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2)
吃完饭,世纭提前走了,她约了八点到蒋柏烈的诊室。这是她第一次约在晚上,诊室的灯光是白晃晃的,明亮得有点过了头,她靠在皮椅上,睁不开眼睛。
“今天对我们来说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蒋柏烈拿出一罐牛奶以及一罐啤酒放在她面前,“想喝什么?”
世纭想了想,还是选了牛奶。
“嗯……也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去给她热牛奶。他手上的绷带很新,像是刚换过的,也是白晃晃的,有点刺眼。
“今天我之所以约你晚上来,是因为想要尝试一种新的谈话方式,当然前提是你同意的话。”
她苦笑着听他说下去,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打算要拒绝他的要求。
“我可以关灯吗,”他看着她,一脸温和,“那样会让你不安吗?或者我们可以尝试先开一盏小一点的灯。”
世纭想了想,点点头:“先开小灯比较好。”
“好的。”蒋柏烈把温热的牛奶放到茶几上,然后关了刺眼的大灯,只留下他书桌上一盏小小的、昏暗的光亮。
世纭的眼睛一下子放松起来,感觉自己就像每一个独自在家的晚上,悄悄地隐藏在黑暗中。
“这样可以吗?”只不过,隐藏在黑暗中的,还有另一个人。
“可以。”
她靠在皮椅上,可以隐约看到蒋柏烈的轮廓,他面前的笔记本没有打开,他也没有丝毫想要写下什么的样子,而是从桌上拿起一支笔一样的东西,对她说:“如果我录音的话,你会介意吗——当然是为了治疗的需要。”
她摇摇头,不确定他看到了没有,但他应该是看到了,不然不会马上点头,并且按下手中的按钮:“那么,我们开始吧,放松点,就像平时我们谈话那样——甚至我希望你比平时更放松。”
“好的……”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反而紧张起来。
“首先跟我说说你的梦,最近还梦见陌生人吗?”
“没有,”她努力地回想着,“再也没有。”
“可以告诉我你最初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的吗,我想是跟这个梦有关吧,那很困扰你么,你第一次来就开门见山地谈到了它?”
“嗯……”她沉吟了一会儿,“其实刚开始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只是很心血来潮地把名字都记下来——当然有些名字我也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每一次都会梦见不同名字的人……有点奇特。”
蒋柏烈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退出了灯光的范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但是渐渐的,那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我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记下梦里的陌生人的名字变成了一种习惯,还是做那样的梦变成了一种习惯——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做了那么多类似的梦,那些人名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我开始觉得紧张,或者准确地说,是焦躁。”她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我好像有点……无法控制我自己,有时候像是无意识地在做一些事情,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哪,我刚才竟然做了那么多事情’,但我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可以举个例子吗,任何你能够想到的。”蒋柏烈的声音从灯光后面响起。
“比如……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想了很久,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停好了车——也就是说,我从家里开车去几英里之外的超市,当中经过十几个路口,遇见了红绿灯,遇见了行人,但我完全没有集中精神,只是下意识地开着车——就好像我突然之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开车,一个在开小差。我害怕起来,因为如果开车的那个我一旦不小心,就很有可能会造成不能挽救的后果,于是差不多两年前开始,我就不敢自己开车了。”
“那么你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过去找医生?”
她摇摇头:“从来没有,那个时候我觉得心理医生好像是……你知道,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角色,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病人。”
“我觉得你有点误解了心理医生的职责以及‘病人’的定义。”他毫不客气地指出。
“是的,”世纭点点头,“我想我那个时候的确是……有点误解。”
“那么最后你是怎么下定决心来找我的呢?”他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声音听上去是饶有兴致。
“因为……”她的性格也忽然恶劣起来,“子默说你长得很帅。”
“……”蒋柏烈向前靠了靠,能够看到他一脸的不能接受。
“开玩笑,其实是因为……”
“?”
“子默跟我说,有些话即使对最亲密的人也没办法说,但却可以对陌生人说。”
“……”
“虽然我不清楚子默的情况,但是却被她的这句话打动了——哦,也不能说打动,而是脑子里反复在思考这样的可能性,就像是自己一个人走在迷宫里,忽然有人跟我说‘其实还有一条路’的感觉——你能明白吗?”
蒋柏烈的表情很有趣,皱起眉头思考了一秒钟,然后微笑着说:“能。”
世纭也笑了:“不过就像以前我说过的,我当时也不是真的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帮助,只是忽然很想知道这条‘新的路’究竟是怎么样的,想要尝试一下……”
“那么现在后悔吗?”他的声音很温柔,让人没办法拒绝。
“当然不会,反而很庆幸。”她看着他,虽然看不清楚,却觉得心里很平静。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说过,你跟你姐姐感情很好,无话不谈,你们很了解彼此是吗?”
“是的,非常了解。”
“你们会爱上同一个男人吗?”
世纭愣了愣,直觉地说:“不可能。”
“可是经常有双胞胎会喜欢同样的东西,之前你也说过,自己买了东西回去后发现她也买了,既然会喜欢同样的东西,难道不会喜欢同一个男人吗?”
她摇头:“不会,我跟她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在关于男人的问题上,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完全不同?”蒋柏烈挑了下眉,表示怀疑。
“嗯,”她垂下眼睛,想象着那个跟她拥有几乎相同的脸孔的人,“对于同一个男人的感觉,我们往往——不,可以说是根本上——完全相反。我认为漂亮的,她觉得丑;我认为温柔的,她觉得凶;我喜欢的,她说完全没感觉。反之亦然,她看中的男人,我也丝毫没兴趣。”
“可是既然会喜欢同一样东西,说明你们的审美观还是相似的,怎么可能在男人的问题上发生这么大的分歧呢——你们会不会是刻意这样?”
“刻意?”世纭讶然,“为什么?”
“因为,双胞胎往往想要把自己跟对方区分开来,你之前也说过,父母好像很鼓励你们有各自的想法和特点,也许小时候觉得还有另一个自己也很好,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会觉得厌烦?”
“……”厌烦?她咬着嘴唇,谁厌烦谁?
“会不会很讨厌对方跟自己一样,所以竭力想要表现出跟对方完全不同的方面,性格也好、观点也好、喜好也好,总之就是要表现地不一样。”
“可是……我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即使外表再相似,内心也会不同,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摸一样的吧。”她隐隐觉得头疼。
蒋柏烈一手托着下巴,像在思考她说的话,然后忽然轻轻按下手中录音笔上的按钮,那表示他已经结束了录音:“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你在为一些事后悔,深深地后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