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六扇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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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生死棋

长生剑上交错的伤痕相当清晰,并未因为血液的淋漓而有丝毫减退。

楚三孤的剑简直就是死亡的号角,一旦吹起,便有人要去见阎王。

死固然令人恐惧,但不是绝对的。有些人会因为死亡的迫近而倍增勇敢。

我没有走,不是我勇敢,是因为我被点了穴道。

策万全不走,因为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杨柏之也没有走,也许他正如策万全所说是对王府忠心耿耿的之人。也许他有别的目的。

至尊玉居然也留下了。我只惊异了一瞬,便不屑一顾,他的裤裆已完全湿透。他只是吓傻了,忘记了怎么走路。

此外,还有那位叫月蝉的女子,以及那位斗笠黑蓬的黑衣人。我虽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肯定,他相当镇定,他的身体像磐石一样岿然不动。他的脚边有方恨钱的一只鞋,方恨钱本人并不在。

楚三孤嘴角勾勒起残酷的微笑:“都不怕死,很好。”他一抖长剑,把血汁甩落。

“那么,谁先来?”

策万全对黑衣人招手道:“没有先后。”

他招手的时候,黑衣人的笛音响起。这是慑人心魂的魔音,心跳加快,躁动加剧,行为开始不受控制。我感到五脏六腑动荡不安,神经像蚯蚓一样在身体里爬来爬去。真气乱冲,血液逆流……噗,我喉咙底一阵铜甜涌出,不禁喷了出来。一喷出来,我竟然能动了。阴差阳错地解了穴。

司马道德也在拼命地撕扯身体,从头上抓下一绺一绺的头发,折腾地衣裳破败,血痕遍身。司空绣因为晕厥了,所幸未受影响。

至尊玉的秽物流了一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魔音停了。想必黑衣人也受不了这等恶臭,吹笛的心情也随之烟消。

楚三孤纵然武功高强,却没有对付魔音的经验。他尽管运起真力对抗,却在心神不宁的刹那,被策万全制住。

“你……”楚三孤脸色灰白,“比想像中要强。”

“我跟你不同,我做事凭得不是想像,而是计谋,”策万全凑近他的耳畔,有点自负地说。他并没有杀楚三孤的欲望,而是向司马走去。

“好了,司马,再也没有人打扰我们。”

“你不但杀错了人,也报错了仇。”说话的是在地上躺了半天的王十三,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策万全闻言猛然回头:“你没死?”

王十三微笑:“我像死了吗?”

策万全瞳孔骤然缩紧:“不像,一点也不像。不过,过一会儿就像了。”

“至少现在不像。”王十三肯定地说。

“那就让你多活片刻,”策万全冷冷地说,“你刚刚说那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杀错了人,也报错了仇。”

“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仇,你怎么知道他不该死?”

“他不是不该死,每个人都有该死的一面。只是不该由你来杀死他,因为你与他之间,本没有仇恨的。”

“那是你不知道。”

“我若不知道,百晓生也会不知道么?”

“百晓生?”策万全的脸色沉郁,双眉蹙到了一起,“又是他。”

王十三对着三间平房的方向大声喊道:“百晓生,事到如今,你的茶也该用好了吧。”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两个淡稀的人影正在烛火下或静或动。他们在忙碌些什么?

这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清晰。

一个素纱禅衣,一个缀满补丁。

我很快就知道他们的身份。龙飞虎。百晓生。

这回不会是冒牌的百晓生,应该是百晓生的原型。

百晓生轻轻地敲着棋子,轻的就像片片积雪坠地,竖起耳朵才听得见。

火花不安分地跳跃着,与这天地无边无际的秋意对峙。

“琴棋书画诗酒花”,说的是江湖上的七位名士的招牌。末世王孙的琴,龙飞虎的棋,官飞白的书,司空绣的画,百晓生的诗,狄希的酒,言夏流的花。

这七位人品良莠不齐,性格各异,但是却都能名重一时。其中有几位还以武功显胜。名气最大的要属百晓生,他的才艺并不只限于诗,涵盖了天文地理算术经史。

百晓生诗作没有他的传奇小说畅销,也没有他的兵器谱驰名。他做的诗有时候并不比末世王孙的好,但是世人附会,有意将诗列做他的标签,完全是因为他是个通才,而别的几位却是专才。为了使专才名副其实,只好委屈其他人了。

门内先传出龙飞虎的声音:“你就是这样描写你自己。”

然后是百晓生:“你觉得我结尾写得怎么样,用小李飞刀来终结我的生命是不是很好?”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不行,我之所以剧透,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小李飞刀虽然配得上你,但你如果就这么死了,并不值得。”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百晓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我已经成名很久了。我的家族也已经成名多年。从天机老人的时代开始,百晓生这个名号就已经能够响彻江湖,虽然我的曾祖父死于小李飞刀,名声却未曾减弱一分。”

“你说得不错。一个人成名久了,就算偶然失足,到底也会被公众原谅的。”

百晓生一笑:“我已不需要用夸张的手法博取更多的眼球和更大的人气。”

“但是你停不下来。人免不了要受惯性驱使,继续保持热度,比如,你必须语出惊人,必须标新立异……这么干,必须支付一种代价,那就是要有无所不至的博识,始终做先知先觉的智者。”

——被名利的惯性驱动,当然非常不自在;被定势舆论捧起来的人,很难改变自己。

“我只有沿着过去的轨迹前进。维持着名利带给我的一切,我厌恶但不能失去它。”百晓生仿佛是在忏悔,“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我已经习惯了富贵温柔乡和街谈巷议般的追捧,人呐,有时把自己捧得太高下不来,要么就摔下来摔得半死!”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哀。”龙飞虎落下一子,“我也如此。”

百晓生也落下一子:“那么,你对我所赋予的主人公的思想怎么看?”

龙飞虎捏着棋子寻找着落子的位置:“唔,你是说天下无君么?很好,很理想。”

“你觉得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很悬。就像武林神话,可以感染人心,却不能感动人行。”

“你也和那些庸人一样不理解我。”

“别这么说,我可能一时不理解你,但我会永远支持你的。”龙飞虎下了一着。

百晓生捏着一枚棋子,往棋盘上放。

“你跟他们一样,不得不相信我。只有我的故事能够让他们的灵魂寄宿。只有我的话能给他们一个精神寄托,给他们的梦一个理论上实现的可能。”百晓生润了润嘴唇,“难听点是为了生存,也就是为了财富,为了权力,为了名誉,为了地位,为了美人。”

“总之是为了利益。”

“利益可让大丈夫屈服,可使少奶奶脱衣,可让崇高沦为卑鄙,可使承诺化作狗屁,可让朋友变成宿敌,可使仇家握手言和……古往今来,白云千载,无数等闲之辈、人杰英豪惟利益二字趋之若鹜,不惜流血残杀、背信弃义、遗臭万年,也要一将功成万骨枯。纵然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而拥有最大利益者的人生,终究与凡夫俗子不同,起码有刹那光华。君不见,有多少人的一生含苞欲放,却始终没能绽放。”

龙飞虎呵呵笑道:“你无非证明是想一件事。”

“什么事?”

“生活就是一部书。”

“对极了,而且这部书只在我的笔下行走,”百晓生拊掌笑道,“或欲罢不能,或语焉不详,或按下不表,或藏头曲义。”

龙飞虎接过他的话:“老掉牙的题材,如果不经过再创作,是没有生命力的。”

“所以我不断地在闾阎巷衢诗礼簪缨绿林草莽花柳青楼中寻找素材。可是生活的规律性会束缚创新,我唯有制造一些花絮来点缀。”百晓生不但妙笔生花,而且舌灿莲花,但他的棋艺好像不及龙飞虎。

龙飞虎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可以下了。”

百晓生踌躇半晌,看着棋盘,却颓然投子。

“我占了步官子,却酿成大祸。我输了。”

龙飞虎邀道:“不妨重来一盘。”

“不了。”百晓生起身离座,“我怕有人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