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怡在香雪园的后花厅里饱受惊吓和侮辱,当夜便滑胎流产了。痛苦的昏睡中似乎总有一团温柔的气息环绕在她的周围,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看看他的眼睛里是否有理所当然的恨意和怨怼。从小到大,她都生活在恨意中,这种恨意毫无来由,甚至莫名其妙,这种恨意带给她的恐惧足矣冰凉她的一生,一生都无法消弭,因此,她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因为,她不想看到这种恨意。
黑夜,谢婉怡醒来,酥宝趴在她床边睡着了,谢婉怡轻轻抚了抚酥宝的头发,感激地看着她,她知道,她和酥宝之间是不用说谢谢的,甚至不需要流露出感激之意,但她心里的感激之情是无论如何都隐瞒不了的,也不用隐瞒,茫茫黑夜,宇宙洪荒,即使,她知道,即使她被世上所有的人唾弃和放逐,酥宝,只有酥宝,一定会陪在她的身边,一定会陪着她,不管多艰难,不管多痛苦,酥宝一定会陪着她走下去。
谢婉怡走到了菜园,整个苍家,这片绿色的菜园是唯一一块清净无尘,与世隔绝的安全所在。月亮很亮,风中传来笛声悠悠,笛音有寂寞和沉吟之意,仿佛在等待一场倾心的诉说。笛声乍歇,月光藏匿,整片菜园重又陷入和黑暗和宁静之中。
背后一阵暖意传来,谢婉怡没有转身,这阵暖意一下子传到了她的心口,她知道苍御风为她披上了他的披风。谢婉怡将涌到心口的暖意硬生生压了下去,重新用熟悉的冰凉来代替。正要开口说话,却听苍御风柔和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夜晚天冷,你身子还未完全康复,小心着凉。”
眼皮有些润湿,谢婉怡咬了咬牙,“你怎么不在休书上签上花押?”
“我只想问你,你想走吗?你不想陪在我身边了吗?”
还记得他们在灯下喃喃私语时,谢婉怡羞红双颊吐露情衷,她说她想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偌大的苍家无人听他,看他,懂他,照顾他,但她可以,她愿意,从今以后,他将不会再孤单了,有了她,他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谢婉怡内心一片酸涩。横加指责,大声怒骂皆不是他所能做出的事,他只能像一杯貌似温暖的开水一样,喝下去,才发现这杯水并未完全温良,这杯水正狠狠地灼烧早已伤痕累累的心房。
谢婉怡未说话,苍御风说道:“你说这个世上,除了酥宝之外,你从不敢直视第二个人的眼睛,可是,我记得,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从我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你看了我一眼,接着,你抬起头,看着我,盯着我,直视我。而我,在这个世上,在你之前,也从未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姑娘的眼睛看,我们肆无忌惮地看着对方,不含羞,不腼腆,不害怕。实际上,我们的心里都是紧张的,都是不敢看别人的眼睛的,可是为什么,我们可以那样大胆地看对方?”
苍御风走到谢婉怡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因为,我们相似,那一瞬间,你和我敏锐地触到了我们之间的相似,我们都是被家族唾弃的人,不被容纳,不被喜欢,甚至不被承认,我和你的眼睛里有受了伤害的悲凉,有玩世不恭,有乖戾,也有恐惧和叹息,因为这种相似,我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不相瞒,不相问……”
谢婉怡截住他的话头哽咽着说:“我瞒了你,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不知耻,你不用说这么多,我和你不相似,我心里还有仇恨,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要报复,要让谢家丢脸,要让苍家憎恶谢家,我恨我的父母,我要报复他们……”谢婉怡哭泣不止,大颗泪水犹如珍珠断线哗啦啦洒满落地。
“不要责怪自己,不要这么说。我不会怪你,我们不需要要这样折磨自己,更不要因为家里人对我们不好,我们就要自暴自弃,与所有人为敌。相反,我们应该活得更好。婉怡,不要这么说,你不耻,我从来不觉得你耻,你要相信,我没有怪过你。我能想象你在谢家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外界都知道我是一个病得快死的人,可是你的父母,却还是把你嫁了过来,试问,真正疼爱女儿的父母会这样做吗?我比你要好一些,虽然父亲把我遗忘,可是我在西园,还有属于我自己的地方,而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自主。
“御天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你被段非席骗了,我知道,一个不能得到父母疼爱的小孩,总想要在别的地方得到一丝安慰,这是人之常情,我也是这样,只是我比你运气好一点,我至今没碰到过骗我的姑娘……”
苍御风借着月色看了看谢婉怡的脸色,虽然他试图说笑来轻松气氛,但谢婉怡无动于衷。她不会相信一个男人会容忍这样的事。
苍御风继续说道:“婉怡,别怕,从今以后,有我,我才是那个真正给你安慰的人,我是你的丈夫,是一个和你有着相同成长感受并能深深理解你苦楚的丈夫,从前的事,都忘了吧,婉怡,都忘了吧。你已离开谢家了,你的父母再也不能影响你,过去的事无法抹去,但能遗忘,我们还有现在和未来,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好吗?我不会放你走的,请你,也别丢下我。好吗?”
苍御风替谢婉怡拭干了泪水,修长手指触摸她的脸庞,谢婉怡怔怔地望着他,她记得,小时候,每次挨打后都会泪水涟涟地跪在卧房的大床边,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神灵祈祷,希望摆脱这一种痛不欲生的日子,当夜,在睡梦中,几乎在每一个挨了打艰难睡去的梦中,她都会隐隐约约见到一个身着白衣,袍袖飘飘的男子向她走来,温柔的手指抚摸她的脸庞,在她耳边喁喁私语,他在说:别怕,别怕!
谢婉怡惊奇地看着苍御风的脸,梦中的那个白衣飘飘的男子形象逐渐清晰,是他,是他,就是他,他是上苍派来拯救我的人!谢婉怡脸上终于有一丝笑意,她激动地说:“是你,是你!你终于来了。”谢婉怡靠进了苍御风的怀里,苍御风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酥宝躲在暗处泪眼滂沱地望着紧紧相依的一对璧人,吁了一口气。她早已做好离去的准备,如果苍御风在休书上落名的话。现在不用走了,苍御风用他莫大的容忍和宽阔的心胸接纳了小姐,只是小姐……小姐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恐怕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自己所犯下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