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1)
她以为蒋柏烈会惊诧、迷惑、愤怒或者难过……但他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怔怔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啊……怪不得……那就是为什么鲸鱼肉会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
“你……”她错愕,不知道该安心还是失落。
蒋柏烈轻轻地放下握在手里的笔,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然后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请继续说下去,我会好好听,把你所有想要告诉我的话,都说出来吧。”
她苦笑了一下,好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就是那个,原本要去美国做交流生的姐姐,可是……因为某些原因——”
“——是因为男人吗?”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她躺在皮椅上,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耸了耸肩:“既然你决定说出来,就原原本本地说,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吗?”
她迟疑着,终于点头。
“你说的没错,”她抬起眼睛,看到那米白色的天花板,忽然觉得一切的美好与悲伤,都像是隔了几个世纪,“跟妹妹比起来,我是个任性的女孩,非常任性……甚至于,很自私……”
“……”他抿着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我央求妹妹代替我去美国,是因为我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陪他过生日,想要给他惊喜……仅此而已。”她想起那时的袁祖耘,想起他金黄色的短发,闪耀的耳环,还有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可是却很遥远,非常遥远……
“妹妹答应了?”蒋柏烈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无声梦境里的旁白。
“是的,答应了……”她想起妹妹那张单纯的脸庞,努力忍住泪水,“尽管迷惘,尽管不情愿,尽管也想过要留下来跟她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但她还是答应了——为了让我高兴……哦,我想是的,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她咬着唇,无法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起来,那种被她深深地压抑了很多年的情绪此时此刻又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钻进她体内每一个尚未痊愈的伤口,让她痛不欲生。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勇敢一点,拿出你的勇气来,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会帮你的,好吗?”
他的话,就像是漆黑一片的海面上,远远飘来的一艘小船,尽管渺小,却让她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咬着唇,反复地说着,她分不清是要对蒋柏烈说,还是对那些爱着妹妹的人们——也许,还有爱着她的人。
“如果你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或者你不想让自己流泪,那么也可以,你就勇敢地忍耐,”他看着她,眼里满是坚定,“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实的你,不是压抑在世纷体内的‘世纭’,也不是压抑在那个所谓的‘世纭’的灵魂里的世纷——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而是一个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错误、于是想要改变的女孩——你明白吗?”
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她听到自己轻轻的抽泣声,却又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露出微笑。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笑着流泪的她,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或是……两者兼有?
“好吧……”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会试着……那么做……”
“好的,让我看看那个你,重新认识你。”蒋柏烈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也许温柔中也带着鼓舞,让每一个看到这笑容的人都心生希望。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待着。
她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那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梦?……你是指告诉我真相,还是之前的那些年?”
她想了想,轻声说:“也许都是。所有我把自己当作是世纭的日子,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梦。”
“是美梦还是恶梦?”
她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有点虚无缥缈:“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呢……”
“我希望你真实地回答。”
“……”
“……”
“……既不是美梦,也不是恶梦,而是,一场让我无法醒来的梦。”
“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吗?”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刻意去扮演她,或者说,我被吓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我是谁。”
“……”
“可是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为‘世纭’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害怕,不敢见任何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可是我也没有给他们很多的机会去发现就是了。”
“啊……”他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你为什么在那一年年底之前就去了英国,一呆就是八年。”
她点点头:“我想要安静地、专心地去成为世纭,去代替她活着、代替她长大,可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阻碍。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离开……”
“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
“舍弃原来的自己,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他抿了抿嘴,像是不确定自己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说:“是的,你说得对……但那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
“那么自然,也许,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拿起手边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当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时,多么希望那不是我,而是世纭。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是鬼、是灵魂,留下的,只是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的躯体。”
“于是你想要变成她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八年来第一次平静下来。那就是她的答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答案吗?
蒋柏烈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她打断。她知道,并不是这样,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却无法仅仅用那一部分来解释,她终于有了勇气,蒋柏烈说的那种勇气:
“不过也许,还因为所有爱着世纭的人,都那么高兴、那么庆幸‘她’还活着——哦,其实,我要说,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诉所有人真相,害怕别人的失望、指责,也害怕自己的内疚、悔恨。”
“……”蒋柏烈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我认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不仅开朗、活泼、乐观,同时也任性、自私、懦弱。”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彻,不是如释重负般的空白,而是透彻,既不会带走痛苦也没有带来快乐的透彻。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肯向别人、向自己承认的小女孩,我选择代替世纭活下去,我以为那是救赎,我以为……可是我错了……”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你无法代替任何人。”蒋柏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的……是的……我错了,我自以为的救赎,我自以为的付出,其实只是我的另一种任性和自私而已。”
“……”
“你曾经问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是因为遇见了姐姐的——对不起,是你的——老同学是吗?”
她点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是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是说遇到老同学?”
“不,遇到见飞是真的……可是我曾经告诉你说,是因为看到了她之后怀念起一切才回来的——”
“——那么事实上呢?”
“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明白,这一个个问题每天都折磨着我……”
“于是你回来了,其实是想寻找答案?”
“……是的,”她点头,“是的。”
“那么,你找到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问。
“也许……”她不住地点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
“……”
“还有一件事……是我没有对你说的。”她看着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着该如何说下去。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吗。”
“……”她错愕地抬起头,喉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个很敏感……同时也有点感性的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隐瞒你懂吗,并不是觉得某件事、某个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诉自己要绝口不提。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猜想……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想我不承认也不行。”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