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六扇门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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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最大的庄家(大结局)

无涯早年并不是这样,没有超越本分的一丝一毫的野心,只是打份廉价工养家糊口。后来杨悲秋遭到弃用,他不得已遁入空门,自此尽除纷扰戾气,侍佛如侍剑,于暮鼓晨钟里得沐梵音,成一代高僧。现如今,野心把一个人磨蚀成这样的形象,再难分辨,迥异过去的面目究竟是虚伪,还是流变?

公孙先生一个连女人都争不过别人的人,居然会是最深的黑幕里的大庄家,实在令我始料未及。如果无涯所言非虚,那么公孙先生所表现得弱质和正义也是逢场作戏的苦肉计,只不过为一步步的经营张目。按照这个推断,突然生病的包相爷也极有可能因为发现了什么而被他害死。

以此为鉴,所有的江湖人物其实是一个家族出来的,这个家族几千年来都是复姓:王霸。王霸的意思呢是称王称霸,绝对不是王八的意思。今儿个你带群流氓灭了他,明天他又招帮痞子做掉你,跟道义八竿子打不着,一切皆因私欲。千年以降,汉灭秦,唐灭隋……除了大家津津乐道的“理想主义”之外,职业帮派几乎都有股不服不忿不吝的“流氓”劲儿,只是深浅不同而已,帮主或者老大就像一群充满野性的半人半马,秉承决死之意冲决罗网,放在大的历史视野里,个人奋斗的积极意义不能抹杀,但不择手段的副作用也明摆着。

“另一个身份?”

无涯毫不隐晦道:“武当丹珍子。”

什么!?他就是丹珍子,他就是那个楚三孤说的那个当上大官的师父!

方恨钱和三长老也都吓了一跳。

“公孙的演技和头脑都是一流的,襄阳王、包青格、薛白袍、嵬名守全……哪个不是栽在他手上!”无涯摸着下颏,若有所思,“搞阴谋诡计,我不如他,所以我只能给他打下手,看情形,收拾完你们,下一个该轮到曹紫柔了吧。”

我觉得这趟浑水蹚得有点深了,已经出乎了我认知的界限:“你、你们不怕将来被世人戳脊梁骨?”

“你们自诩忠臣义士,如今落得是什么下场?曹紫柔玩弄权术做她的太后,相国结盟西夏又有什么不对?我分一杯羹更无咎了!”无涯几近破口大骂,“人活一辈子,既然活给别人看,更为自己而活。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自私了吗?”

无涯发出一阵阵冷笑:“自私?哪个人不自私,给你金山银山你要不要,给你美女要不要,给你生杀予夺的权力你要不要,你以为你有原则底线,但其实没有突破不了的底线。每个人都有价码,之所以有的人高尚,不同流合污,是因为收买他的人没有开出他想要的价码。”

“难道开出你要的价码,你就可以罔顾良知么?”

无涯不以为然道:“笑话,这有什么不可以,一个馒头都能引发血案,我金诸葛为权欲泯灭良知,又有什么稀奇?”

我摸了摸鼻子,不屑道:“强词夺理。”

冠存羽将手中一把长柄重刀往地上一磕,震得地面烟尘四起:“还费什么话,先拿下他再说。”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拦阻冠存羽道:“且慢,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请教他。”

冠存羽捋了捋美髯,默许了。

“楚三孤和你是啥关系?”

“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你和公孙又是啥关系?”

“互相利用。”

“那么,也就是说,所有的乱象都是你们一手搞出来的。”

无涯身子微微倾后,长笑一声,忽地像眼镜蛇的动作腰杆绷直,面沉似水道:“你概括得很对。”

所有的阴谋仿佛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了阴谋的道具。也正因为阴谋,我们适逢生离死别的际会。血肉般真实。

“你利用了楚三孤,事实上,你同样也利用了我们。”我没有说“我”,而是用了“我们”,一方面不致把我表现得过蠢,另一方面可以激起公愤,团结大多数。朝廷的政策一向就是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若干年后,有一个名词极好地概括了这种策略,叫统战。

“我造就了楚三孤,同样也能造就你们当中任何一位。这世上的大侠、新秀都是造出来,不过是别有用心者的秀。我就属于别有用心者,而你们这些不明真相的大头蒜,只配给我们这些人利用。我炒作你们,捧红你们,再抹杀你们……这些都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噢?”

“你们有没有想过,是什么让你们光彩熠熠?仅仅因为你们自己的能耐么?所有的盘口背后都有一个庄家,如同每一个傀儡背后都有一个傀儡师!”

寂然子缓缓地呛了他一句:“那自诩傀儡师的你或者公孙,背后就没有什么东西在操纵?”

“傀儡师是主宰者,但是主宰者的背后也有更大的庄家。”

“是谁?”

无涯诡秘一笑:“是命运!命运是最大的庄家,连我和公孙,也敌他不过。”

※※※

人在做,天在看。任何人做任何坏事之前都会考虑后果,精神病患者除外。

“你以为你掌控了局势,你以为你无懈可击,其实百密一疏。你知道吗?楚三孤并没有死。”秦莫离开始抖猛料,他是京畿神捕,六扇门头号王牌,惯于挖掘别人不知道的事

无涯竟然应了:“我知道,但也离死不远了,明月楼要对付他。”

“明月楼?”

“以他的武功,应付在座各位没有话说,要是被明月楼瞄上了,八成是要倒大霉的,因为这个——”无涯指了指脑袋瓜子,“明月楼向来以智取胜。”

我插嘴道:“无涯,秦捕快所说的破绽不是指楚三孤。”

“嗯?”无涯发出疑问的应声。

“是他。”我用手向左侧一指。

“他?”无涯扭头向左。

半月形的弧线从左至右的投影过来,将他干瘦的身躯笼罩其中。

冠存羽出手的迅捷远远超出无涯的意料,但多年来的江湖经验救了他,就在勘勘长刀及身的时候,无涯硬生生一个后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不过冰冷的刀刃已经毫无阻挡地划破他的颧骨。

冠存羽望着躲开一击势必中的无涯,虎目圆翻中掠过刀锋一般的寒芒,握刀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发白。

无涯嚷道:“冠存羽,君山司马在时,你投襄阳王我可以理解。但襄阳王一倒台,你就装正义,实在是缺德!”

冠存羽道:“缺德!?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缺给你看!”

无涯渗血的脸蓦地相当可怕。他全身发出了火石才能制造出的火花,骨节铮铮作响,犹如暗雷。

朴观主那边的青城弟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导致跟他们挨得近的派别也出现了不小的骚动。

冠存羽的一击令无涯猝不及防,扰乱了他的摄魂大法。

秦莫离望着我们,一脸茫然:“怎么回事?”

没人有工夫跟他解释,朴观主见状,一甩七彩拂尘,喝道:“别瞪我,快取对付无涯。借龟儿子无涯一个尿泡,他都尿不到三尺高的尿。”

扯闲话的和平已经打破,接下来,唯有死战了。有道是“豪杰一生悬命,本色七海横流”,死得其所,史书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也是很划算的。纵然已做不到高云雅志,至少还要储蓄一些俗内柔情,比洁争芬。是以干起仗来,众人很卖力。

不过这种优势只是昙花一现。突然,外面传来山崩海啸般的喊杀声,方恨钱所说的丐帮弟子舞着讨米棍冲了进来,这极大地增强了无涯一方的战力。

就这么着,我们跟他们铆上了。双方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少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勉强也能做掉几个小角色,但总的说来只是块边角料,需要傍在高手身边活命。

很快,我们又看到了若干西夏武士。无涯没夸大其辞,他的人不少,战斗力也不容小觑,迅速压住了我们的攻势,逐步扭转局面。

但是中土武林的好手也绝非盖的,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全力死磕。

半仙阁,终成修罗场。

一顿歇斯底里的火并,死的死,伤的伤,双方也只剩下领头的几个大佬,其他的不是三刀六洞没了气,就是躺在地上吆喝。

无涯身上血渍满身,这边冠存雨也是剑痕遍体。方恨钱、三长老、秦莫离、朴观主、烛阴、燕垒……包括我在内,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沉重的靴声驾临半仙阁外,整齐划一犹如鼓点。隔着窗户,我看到一排朦胧的火光,像锁链一样封住了整个半仙阁。

没有赘言,没有寒暄,只有简单的一字“发”,星芒大涨,呈现燃烧的赤红色,排山倒海般飞射而来。当它们离我十步之距时,我总算看清了。

那是火矢。

密集的火矢如捕鱼的大网洒下来,又快又急。

“噗噗”几声,冠存羽不慎中箭到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腾跃躲避,但火矢之密之快远远出乎大家的意料,你刚从那边躲开两支,这厢已有三支发至。

我们与无涯之间的争斗因此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有后门吗?”情急之下,秦莫离问了一个颇有水准的问题。

我点头说:“有。”然后带着他们往后门走。后门甫一打开,情况更糟。我腿上立即中了一箭,火苗沿着袍摆往上直窜。还好秦莫离迅速将我拖回,否则我早已是马蜂窝了。

“冲出去!”

燕垒给了这样的提议,立刻赢得了众人的附和。诚然,退无可退,唯有向前。跟着他冲出去的两个人被射了回来,胸前起码扎了五六支箭,点燃衣襟,发出刺鼻的焦味。我眼睁睁注视着活泼的生命,美好的面容一点点离我远去而束手无策。我的胸口好比塞进柴灰,淤塞得煞是闷气。我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摆脱不了,我别无选择,唯有向死而生。

半仙阁逐渐沦为火焰的海洋,焦烟蔓延开来,让我们无法呼吸。窒息感重重袭来,我只觉肺部填满了尸体的焦味,原先的刀剑伤加上现在的灼伤,再也挣扎不动。扑通一声,我被一具身体绊倒。而这具身体是先我倒下的无涯。

可叹可叹,无涯骇然地发出最后的遗言:“杀人……灭口!”他的言语十分古怪,但我在快丧失意识的一刹那,忽然悟破了什么,可惜说不出口。

两眼一翻,我遁入了另一个时空。我疑心是死亡来临前的幻象,但不由自主地溟然化合。

回到乌蚕镇,那个令我无法摆脱的地方。它与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两样,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那样熟悉。镇上箍桶巷有一棵不知名字的参天大树,我走得时候披满了绿叶,来的时候,繁花都开过了,却光秃秃的。

我站在乌蚕镇最大的标志性建筑——万花楼前,打量着它。二楼窗台上摆满了花盆,花盆中的鲜花无一不开得热情而美丽,想像中唯美的画面由此展开,花骨朵儿高低摇曳着,讲述着温柔的故事。

多少年了,永远不会忘记杨爱离走时的样子,她复仇的怨怼……我是怎样带着气定神闲的微笑接待她,或是如何用对生命满怀的情感点化她的,已然无法析清……我竭力回想,想忆起某些细节,最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真正有过这些事情了。这已经不是回忆,而是回忆的影子。这些影子好像一小片薄雾似的随即消散了,投入到挖空心思的浪漫揣想中。

我进了万花楼。墙上的涂鸦实在显眼,写的也倍棒。

“不过是分手,别夸大寂寞。”

我在万花楼,这曾经感受到空气的甜蜜的地方。动听的音乐响起,花瓣从空中落下,飘扬的丝巾在花雨之中穿梭,我站在戏台的中央,闭上眼睛,遥想当年,静静享受这一切。生命中有些东西一不小心就失去了,爱、美丽和青春。

用过的剑,爱过的人,消失的朋友,和快乐联结在一起的东西。人一路上被生活的河水所挟,遇见山,遇见水,遇见树,遇见石头,遇见岸上的房屋和风吹过的田野。没有办法挽留,亦无法选择。

离别是生命的常态。

上了二楼,梳妆台上的铜镜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拂袖擦拭,映照出自己的影像。醒目的黑眼圈和憔悴的发型,证明了融入江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艰难的过程。但这一切最终都是徒劳的。

我推开楼上所有的窗户,窗外的夕阳依稀照在杨爱的画像上,真想对她说“永远爱你”,但多皱的画布在风的鼓动下已欲起身,我只好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拭去,她的泪痕。

画的作者也许你不知,她亦是我熟悉的人。

——司空绣,谢谢你的画。

人如其画,处处自相矛盾。这些窗再也不会有琴声飘出,有的只是挂在万花楼红色黑边的肚兜傲视着我木然离去。

一部人生就这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