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拖着一只跛脚的男子进来,那跛子见到张之洞,跪在地上大声说:“不知制台大人驾到,小人有罪!”
显然是大根刚才训了这人几句,又透露了张之洞的身份。张之洞望着跛子,问:“你是守祠堂的?”
“是的,小人在这里守祠堂。”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来的吗?”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阳人。”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回制台大人的话。”跛子心神已安定下来,按照官府的规矩回答,“小人名叫胡家信,是文忠公的远房本家。早先本是小人的伯父在这里看祠堂,小人一直跟父母住益阳乡下。八年前伯父去世,小人从益阳来到这里,接替伯父看祠堂。”
张之洞说:“二十年前我来过这里,祠堂好像有四五个人在看,那些人呢?”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个人,都是从益阳乡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伤,或断手或残脚,蒙文忠公家人照顾,在这里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发两吊钱,我的伯父是其中一个。刚开始几年,官府按月发,后来总是拖欠,也无人管。这样拖了三五年,有人待不下去,走了。到后来,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断了两条腿,离开祠堂无处可去。他靠着每年死皮赖脸向官府讨来的几吊钱勉强度日,临死时他叫我来接替。他说,好歹这里有几间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几吊钱,你可以再找点门路赚几个,总比在益阳乡下强一点。”
张之洞心想:怪不得祠堂弄成这个样子,连几吊薪水都不发,他怎么会用心来看管?湖广官府眼里,哪里还有文忠公一丝半点地位?
张之洞指了指房里堆的杂物问:“那是些什么东西?”
跛子瞥了一眼后忙说:“回大人,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寄存在这里的货物,小人也是没有办法,靠收几个租钱过日子。”
张之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问:“我记得二十年前祭堂上有一尊胡文忠公的泥木塑像,怎么不见了?”
跛子答:“原本是有塑像的,四年前,一群绿营兵喝醉了酒,在祠堂打起架来,把文忠公塑像打得一塌糊涂。小人禀告官府,官府不闻不问。小人拿不出钱来为文忠公重塑,只好用一吊钱请个画匠画了一幅文忠公的像。”
原来如此!相对于官府的淡薄无情来,这个跛子还算是有点情义。
这时大根捧着一大把香烛果品进来了。桑治平说:“张大人要祭奠胡文忠公,你把灵台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间厢房打扫好,烧点开水,也让张大人坐下歇一歇。”
“是,是。”跛子答应着出了门。
片刻工夫,跛子重新走进来对张之洞说:“请张大人到外面院子稍坐一会儿,小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张之洞、桑治平走出祠堂。只见院子里已摆好一张小四方桌,方桌上摆上了茶点,旁边放着四条凳子,张之洞等人坐下。跛子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屋里忙碌着,才一袋烟工夫,当张之洞、桑治平再次走进祠堂时,与刚才比大为变了样:灵台上的大大小小的神主已重新摆过,这些神主围绕着胡林翼的牌位,按大小高低井然有序地分立两旁。三十多年前,这些人都一个个活生生地恭立在主帅的旁边,议论战事,等候将令,而现在,统统成了一座座木牌子,怎能不使人感慨唏嘘!
抬头看胡林翼的画像,四周的蛛网也给抹去了,只是黑黄黑黄的烟灰尘土无法清除。这是岁月留下的积淀,岂是人力所能掸抹?长形供桌也不知从哪里拱出来了,上面尽是斑斑驳驳的油渍裂缝。大根带来的各色瓜果已被几个碟子装好,石炉已摆正,上面摆起了燃着火光的白烛黄香,烟雾袅袅,香气弥漫。有了这一股迷迷蒙蒙、遮遮掩掩的烟雾气,祠堂仿佛立时神秘起来、崇高起来。恩师的祠堂应当长年四季都是这个模样才对。张之洞喃喃自语,从石炉里拈起三根线香,跪在临时摆好的棕垫上,向着胡林翼的画像和神主磕了三个头,然后挺直着腰板,默默祷告:
“恩师在上,托祖宗神灵保佑,托恩师之福,弟子今天终于能以两湖之主的身份前来祭奠。祠堂这般冷清,想必您在天之灵深受委屈。弟子既为两湖之主,就不能眼看这种景况继续下去,务必重修祠堂,改换旧貌,让恩师神主面前日日鲜花供果,夜夜烟火缭绕。愿恩师在天之灵安息,愿恩师庇佑弟子在两湖的事情顺利成功。”
张之洞祷告完毕起身。桑治平也拈了两根香,跪在棕垫上,向胡林翼磕了三个头。
这时,跛子在旁边说:“厢房里已摆好茶水,请张大人进去歇息。”
那间唯一没有堆放杂物的厢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刚才放在庭院里的那张小方桌,连同桌上的茶点及矮凳都端了进来。大根和衙役在祠堂外面游弋,桑治平将厢房门虚掩后,坐到小方桌边,向张之洞建议:“我想应把这个祠堂好好地扩建一番,我看了围墙外边的情况,不需要动迁民居,便可将范围扩大两倍。”
张之洞说:“扩大两倍,有这个必要吗?我只想把它修缮一下,再给文忠公塑一个金身泥像,取代那幅画像。”
“塑个身自是应该的。我建议扩大两倍,不仅仅为了尊崇胡林翼,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桑治平端起茶碗,悄悄地说,“武昌城里应当有一座贤良寺。”
一提起贤良寺,张之洞立刻就想起那座花木掩映的小别墅,想起清风阁里与堂兄的亲切密谈,想起在那里初识桑治平。京师贤良寺可不是一座单纯的驿馆,它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政治场所。联络声息,秘密会谈,安置绝密人物,包括中枢要员的暂时隐栖,都是贤良寺的职责。倘若武昌城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处所,那真是太好了。要是单独建,自然引人注目,招人非议,将它隐于胡文忠公祠堂里,便有诸多方便。望着桑治平眼内闪烁的神采,想起他突然提出的来祠堂的动议,张之洞突然悟到:桑治平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在这里对我说。于是兴奋地说:“将文忠公祠堂扩建为类似京师的贤良寺,这是一个好主意。仲子兄,我们很久没有好好地说说话了,关于这件事,我想你一定有不少新的想法。祠堂内外无碍事之人,就不妨敞开胸怀来谈谈。”
“这几个月来,我走遍武汉三镇,深感此地江山形胜,风水绝佳,是个出大才干大事的地方。怪不得古时杜预、羊祜[杜预、羊祜:一般认为,结束自东汉末年以来的分裂割据局面,在军事上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羊祜,一个是杜预。所谓“平吴之谋始于羊祜,祜卒,举杜预以终其事。”羊祜(221—278),西晋时军事谋略家。晋泰始五年(269),出任都督荆州诸军事,率兵镇襄阳,开始作灭吴准备。当时吴国边境兵力甚强,有名将陆抗镇守,羊祜推行怀柔附远方针。与陆抗互赠酒、药,礼尚往来,以和平的假象松懈了吴边军的戒备。待陆抗病卒,咸宁二年(276),他向晋武帝提出水陆并进的灭吴方略。后来因病而逝,未能亲行,但晋军按羊祜方略六路出击,吴守军毫无戒备,晋“兵不血刃”而灭吴。杜预(222~284)西晋将领、学者。司马懿婿。司马炎代魏,任为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屡请伐吴。太康元年(280),统兵克江陵,招降南方州郡,以灭吴功封当阳县侯,在江南广修水利。死后谥征南大将军。博学多通,于经济、政治、军事、历法、律令、算术、工程诸科均有研究或著述。],今世胡林翼、罗泽南都在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勋。朝廷放你到武昌来做湖督,真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极好的舞台,若善加利用,杜羊胡罗之功亦可再出。”
“武汉三镇是个军事要冲,要说建军功,的确是个好地方。”张之洞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现在要办的是洋务,怕不见得有多少优势。腹省干线眨眼间就吹了,铁厂这事,看眼下情形,也不知何年才能建起,胡罗之功,怕是难以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