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思尤、苍御风、酥宝和温嬷嬷进到沧浪斋香雪园的后花厅里,谢婉怡正头发散乱,满面泪痕地坐在地上,看样子吃了很多苦头。酥宝忙奔过去,扶起谢婉怡,谢婉怡紧紧抓住酥宝的手臂,双手冰冷如雪。
大夫人陈凤贞坐在首座上嘴角含笑地默看一切,正要开口训话,听到通报的人说:城主到。
陈凤贞迎了过去,苍九霄道:“叫我来做什么?”
陈凤贞洋洋得意地说:“自是有好戏看,才叫城主过来。”
苍九霄扫了靳思尤和苍御风一眼,落了座。陈凤贞扫了温嬷嬷一眼,心头咯噔一下,觉得她的样子很是奇怪,也不便说什么,坐到苍九霄身边,对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夫模样的人说道:“妙手先生,将你的诊断同城主再说一遍。”
“是。”那位被称作妙手先生的大夫双手握拳道:“城主,大少奶奶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苍九霄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似乎不以为意。
陈凤贞在他耳边悄声说:“城主,大少奶奶是三月末才来,如今才五月,照这个日子算来,时候不对。”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座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厅内多余的丫鬟和小厮在苍九霄到来的那一刻都自行退出去了,下人堆里只有酥宝和温嬷嬷,其余还有那个被称为“妙手先生”的大夫。
苍九霄皱起了眉头,似乎不善于处理这类事,他看着陈凤贞,陈凤贞会意,说道:“谢婉怡在来苍家之前,听说和一个叫做段非席的书生有过一段情,谢婉怡,你老老实实招认了吧,腹中的孩子是不是姓段的种?”
苍九霄对陈凤贞这番有些粗鲁的问话稍感不悦。
谢婉怡脸色煞白,目露恨意,只不过恨意很快被她掩藏,酥宝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承认。
苍御风却在此时说了话:“那位段公子,御风也知道。”苍御风向前走一步,将谢婉怡挡在身后,说道:“婉怡早已对我讲过这事,她和段公子只是诗友相交,双方恪守礼教,并无越轨之事,婉怡腹中的孩子是御风的骨肉,大娘为何会这么问?”
陈凤贞一张脸陡然变得严肃,她万万没料到这个被戴绿帽的病秧子居然会应承下这种事,“妙手先生不仅是苍梧城最知名的大夫,还是整个九州首屈一指的神医,他的判断会有错?”
靳思尤道:“父亲,可否让御天再替大嫂把把脉。”
苍九霄点了点头。
靳思尤请谢婉怡坐下,右手放在枕包上,他离她有十步远,只见一条金线忽地搭在了谢婉怡的手腕上,另一头则被靳思尤的大指和食指捏着,妙手先生叹了句:“悬丝诊脉!阁下……是……大联盟的靳宗主?”
苍九霄道:“靳宗主同时还是我的儿子。”
妙手先生目露景仰之色,苍九霄看着很是受用。
靳思尤收回丝线,对苍九霄和陈凤贞说:“大嫂确然有喜,只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酥宝松了口气。
陈凤贞道:“怎么可能?妙手先生,你说她有三个月的身孕。”
妙手先生额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有些慌张地说:“或许是老朽诊断有误……”陈凤贞大拍桌子,冷不防将苍九霄都震惊了一下,陈凤贞说:“你堂堂一个名惊天下的医师,说的究竟是什么话,怎可被一个后生小子的误断改了自己的诊断结果,你要是话有不实,今日很难走出苍家大门一步。”
妙手先生汗涔涔地说道:“靳宗主虽然年纪轻轻,却并非后生小子,我姑爹一家也是世代行医,却治不好家族的遗传病,亏得靳公子,我姑爹才免除了病患,姑爹时常向我说起靳宗主,每次总是赞不绝口,姑爹的医术超过我十倍,我又怎能不对靳公子的诊断深信不疑?说到底,我这个妙手先生,也是徒有虚名而已,惭愧,惭愧!”
苍九霄说:“若兰的病也是请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只有御天才行。御天的诊断不会有错。”
陈凤贞横了妙手先生一眼,心想:你要报恩,所以说假话。看样子,城主也信了,我要不要将苍御风喝了避子水说出来呢。
靳思尤仿佛看穿了陈凤贞心中的想法,说:“大娘,为何这么肯定我的诊断是错误的呢?”
陈凤贞撮了下唇,生生忍住。靳思尤道:“还是我替大娘说吧,因为自从大嫂过门后,大娘每日都差遣温嬷嬷送一碗药汤给大哥喝,药汤里加了避子水,所以大娘才这么肯定大嫂腹中的胎儿并非大哥的亲骨肉,是也不是?”
妙手先生也算是苍家的家庭医师,暗地里知道苍家不少事,陈凤贞请他来替谢婉怡把脉,当着他的面说出日子不对,根本没打算避讳他,显然当他是自己的人,但妙手先生想这是他们的家事,外人在场终究不合适,便告辞出去了。
苍九霄对陈凤贞早就存了不满之心,今日之事关系苍家的名誉,她理应在妙手先生诊断之后将其摒退,然后内部悄然处置,竟好像想把此事弄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想借妙手先生这个外人之口将这件丑事宣扬出去,虽说孕期不实,妙手先生也不是多舌之人,但苍九霄素来谨慎多疑,决定今夜就派人将妙手先生暗中杀害。
苍九霄盯住陈凤贞,质问似的口气说道:“御天说的可是真?”
陈凤贞见事已败露,瞪了温嬷嬷一眼,说:“是。”
靳思尤道:“大娘有所不知,温嬷嬷送的药,每次都被换掉了,所以大哥并未喝到你送的避子水。”
陈凤贞变了脸色,凌厉地看向温嬷嬷,温嬷嬷也不看她,兀自低着头。苍九霄的脸色也很难看,他虽对苍御风并无父子之情,但也从未想过害他,更想象不到堂堂苍家大夫人会做出如此有损阴德的事,这个女人活了大半辈子,嫉妒心丝毫不减当年,她的儿子已然是世子,却怕苍御风这个所谓的长子诞下长孙,是以这般狠辣。
陈凤贞观察着苍九霄脸上不悦的神情,也有些发怵,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话。靳思尤向温嬷嬷使了个眼色,温嬷嬷忽地跪在苍九霄面前。
苍九霄乍看到温嬷嬷那张丑陋的脸,倒抽了口凉气。他不太记得清楚跪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温嬷嬷道:“城主,我是温玉,我有事要讲给城主听。”
“温玉,你……你怎的,变成这个样子了?”苍九霄万万未曾料到,那个勤快懂事,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帖帖的俏丫鬟温玉居然变得如此不堪。苍九霄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看到温玉,又想起了久违的那个她,心口不由的紧缩了一下。
温玉道:“城主,二十年前,温玉撒了个弥天大谎,冤枉龙主子和别的男人有苟且,害得龙主子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一切都是……”
陈凤贞脸色大变,喝道:“温玉,你在说什么胡话,还不赶快滚出去!”
苍九霄正襟危坐,狠狠地扫了陈凤贞一眼,说:“温玉,你说下去。”
“是。乞巧节是龙主子最熬不住的日子,她很担心会变回原形。”听到此处,厅内除了苍九霄,陈凤贞和靳思尤外,无不大骇。
最骇异的还是苍御风,他知道母亲的闺名有个“龙”字,温嬷嬷口中的“龙主子”自然就是自己的母亲,忍不住插口道:“原形?什么原形?”
温嬷嬷道:“龙主子是深海里的龙鱼,城主当年救过她一命,所以她幻化人形报答城主的救命之恩,也因此和城主两情相悦,嫁给了他。龙鱼在每年的乞巧节当天必须返回水中,不然下半身就会恢复鱼的形状,龙主子将我当成亲姊妹一般,所以将此事毫无隐瞒地告知了我。”
苍御风心想:原来如此,我母亲不是人类,父亲知道,大娘也知道,怪不得,我这样被歧视,被他们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
苍御风靠向椅背,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他瞟了瞟这只凝白如脂的手,若是今日之前,他会将自己的手放上去拍拍它叫她别担心,但如今他却不想这样。
温嬷嬷继续道:“龙主子说过她不想每年的乞巧节都消失不见,只要在那天不沾水就没事。那日,她陪城主饮酒,自己却失了法术将酒偷偷撒出去。城主喝得迷迷糊糊,龙主子因为身子不适,也没多想为何一向海量的城主只喝了几小杯就醉了,于是叫我同她一起扶城主去歇息,她则独自呆在了阴凉的西厢房中。城主和龙主子有所不知,我因听了大夫人的话,在您的酒里下了‘狂乱饮’……”
苍九霄嘴角抽动,面向庄严,似怒非怒,陈凤贞在这个时候却异常镇静,只是眼睛里发射晦明不定的幽光。谢婉怡愈看陈凤贞愈觉得可怕,如果说这种镇静也可以杀人的话,温嬷嬷早已死得体无完肤了。
酥宝小声地咕哝,“狂乱饮是什么东西?”
靳思尤回答她说:“只要喝了一滴,就会出现幻觉,甚至会迷失常性,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比如说杀人,犯罪。”
苍九霄沉郁厚重的嗓音庄严地说道:“说下去!”
温嬷嬷后背一片冰凉,说道:“那是龙主子第一个没回深海的乞巧节,所以还是很担心,即使再怎么口渴都不敢饮水,很是难熬,她本打算等城主酒醒后就将自己是龙鱼的身份告诉城主,却……”温玉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我装作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泼在龙主子的衣裳上,她慌了神,却一句都没责备我,叫我守在门外,我向屋内偷看,看到她下半身变成了鱼尾,我死死捂住嘴巴,好半会儿才稳住心神,去了城主歇息的卧室,喂城主喝下了醒酒水,等城主醒了后,我带你到了西厢房……”
温玉说到此处住了口,后来的事苍九霄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苍九霄阴沉着脸并未叫她不说,温玉也就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城主因为狂乱引迷了心神,看到龙主子的样子是长着一个美人头,拖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巴的妖怪,千娇百媚地搔首弄姿,正和屋里一个赤着身子的男人行苟且之事,城主一怒之下,拔剑而入,朝床上猛砍,以为将那男人剁成了肉酱。
“龙主子不明所以地望着城主,还以为你看到她变回鱼形的样子感到震怒。之后城主见到的情景是龙主子声泪俱下地对您哀求,求城主原谅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城主提起长剑向龙主子刺了下去……其实屋里除了龙主子之外,根本就没那男人,一切都是因为城主喝了狂乱饮产生的幻觉。”
温玉泣不成声,苍御风心口大痛,大声咳嗽起来,谢婉怡将随身携带的药丸拿了出来,这药丸是靳思尤制成,嘱咐谢婉怡隔两日给苍御风服一颗。
苍御风朝谢婉怡摆了摆手,示意不想服药,谢婉怡听到温嬷嬷的话也是心内怆然,见苍御风对她如此冷漠,更加痛楚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