摆脱掉身后无尾熊的纠缠。

“要我去叩门吗?”李李问。

“我说李李呀,”智子茫然地注视眼前荒凉的景象,“我们是在平安京内吗?”

“是啊!”

“我们是在二条院一带吗?”

“是啊!”

“这就是那个人的居所吗?”

“是啊!”

“……那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他是人吧……”

“哈哈,内亲王殿下,你也这么喜欢开玩笑啊。”难怪和老大是莫逆,果然是物以类聚呢。李李露出终于明白了的眼色。

“我从来就没开过玩笑啊……”智子喃喃,向前走了几步,青石板湿湿滑滑还生着苔藓,“怎么看都觉不出这里有活人的生气呀。”

“公主没有看资料吗?这个人前些年住在大唐,所以宅院才会这么荒凉吧。”

“他不是和空海一起回来的吗……”智子觉得匪夷所思,“空海连东寺都坐稳了,这么长的时间……这位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安心住着连基本的修理都没有……”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李李闻言笑了笑,并不说话。民间更破旧的房屋比这不堪的多得是,只有公主才会觉得这是无法想象的居所吧。

“喂喂,我们不是来担心可疑分子的生存环境啊!”小枫裹紧身上的衣服,快点办正事啦,此地阴风阵阵,她可不想久留。

“我去敲门。”李李上前叩了叩门环,清脆的叩击声在清晨中回荡,惊起一两只飞鸟,却始终无人应门。

“没人没人!我们回去吧!”小枫连忙拉住智子的胳膊。

智子正在犹豫间,李李忽然回头示意,“来了。”

又过了半晌,智子才听到隐约传来细微的木屐声,“通通通……”那由远及近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让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

一定是受到小枫弄来的那些鬼狐小说的影响吧,智子这样想着,握紧了手心。深吸了口气,抬眸望去。

门在此刻被人从内侧拉开缝隙,有人低柔地发问:“谁?”

仿若春风的声音令智子的脸莫名地红了一红,还没有说话,小枫已经抢先回答:“智子内亲王来访!你好大架子哦,竟敢这么久才出来?”

李李的脸立刻跟着红了,老大,不要总是这样狐假虎威,很丢脸的说。

古老的木门慢慢地推开,晨曦柔软地洒落在迈步而出的青年身上,他穿着白色的唐装,只在袖子上绘了樱草的图案,淡素的衣着却有着异常端正艳丽的面孔。望着他,智子不知怎的竟在瞬间恍惚了一下,待她回过神,问题早已经脱口而出:“你是谁?”

狭长的眼睛轻轻转动,望向智子站立的方向,有风吹来,拂乱青年肩上披洒的青丝,他抬手绾发,对她微微一笑,“橘逸势。”

第四章 绮丽流言坊

“大人,清光好感动哦!”双手交握,泪花闪闪的青年挤在人群中,一边张望着沿途停靠的华丽车马一边欢喜万分地欣赏表演踏歌的童子们的舞姿。左右逡巡,一副眼睛都快要不够用的样子。

“唉,年轻虽然是好事,但这种看见什么都要大惊小怪一番的特性实在是让人烦恼啊。”橘逸势不胜烦扰地叹着气,难道他们平常的生活真的过于深居简出了吗?只是偶尔无聊,带着清光出门观赏一下适逢其会的踏歌会,就能让清光激动成这种德性吗?

“让不知底细的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是从名不见经传的穷乡僻壤来的,你呀,不要用那种看到天照大神起舞般的表情对着我哦。”

“大人!我、我们如果能常常感受一下这种明媚的空气,就不会被人说成像鬼狐了啊!”清光还是很激动,哦哦,一向无所事事倚在廊上等发霉的公子,竟然也能想到参加一些普通的活动,光是这点就已经很不寻常了。何况今日碧空如洗,了无纤云,贵族小姐们的车子早早在路边占好车位等着观赏踏歌大会,帘下探出的各色衣袖与路边柔嫩的花枝一齐争奇斗艳,景色绚若云霞,他这个健康青年看到了自然会感谢活在世间啊,这才是春天应有的气氛嘛!

“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来了……”橘逸势衣着朴素,用扇子微挡住脸,一边用力捉住清光的背,就怕他人高马大的,还一个劲地向前踮脚,万一不小心扑倒在地再压伤几个无辜百姓可就更伤脑筋了。

“咦?”清光的脚跟终于落稳,不甚自在地指着前方,“刚刚经过的那辆车,好像是您的兄长……”

“你眼花了。”身后的青年淡淡地说着,同时回他以一抹冷静的笑。

“哦……”搔了搔头,清光暗自咬了下舌尖,笨哦,在大人面前,和亲戚有关的事都是忌语呢。不过说起来,大人的兄弟们好像都生活得相当得意。大概是特别善于逢迎钻营的缘故吧。和他们趾高气扬的样子相比,混杂在普通民众间的大人的处境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抑郁。

“怎么了,清光,你这傻孩子在想什么?”抬起手中装饰用的扇子敲了一记将心思都摆在脸上的清光,橘逸势露出浅浅的微笑,“喏,你不是很想看歌舞表演的吗?不要将心思放在不适合你思考的事情上啊,何况两相比较,我发现我还是更喜欢你大惊小怪蠢兮兮的样子呢。果然,人类真是习惯性的生物啊。”

无限感慨地得出一个结论后,橘逸势将目光放到了稍远的地方。对适才亲兄弟从眼皮下经过的事完全不在放在心上。

清光无奈地再度搔头,勉强自己移开目光。在祖父身边长大的大人,和自家人几乎没有感情,然而厌恶之心倒也并不会特别浓烈,这种样子反而显得很不自然。对什么事都是既不喜欢也不讨厌,纵使面对亲人也只像面对路人一般,没有执着渴望的东西,一身凄艳两袖清风的大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大人,这样的大人,到底……

“呀——”

猛然响起的女性尖叫声令清光倏地回过神来,前方的人群发生一阵骚动。他蹙着浓眉,压低声线:“大人——”

橘逸势顺着清光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妓女,被人群挤得摔出去,大概撞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架辕台,车边的侍从们正在大声喝骂,吓得那可怜的姑娘一时爬不起来。

“可恶!不知车里坐着什么人,放任手下肆虐。”清光愤愤不平。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弄坏我家夫人的车子,即便是用你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

侍从破口大骂,挥动赶车的鞭子就要向那女子身上打去,坐在车里的主人竟然未听见般地丝毫不见阻拦之意。

“太过分了……”清光按捺不住,双肩蠢蠢欲动,一只手却先一步的搭在他肩上,回过头,便对上一双狭长冰冷的眼,“清光,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大人……”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他淡淡地挑了挑眉,并没有加重语气,却使清光立时噤声。

“原本就是她不对啊,”橘逸势嘲讽地掀动唇瓣,“这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公平呢,既然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就该躲到角落中去啊。怎么,你那样地看我,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不,”清光扁扁嘴角,“我只是觉得这些话不是大人的真心话罢了……”

“呵呵……”优雅地欠身,橘逸势笑笑,“真心是什么?那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或者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的东西,你可以分辨得出吗?”

“我这么笨,当然分不出来,”高大的青年不以为耻地承认自己是笨蛋,“只不过说起看您眼色的话,这世间就没有人比得过我清光了吧。”

“你要是懂得看眼色那种事,就不会沦落到给我当家臣了啊。”橘逸势双手环抱,冰冷地注视着前方。

那跋扈的侍从还在大逞淫威,周边一片死寂。踏歌队早就过去了,贵族的车马们也大都慢慢地转头。本来是出来看歌舞的,结果却让他看到这种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的事。打女人,真是难看啊。

皱了皱姣好的眉毛,他别过脸,打算带清光先行离开。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耳熟能详的娇嫩嗓音牵引住他刚迈动的脚步,他诧异地回眸,清光已经先一步认出对方的身份,“那不是智子内亲王身边的小枫吗?”

提到这个名字,橘逸势便满头黑线,“就是那个……大碗牛肉……”

“教我们打麻将的那个啊!”清光奇怪地咋咋舌,“大人,你记忆力变差了耶。”

“真希望能忘得更干净一点……”他喃喃自语,可以选择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和智子内亲王府的人扯上任何关系……每一次提及智子这个名字,都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那个长着一双单薄大眼的长发少女的身上,似乎存在着某种让他感到怯缩的东西,宛如在照镜子时看到别人身影般地不自然。不管面对任何人都会昂首直视的他,偏偏,会在那双透亮的眼睛前,移转开自己的视线……

“你要干吗?”侍从警戒地看着这个突然从后面的车子里钻出来的娇小少女,看打扮虽然只是个侍女,但搞不清主人是谁的时候,还是得多一点小心。

“该问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吧,”小枫脸色不快地走上前,一眼便可看清发生了什么,“我说前面的车子怎么走得这么慢,原来是有恶犬在此咆哮。”

“你说谁是恶犬?”侍从火冒三丈,指向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女子,“都是这个贱人挡住我家夫人的车,要怪就去怪她!”被小枫一激,他更加生气,抬手就要再给那女子一鞭。

“住手!”竟敢在她的面前打女人?小枫瞪圆眼睛。

“呦,你让我住手我便住手哪,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说到底不过也是一个小侍女,再胡言乱语,当心我连你一起教训!”眼看小枫衣着简单,想也不会是太有身份人家的高级侍女,侍从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了。

“呵,没想到平安京里竟然还有不认识我的人啊,”小枫愉快地笑了笑,一边绾起衣袖走上前去,不知底细的民众们开始为身小力薄的她担心,但一旁的华丽马车中还未离去的贵族们却在耻笑那辆看似精美的车子了。

“那里面不知坐着从哪来的地方官太太,竟敢在京都耀武扬威。”

“是啊,连宫里的尚侍和宣旨,见了弥枫姑娘都要称声大人呢,这个官太太惹到她,显然将要倒大霉了。”

然而就在小枫将拳握得嘎嘎作响,准备给这个侍从点教训的时候,后面的车帘倏然掀开,探出一张少女娇媚的面孔,“枫?怎么了?”

“遇到一只不长眼的恶狗而已。”小枫耸耸肩,有意无意地向那车里瞥了一眼,“就是不知道他的主人有没有长耳朵了。竟然对属下的恶行不闻不问?”

“咳!”车里传出一声不满的咳嗽,装腔作势的声音伴随浓浓的香气飘溢出来,“什么人在这里多嘴?我家侍从就算犯错,也自有我家夫人调教,可轮不到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在这里说教呢。念在你们不知道夫人是谁才这样无礼的分上,且不与你等计较,快快退下吧。”

智子笑了笑,向那隔帘发话的女人说道:“你家侍从适才的话我也听到了,很有道理呢。”

“什么?”小枫不可置信地望着智子。

却见智子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像你家夫人这种下贱的女人,也配混挤在这里观赏表演?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胆敢辱骂我的侍女,即便是用她这蝼蚁般的性命抵偿也是远远不够的!”原来智子记忆力甚好,将侍从打骂那年轻妓女的话转述出来,极为轻慢骄傲地回敬给对方。

“你!”愣了十秒左右,那车内的主人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骂自己,当下气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让侍女传话显示身份了,自己便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手,“竟敢骂我太宰府大夫人为下贱女人?”

“那又如何?”智子露出凛冽的笑容,对于那些自认高贵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讲道理也只是徒劳浪费口舌,不如让她直接尝受一下她给予别人的耻辱好了。若不懂疼痛为何物,自然就会随意地伤害他人吧。没有换位思考能力的人,正是脑筋不好的代名词。

“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那官太太在地方呼风唤雨惯了,头一遭受到这种被人全然不放在眼里的对待,又气又恼。向来只有她瞧不起别人,几时被人这样羞辱过?

“我?”智子嫣然一笑,扬起小巧的下颌,正欲开口,一道悦耳直抵人心的嗓音却先一步地从旁扬起。

“硕人其颀,衣锦?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来人缓步行来,背了一段《诗经》,随后冲车旁脸色发白的侍从笑了笑,“她是智子内亲王殿下。”

侍从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智子内亲王?那的确是当世身份最为高贵的女子,被她骂是贱人也只能认了,完了,竟然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下可麻烦了。车内传出两声清晰可闻的抽气声,随后女子慌张的喊声传来:“夫人,你怎么晕倒了?”

而智子对那吓傻了的侍从看也不看一眼,她望着徐徐走到面前的青年,抿唇一笑,转身先扶起那个挨了鞭子的少女,“没事吧?”

柔柔低低的语调和适才与夫人对话时的傲慢完全不同,智子向她展露仿若春风的一笑,安抚了那女孩子受到惊吓的心,似乎自觉不相称般的,女孩子低下头,怯怯地抽出自己的手。智子不以为意,吩咐道:“枫,你送她回家,帮她看看伤……”

“好吧。李李你去——”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我想看戏。”小枫眨动着星光闪闪的大眼,看着公主与青年两相对望的镜头,陶醉地握紧双手,“真是命运的相遇啊。”

“有什么可命运的!”李李愤愤不平,“京里就这么几场活动,大家当然都出来看啊!橘逸势遇到公主不是很正常吗?”真搞不懂大人的品味!

橘逸势望着智子,有些自觉不可思议。明明在内心深处有人警告般地说着:她是个危险者。明明是不想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为何不知不觉的,他竟会自动现身在她面前呢?明知道她对自己怀抱着探索的兴趣,而自己、这个对任何事都并不想执着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她产生了丝丝的好奇……

傲慢的少女站在阳光下,白色的织锦被碎裂的金粉晕染出深深浅浅的金霓。放纵却又内蕴,骄傲而又温柔,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有着多少层的画皮?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或者每一面,都是真正的她?就像多面剔透的玲珑钻石,烁动出变幻无穷诱惑人心的美丽……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伤,忧愁抑或绝望,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所谓的自己……即是对他人而言无谓的空气。这种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所以他不想多管闲事,因为换身处地的话,没有人曾经对他,对那个寂寞得渴盼救助的他伸以一次援手啊……

世人若不爱我,我何必去爱世人。我只是我,我不是佛。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在这里,这位堪称“硕人”的少女,却可以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妓女抱打不平。她那美丽的骄傲的凛冽,像七彩炫光一般,在艳阳下层层扩展,让他再也无法平静了。

凝望着她,他忍不住问:“公主,你要做救苦救难的现世活佛吗?”

清亮的大眼闪起一片潋滟的光影,少女抬头,还他以一个妩媚的微笑,“不,我只是觉得打女人这种场面很难看。而我,讨厌难看的东西,仅此而已。”

“原来如此……”轻轻地,他笑了。

少女并没有说谎,只不过,同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理解。而他觉得,他竟然能理解她言语中的含义。真奇怪啊……这个年轻的凛冽的任性的少女,竟然好像和他属于同一个世界……

哪里才是我的世界……在少女清亮的大眼中,在望向他毫无避讳的充满探索兴味的眼神里,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个或许他也可以进入的世界……

“橘逸势,你刚才念了硕人呢,”少女笑了笑,大胆地问道,“那么,那可是你眼中的我?”

挑挑眉,他不置可否,却轻声徐曼念出那首诗的第二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颔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低下头,在少女清澈慧黠充满挑衅的大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她是“硕人”,而自己……

若有若无的笑飘忽而逝,冰冷细长的眼睛闪过一片冷艳的寒光。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转身拉起清光,在人群中匆匆行去。

不管是哭泣抑或悲伤,忧愁抑或绝望,世界依然运转如常。所谓的自己……即是对他人而言无谓的空气。这种事,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

那么,到底为什么,还会为此而感到不可思议的哀伤呢?

一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一直还在期待着什么吧……

期待着那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棣棠花渲染渐浓春意。

执笔眺望的少女凝腮不语。

“大人,你知道内亲王在想什么吗?她这个姿势已经保持半个时辰了耶!”

“这还用猜?当然是橘逸势啦。在踏歌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人家甩掉,这对公主而言是多么大的心里创伤啊!”

“喔——我知道了,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你们……”智子肩膀僵硬地握紧手中的笔,为什么她只是思考一下问题,他们就能自动编排出这么多话?

“公主!”小枫眨眨闪闪发亮的大眼,“我们是你坚强的后援!你无需对我们掩饰你的心情。这是个开花的季节,万物复苏,草木丰渥,任何人都有自由平等追求幸福的权力!”

“住嘴。”智子不胜烦扰地按住额角,“有空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去把我让你调查的事做好吧!”

“我早就做好了啊。”小枫一脸诚挚,“公主和我情如姐妹,公主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了公主,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都无怨无悔!请看我这两个大黑眼圈,这都是为了公主的委托而展开连夜调查所花费的名为青春的代价啊!”

“再废话我就把今后午餐中的双份甜瓜全部取消,快点给我!”智子拿出杀手锏,一举攻克小野弥枫的命门。

“哇——那可不行!李李,快点给我!”小枫急忙向身后伸手,取消甜点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顶着一对熊猫眼的李李不甘心地瞪她一眼,从怀里掏出自己奉令代笔连夜汇总出的文件。

“喏,都在这里。”小枫讨好地递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那……甜瓜……”

“嗯,谢谢你,李李。”智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冲李李点头道谢。

“呜——”小枫咬住衣角,“明明是我做的调查计划……”

“但执行人却是我啊。”李李咬牙切齿。还好智子公主心明眼亮,主持公道。为什么他这么倒霉!摊上这种百年难得一任的秀逗首领啊!

“档案名称:橘逸势?”智子翻动纸页的手猛地一滞,眼皮也随之跳了起来,“身高178,体重55KG,喜欢山茶花,星座不详、年龄不详、特长书法……小枫!你调查的这些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有关橘逸势能否成为公主夫婿的考评啊,为了这个我费了多少力气啊。”小枫可怜兮兮地观察着智子越来越青的脸色,奇怪,难道不是让她调查这个吗?

智子紧攥双拳,额角青筋暴动,“我、我是让你去查这个吗?!你到底都有没有认真听过我讲话呀——”

“那、那是李李去查的,我不知道!”小枫连忙缩到帐子后面,努力挤出两滴眼泪以示清白。

李李瞪她一眼,咽下一口怨气,终于没说什么。

“你少在那里狡辩!刚刚你明明说过是你做的调查计划!休想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是你!就是你——小野弥枫!我告诉你!今天、明天,以及这一整个月里,你都休想在饭桌上再看到任何甜食!”

“哇啊——”娇小的少女伏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这么认真为什么还要受罚嘛!

“哭、哭也没有用!”智子气到爆炸,她分明是让小枫去调查恒贞亲王和行刺一事有无瓜葛,这和橘逸势有什么关系?!真不知道小枫的脑袋都在想什么!

“哈哈,难得看到大人也会有哭泣的时候啊。”昙华蹲在一旁笑得很愉快。

“对了,你从刚才开始就蹲在这里到底有什么事?”智子蹙眉望着这个笑起来显得更加奸诈的男子,他的纲领不是无所不在外加时刻隐形吗?会这么大大方方地现身?

“啊!差点忘了,”昙华慢吞吞地搔搔头,“滋野大人陪着嵯峨院前来探望智子公主,属下特来通报……”

“什么?”智子大惊,“他们在哪?”这小子蹲在这里看热闹好像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耶!

“在门口吧,这两位不愧为我朝颇有名望的诗人哩,相当懂得礼貌嘛。”瞧,这半天都没见他们自己进来,有耐心,加五分!

智子闻言直觉一阵昏眩,手中的笔差点折断,“你、你让我父皇和滋野贞主站在门口?!”

“属下最近接下了护卫内亲王府的职责哩,没有内亲王的允许,我怎么可能放别人随便进入呢?”昙华大义凛然。

“小、小野弥枫!你下个月也不用吃甜食了——”

“为什么嘛!”小枫泪眼婆娑地抗争,“昙华不对,为什么罚我?”

智子阴恻恻地笑了笑,“是谁说过,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属,所以昙华的不对,就是你小枫的不对呀。”

“哇啊——”小枫哭得更大声了。

与此同时,站在门口的秀雅男子抬头看了看陡然惊飞的鸟雀,无限疑惑地望向身侧的中年男人,“嵯峨上皇,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男人笑了笑,“那大概是智子内亲王府的特产吧。”

“实在是太失礼了。”隔着帷屏,智子深深地伏下身,向另一侧的客人道歉。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自己素来敬重的滋野贞主和一向疼爱自己的父皇。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更加光火,哪有一朝上皇来访,却被搁在门口纳凉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算啦,”嵯峨院捧起茶杯,“是我们微服出行在先,没上过殿的下人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知者,不为罪。”

问题是那家伙是明知故犯才可气啊。智子咬了咬唇,咽下攻心怒火。

“不管怎么说,也是太轻慢了,滋野大人特意陪父皇前来,一定有什么要事吧。”嘴上如此说,心里也不免嘀咕,连护卫也没有带,这两个人还真是随便。

“哪里,内亲王府花木葱茏,很是赏心悦目。”滋野贞主笑容可掬,瞄了眼身侧的嵯峨,笑了笑道,“公主若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妨作首诗作为惩罚吧。”

“作诗?在本朝有名的两位诗人面前?滋野大人,您的提议也太令智子难堪了。”智子笑着婉拒。

“哈哈,我的女儿还是这样谦虚哪。本朝第一女诗人不正是智子你吗?”

“传闻太过有才华的女子眼界便高不可攀,但是智子公主还是很有女子柔媚的性情。”

正逢小枫上来添茶,听了滋野贞主的话几欲呕吐。柔媚?啊啊,智子公主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啊。

手中的扇子一敲,嵯峨把话接了过去:“说起传闻……现在平安京有个传说哪……”

“传说?”智子蹙了蹙眉,怎么觉得这两个人一唱一搭,似乎话里有话……

嵯峨露出促狭的笑容,“传说智子内亲王迷上了橘逸势……”

“噗!”智子才喝下的一口水当场喷出。不会吧?流言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啊!

“父、父皇!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啊?!”

“有什么关系哪,花鸟风月均为风雅之事,年轻人嘛。”

问题不在那里吧。智子握紧双拳。和橘逸势在踏歌会上说的几句话,不知道被捕风捉影之辈是怎样绘声绘色予以流传的……就算是事实,她也一点都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话材料!

挣扎地恢复端庄的坐姿,智子端起茶碗力图定下心神,“父皇不会是为了要证实这种事,才特意来智子这里的吧。”

“我哪有那样无聊,”嵯峨拢了拢两鬓的头发,悠然开口,“实际上最近我接到了皇弟的请求哪。”

“大伴叔叔?啊,我是说今上,”智子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向您请求什么?”

“他希望我能送你入宫……”

“噗!”第二口水喷出,智子的脸色连同被溅到水的生绢一齐变成了青白色,“他、他可是和父皇同岁的人哪!想要娶我?”简直太不知羞耻了!

“哈哈,别这样刻薄嘛,他是好意啊。”

“后宫佳丽如云,他还妄想染指我这个侄女?还是好意?”智子的声调不觉微微提高。

“他现在并没有身份高贵的中宫,如果你入宫,有可能被册封为皇后。他会有这层考虑也是因为你弟弟正良,作为东宫缺乏有力的后援人的缘故。”

“原来如此,”智子高高地扬起眉毛,“没想到大伴叔叔还很为正良着想嘛。”

“不过那些事智子你都不用太过考虑,”嵯峨露出风轻云淡的笑容,“正良想要什么,让他自己去争取。我只是将这件事转告给你,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谢谢父皇。”智子暗中舒了口气,总比最后一个知道要好。既然淳和对她有这种心思,那以后就不能随便进宫去了。

“这里面其实也有我作为父亲的私心……”嵯峨敲了敲手指,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智子,总让你孤独一人生活的话……”

“没关系。”智子挺直背脊,将纸扇横放膝头,露出冷静艳丽的一笑,“皇女不下嫁,智子生活得很好。并没有过所谓的孤独呢。“

“是吗?”嵯峨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还有啊,智子,”他把身体向前探去,饶有兴趣地问道,“皇女不下嫁那种陈词滥调,你真的会被它限制吗?呵呵……”

“父皇,您这是在挑拨女儿吗?”智子微笑以问代答。

“哪里,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有自由地追求真爱的权力哦。橘逸势是个美男子不是吗?嘿嘿……”

果然!透过屏帷缝隙看到不怀好意的笑脸,智子额上布满黑线,父皇他根本就是为了证实这种无聊的小道消息才特意来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