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们吧!那是一口可装两个人的棺材。”宝廷爽朗地笑道,“这全是黄体芳那促狭鬼害的。”
黄体芳现为通政使,早些年也是清流中的一员干将。王懿荣和他很熟,桑治平也知此人。
“黄体芳说,你每次弹劾别人,都声言不畏死,并曾买过一口白木棺材寄在龙树寺,这事太后早已知道。说不定你这次自劾,太后会赐你自尽。你为船妓而死,船妓自不当独存,故要死就会同时死两个,不如干脆先定做一口可盛两尸的大棺材。过去你是为义而不畏死,而今是为情而不畏死,普天下都仰慕你是个汉子。我听信黄体芳的话,果然做了这口可盛双尸的大棺材。不料太后并没有叫我死。我拿这口大棺材真没办法。要卖出去吧,哪家会买这样的棺材,准备一天死两人?要劈掉当柴烧,大清律有规定,劈柩有罪。只好供在这里,今后唯有慢慢让它腐烂好了。”
说罢又纵声大笑起来。
世上居然有这等胸襟的人!桑治平望着这位满洲绝无仅有、天下罕见其双的名士,不觉从心里爆发出酣畅淋漓的笑声来。
三人快乐地大笑一阵后,宝廷说:“不说我的那些无聊事了,仲子,谈谈张香涛吧。你从广州到京师,又从城里来西山,想必有大事,说说你们的事吧!”
在这样胸无城府、旷达脱俗的人面前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桑治平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掏了出来。
宝廷平静地说:“自光绪二年张香涛从四川回京,到光绪十年张幼樵、陈弢庵获罪,这八九年间是京师清流最活跃的时期。那时国有大事,清流必集会商讨;参折朝上九重,犯官夕入诏狱,是何等的风光!但后来,香涛外放,潘伯寅、李高阳相继出军机,再到张、陈贬谪,我宝某人隐居,邓铁香病归,这几年来,风流云散,人去楼空,京师不闻清流之名已久矣。”
宝廷这几句话说得桑治平心里沉重起来,是啊,今非昔比,先前震慑朝野的清流还可以借重吗?
“尽管清流辉煌不再,但余韵尚存。”宝廷的语气显然转变了,“李中堂现仍做着礼部尚书,潘伯寅在家养病,国家大事他还挂念着。黄体芳做通政使,他的侄儿黄绍箕在翰林院做侍讲,这小黄比老黄更敢作敢为,日后前途无量。此外,还有我们这个大学究王廉生在。张香涛是清流的骄傲,他现在有事求大家帮忙,众人岂能袖手旁观?这事交给我好了,我来做串通人,五六年没有集过会了,不妨借这个题目大家再聚一聚、议一议,也让官场士林知道,清流还在,大家做事还得留神点。”
桑治平刚要变冷的心立时被宝廷这番话烧热了:原来这个退出官场的隐士还依然热情如故!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王懿荣要带他上西山来会宝廷。正在高兴时,一个顾虑冒了出来。
“竹坡兄,这修铁路是大洋务,据说当年的清流们是以谈洋务为耻的,他们会对铁路热心吗?”
宝廷哈哈笑道:“仲子,你这是老皇历了,经过甲申年跟法国人这一仗,大家都看出洋务的重要了。徐桐、崇绮等视洋务为仇的老顽固没有几个了,即便翁同龢等人反对修铁路,也是别有用心,并不是反对洋务。”
“好,这就好了。”
桑治平放下心来,开始和宝廷、王懿荣细细研讨每一个环节。黄氏叔侄也属清贫之列,依王懿荣例,赠五百两银子。李鸿藻是个清高之人,绝不收银,这几年他一直遵照当年龙树寺方丈通渡所说,服饮龙树寺代为炮制的丹皮茶。于是决定送三百两银子给龙树寺,寺里每三个月给李府送去五斤丹皮,直到将三百两银子用完为止。宝廷说至少可以用十年,老头子今年六十九岁了,还不知活不活得了十年。潘祖荫也是个不收银子的名士,他一生爱的是鼻烟壶。就叫精于鉴别的王懿荣到古董铺给他买一对极品鼻烟壶,再贪心的古董商,喊出二百两,也是天价了。
送银送礼请帮忙的事,都由眼下无任何职衔在身的宝廷去办,可以不露声色,不着痕迹。众人收下银礼答应后,桑治平再一家家去走访,代张之洞去看望他们。宝廷建议:“在萃华楼置一桌酒,大家一起见见面,聚一聚。”王懿荣认为现在已不是八九年前的情形,清流们还是宜散不宜聚。桑治平也以不聚为好,免得招来闲言碎语。
就在宝廷与众清流联系的时候,阎敬铭也为此事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连服用十天洋药后,阎敬铭感觉风痹痼疾有了明显缓解:可以拄杖在胡同里来回走上三五次,腿脚不胀痛了,右手也可以握管作字了。号称风痹圣手的萧太医开的单方,吃了一年多,并没有大的效果。看来这洋药是真的好。老头子因病情的好转,这几天里心绪很好,故而当张之万来看望时,两个老搭档兴致勃勃地说了一个下午的话,趁谈话投缘之机,张之万将桑治平的那番话婉转地说了出来。送走张之万后,阎敬铭躺在床上思索良久。自己一个无官无职寓居京师的衰老头子,又如何能将那些话上达天听呢?即便想出个法子,那些话又如何既含蓄又不致很费解地来表述呢?琢磨来琢磨去,阎敬铭觉得最好的方式是面见太后。如今要面见只有一个借口,即要离开京师回原籍了,请求陛辞。不是在任要员,太后能拨冗召见吗?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且试一试,太后实在不肯召见,那也只能归之于天意了。
寓居京师,原是为了治病,现在萧太医既然治不好,而张之洞送来的洋药却有效,不如回解州去专吃洋药好了,滞留京师已无必要。倘若因此而成全张之洞的好事,也算酬谢了当年他的推荐之德,于人有利,于己无损。临天亮时,阎敬铭终于拿定主意。他用心口述一篇情意殷切的折子,叫侄孙记下封好,递交给午门侍卫,由午门侍卫代送到宫中外奏事处。
出乎阎敬铭意料,慈禧在看到阎敬铭的折子后,立即传令,次日上午在养心殿召见。这一年多来,慈禧多次从萧太医的嘴里听到阎敬铭居所是如何的卑陋,自奉是如何的简朴,也多次从户部堂官口里听到阎敬铭留下的账目是如何的明白清晰,与部属的交往是如何的公私分明。慈禧对这位致仕大吏有了更深的了解。
不要因慈禧日食万金、挥霍数千万两银子修建颐和园,就以为她也赞同别人奢豪靡费;不要因慈禧用卖官鬻爵笼络收买等手法来驾驭臣工,就以为她也希望别人贪污中饱、拉帮结派,恰恰相反,历朝历代的专制者,从来都是将他本人与律令法规分开的。国家律令、祖宗成法都只是对臣下而言的,他本人绝不在其管辖约束之中。他本人可以穷奢极欲,却要求臣下越节约越好;他本人可以无端猜忌,却要求臣下忠贞不贰;他本人可以培植私党,却要求臣下决不能朋比结伙。古往今来,凡专权擅政的帝王,莫不如此。慈禧就是这类人中的一个。阎敬铭不贪不欲,是难得的好官,过去的不满早因他的致仕而消除,如今对他施行格外的优渥,正好为文武大臣树立一个典范。
“阎敬铭来了吗?”第二天上午,慈禧带着光绪,刚在养心殿东暖阁炕床上坐定,便问当值的端王载漪。
“阎敬铭已在朝房恭候多时了。”载漪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去把他叫来。”
“嗻!”载漪没想到第一个叫起的便是阎敬铭。
一个钟头前,朝房里便坐满了等待召见的大臣。今天共有五起,有军机处的,有刑部的,还有外省进京的督抚。因为知道阎敬铭是个致仕回家的人,这把年纪了,也不会再有起复的可能,对官场而言,已是个没有用的废物。载漪只对阎敬铭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后,便热情地与那些现任军机督抚谈天说地聊家常,再不理他了。这么多肩负重任的人等着要见,为何第一个召见他呢?载漪不明白太后脑中的机奥,来到阎敬铭的面前,脸上略有点笑意:“阎大人,太后叫您哩!”
太后第一个召见一位致仕回籍的革员,这是件稀罕的事,满屋大臣都用惊异的眼光望着阎敬铭。七十三岁的阎敬铭确实已经衰老了。他的须发已全部变白,而且白得哑暗没有一点亮光,面孔瘦削,本来就粗糙多皱的皮肤上又增加了密集的老人斑,更显得老态。他慢慢地站起来,步履沉重缓慢,略带有点颤巍巍的样子,好像两条细长的腿已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整个身躯了。
来到养心殿东暖阁,按照规定,阎敬铭向太后和皇上行了跪拜礼。慈禧指着旁边的一个尺把高铺着西北毛毯的四方木墩,对阎敬铭说:“起来吧,坐在这儿说话。”
“臣不敢。”阎敬铭坚持要跪着。
“阎敬铭,你七十多岁了,又是先帝简拔的重臣,今日陛辞,非比平时奏事,坐着说吧,也算是我和皇帝为你送行了。”
慈禧的出格礼遇使阎敬铭颇为激动:“臣谢太后和皇上的恩赐。”
他站起身,双腿似觉麻木,赶紧坐在木墩上。
“一年多不见了。”慈禧望着阎敬铭显得龙钟的身态,关心地问,“病都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