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张之洞同在翰林院多年,我怕什么?他张之洞的底细我还不清楚吗?哼!”徐致祥从鼻子里冒出的这一声“哼”,十足地表露他的心态,“张之洞这些年太得意了,我得在他的头上敲几下。”
徐致祥的确与张之洞在翰苑共事多年,与张佩纶、张之洞等人一样,他也是个喜欢上疏言事的人。但他缺乏张佩纶的精辟和张之洞的稳重,易于冲动,好出风头,常常事情尚未全部弄清便急着上折,生怕人家抢了头功似的。故而他上疏虽多,影响大的却极少,当时以李鸿藻为首领的京师清流党也不怎么看重他。同为言官,眼看张之洞名满天下,而自己却声名远不及,他心里总免不了有点酸酸的。这种酸妒感随着张之洞的仕途大顺而愈加浓烈。
更重要的是,他与张之洞在洋务一事上所持观点大相径庭。光绪十年,在中国要不要修建铁路的大争论中,徐致祥连上了两道措辞激烈的反对奏疏,被斥为荒谬,予以降三级处分。时隔四年,关于铁路的讨论再次展开,张之洞力主修建,并提出先建腹省干线的主张,徐致祥仍持反对论。
徐致祥在朝廷高层中并不乏支持者。去年,他的处分被撤销后,立即擢升大理寺卿。他因此并不把时下正走红的张之洞放在眼里。归元寺这桩事,无论于公于私,都令他快意无比。
徐致祥的态度很令葆庚欣慰。他思忖着:纠弹张之洞的事若由此人出面,则是很合适的,只是还得再摸摸他的底。
“张之洞是国家重臣,此事要谨慎点才是。”
徐致祥说:“这我懂。有人说,这两年曾国荃、彭玉麟也相继辞去,老一辈的中外大臣,只剩下李鸿章、刘坤一,一个坐直隶,一个坐两江,这天下第三位总督便是坐湖广的张之洞。他是后起之秀,要不了几年,领海内疆吏之首的便是此人了。敲他的头,我当然会谨慎。实话对你说吧,葆翁,若没有可靠的支持,我也不会轻举妄动。”
“此人是谁?”葆庚的肥大圆头凑了过去。
“翁同龢。”
“哦!”葆庚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知道眼下国家的大权,名为握在二十一岁的皇上手里,实际上是皇上的师傅翁同龢在操纵着。他没想到,张之洞在朝中竟有这样的对头。看来,张之洞的风光日子不会太久了。
“为归元寺和尚告状一事,我专门去翁府拜谒过翁师傅。他没有丝毫迟疑地对我说,这个状子大理寺要受理。莫说赵茂昌只是湖广总督衙门的总文案,就是湖广总督本人又怎样?贪污受贿,天理不容,即便普通百姓告状也得受理,何况出家人?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料想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去办吧,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好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之洞呀,张之洞,你也会有今天!葆庚暗暗在心里得意着。
“和老,翁师傅支持,其实就是皇上的支持,再也没有别的顾虑了。”葆庚小声说,“你有这个决心,兄弟我当助你一把。”
“葆翁如何助我?”
“张之洞这个人其实不可怕。他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看起来好像是个能干的有操守的总督,其实大谬不然。我这次从广州回来,亲自听到有关他在两广任上的不少荒谬。至于那个赵茂昌,更是一个坏透的小人,两广人恨之入骨。还有原广东臬司王之春,也是个贪财厚敛之辈。张之洞对他们都信任有加,大肆包庇,前年又将他们调到湖广。”
“好,这些你都有证据吗?”徐致祥巴不得有人能给他多提供些关于张之洞过失的证据。
“有。明天请和老放驾到敝寓去坐一坐,我把从广州带来的东西给你看。我还有一个朋友,是当年曾文正公和九帅的文胆,此人极有谋略,又工于文章,我叫他来跟您一起琢磨琢磨。”
第二天,徐致祥应约来到葆府,王定安早已在此恭候,葆庚为他们二人彼此作了介绍。然后便一边看广东方面的揭发,一边讨论着如何办理。最后,徐致祥决定暂时把归元寺的状子放一放,擒贼先擒王,先给张之洞上一道严厉的参劾。树倒猢狲散,只要张之洞被弹劾,赵茂昌的事也便迎刃而解了。当晚,徐致祥再次来到翁同龢府,把张之洞在两广失政的事向翁作了详细禀报,翁同龢毫无保留地予以支持。
几天后,由王定安起草经徐致祥修改润色,并由他具衔的参折,由外奏事处(奏事处:清代宫廷传达机构。分为内奏事处与外奏事处,分别用太监和奏事官办事。这是因为清制规定外奏事官传递之事件,不能直达御前,必须转交内奏事太监递进;内奏事太监又不得直接与外官接触,必须由外奏事官转手。奏事处的职掌为:传递奏折、题本、贡物等应进事件;传宣谕旨;排班、递“膳牌”。内奏事处设在乾清宫西面月华门之南,由四执事首领管辖,设太监十八名理其事。外奏事处由御前大臣兼管,外奏事官员在景运门内设九卿房办公。)送到内奏事处,由内奏事处呈递到年轻的光绪皇帝手中。
三、为早诞皇子,翁同龢向光绪帝献蛤鹿冷香丸
光绪皇帝今年虽只有二十一岁,登基却有十七年了,已超过咸丰、同治两朝的年月。他的老祖宗曾有过在位六十一年、六十年的纪录。传说尧、舜在位百年以上,但那只是传说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真正有记载的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就是光绪的这两位祖宗,不仅在位时间长,而且治国有方,康乾盛世比起历史上任何一个太平盛世来说毫不逊色,这是爱新觉罗氏的骄傲。四岁登基的载湉,若活到七十岁的中寿,光绪的年号便可写到六十六年,无疑将刷新祖宗的纪录。但他的亲近王公大臣及随侍左右的太监宫女们,面对着皇上单瘦的身材、苍白的面容,尤其是他终日郁郁不乐的神态,大多对此不抱乐观态度。
身材单瘦、面容苍白,都好理解。他的祖父道光帝、父亲醇亲王都是身子骨单瘦的人,故而这“单瘦”是遗传。他从小生长在深宫,未经风雨,少见阳光,苍白也是正常,唯有这郁郁不乐从何而来?身为九五之尊,拥有四海之地,怎么可能还忧郁?原来,光绪的忧郁,源于慈禧。是慈禧做主,将他由一个普通的王子抬到真龙天子的座位上,然而又是这个慈禧,将这个真龙天子严格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许他有任何身心的自由。
慈禧是个性情刚硬、权力欲望强的女人,担心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在长大亲政后不听她的话,于是在小皇帝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不以慈母而以严父的面孔出现在小皇帝的眼前。慈禧相信经过十几年的严厉训斥、苛刻管教,小皇帝便会习惯成自然地怕她、服从她。其实,慈禧没去想,她的这一套教育方式的结果是会因人而异的。若遇到一个性格倔强、好斗好胜的人,这种方式所收到的效果或许将适得其反:被教者长大后将会对教育者充满反叛,甚至是仇恨的心理。若是一个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的人,则将效果显著。不幸的是,堂堂大清帝国的天子恰恰便是后者,已亲政两三年的光绪皇帝,仍旧像先前一样对太后毕恭毕敬,不敢违背丝毫。
慈禧归政后秋冬住养心殿,春夏住颐和园。住养心殿时,光绪每天晨昏定省(晨昏定省:同“昏定晨省”。指旧时社会中子女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属卑幼对于尊长的问候礼。《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昏定晨省,是指晚间,做儿女的应该到父母房内帮助安排床铺与卧席,服侍就寝;早晨起来,应该到父母房内,向父母省问安好。),跪拜如仪。住园子时,光绪一个月去一次叩见请安。遇有重大事情,则随时请示。慈禧对此很满意,而光绪心里并不很情愿。光绪性格虽懦弱,却并不蠢,从小熟读史册,见前朝前代哪个帝王不是君临一切,生杀予夺,自己也是一个皇帝,却要受一个老妇人的摆布,他如何能心甘?表面上的恭顺与内心的不情愿,这个巨大的反差,造成了他一天到晚的郁郁寡欢。
这只是其一,令光绪心情郁郁的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三年前,光绪大婚,这不仅是光绪本人的大事,也是朝廷的大事。年满十三岁至十八岁的满蒙大臣家的女孩子都在挑选之列。经过层层审看之后,带进宫直接让光绪见面的有十多个。他独独看中了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想立她为后。他的生母醇亲王福晋尊重他的选择,但他的嗣母即慈禧却不同意。其实,别人挑选,光绪面审,这些都是形式而已,慈禧早已为光绪准备了皇后。这皇后就是她的侄女——晚一辈的叶赫那拉氏。在慈禧的眼里,皇后,与其说是光绪的正妻,不如说是后宫的女主,最高外戚群的诞育者。她怎么会让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好处落到别人的家里!但光绪不爱小那拉氏,他心里很不舒服。一个普通的男子都有选择妻子的权利,他身为一国之主,却没有这种权利。他不能否定慈禧的决定,只是提出退一步的要求:让德馨女儿为妃。而慈禧深恐德馨之女进宫后会夺去光绪对她侄女的爱,竟连这个要求也不同意。光绪无奈,只好立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为瑾妃、珍妃。德馨女儿被迫拒于宫门外。
但小那拉氏其实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女人:作为妻子,她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喜爱,甚至连做母亲的权利也没有得到。作为皇后,后宫事无巨细都在她的姑母掌握之中,她无权过问,更谈不上处置裁决。二十年后,作为太后,她更是与巨大的耻辱连在一起。就是她,抱着六岁的末代皇帝溥仪,悲痛欲绝地将逊位诏书交给袁世凯。大清王朝立国二百六十余年,终于在她的手里给断送了。
她是一个亡国的太后,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千古罪人!
光绪帝的这种忧伤,只有一个人最清楚最怜恤,此人不是他的父亲醇亲王,而是他的师傅翁同龢。
人世间男子汉的荣耀,翁同龢给占尽了。他生于宰相府,长于书香中,状元及第,仕途顺达,千人羡慕,万人崇仰。同治皇帝十岁时,他便奉两宫之命,授读弘德殿,直至同治帝亲政。光绪登基的第二年,他便奉旨在毓庆宫行走,授读五岁小皇帝。翁同龢学问好,诗文书法尤佳,又勤勉尽职,慈禧很是看重。授读的当年他便由内阁学士升户部右侍郎,第四年又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光绪五年授刑部尚书,又改调户部尚书,不久又入军机处。恭亲王下台,军机处全班被撤时,其他人都罢黜,他却被指派为上书房授读,两年后又补户部尚书,官复原职。
然而,作为一个男人,翁同龢有一个绝大的遗憾:无儿无女。晚清名臣中胡林翼也无儿无女,但胡虽无儿女,年轻时的风流香艳却够他一辈子回味。翁同龢自小循规蹈矩,无半点狭邪游之劣迹,从同时代人骂他“天阉”中可知,他是先天性的缺乏男性功能。可怜一个风光无限的状元帝师,夜半更深之时,他内心的痛苦有多么巨大!他的这种痛苦有谁能替他排解?世人都崇拜权力,渴望做权力顶尖上的人物,当我们从“人”的角度来平视光绪帝、后及其师傅这些尖顶上的人物后,便发现他们也有许多的苦恼和遗憾。这多多少少可以让那些权力崇拜者的头脑清醒些。
正因为缺乏生儿育女的能力,他对五岁起便在自己身边受教长大的光绪皇帝便充满了更为深厚的爱心。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小皇帝当作自己的儿子,他的师傅情中不知不觉地渗入慈父爱。身处于父母难见、嗣母冷酷环境中的光绪帝,也自然而然地把师傅当成了最为亲爱、最可信任的人。尽管聪明的光绪帝知道宫中顾忌甚多,心中的苦恼郁积太盛的时候,他也会向师傅叙说。翁同龢深知皇上苦恼的根源,但他决不能点破,只能转弯抹角地加以宽慰,以“孝顺”这个大道理来启沃皇上,让他化去怨尤的心理基础,以效法祖宗、做英明有为天子等祖训来增强他的心志,引导皇上跳出儿女私情小框框,把思绪转移到宏大目标上来。光绪皇帝爱戴师傅,相信师傅,也依恋师傅,亲政以来,他事无大小都要跟师傅商量着办理。
徐致祥这份参劾张之洞的折子已放在书桌上两个时辰了,光绪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过一遍。他很是赞赏徐致祥的这种凛凛风骨:敢于维护圣道,捍卫朝纲,抨击不法,主持正义。亲政不久的年轻皇帝还不知世事的复杂和他手下臣工的表里不一,他很容易被折子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所迷惑,认为凡能作豪言壮语的人,必定是豪杰;凡能替朝廷说话的,必定是忠臣;凡能攻击贪污揭发违法的人,必定是奉公守法的清官。所以他对徐致祥很有好感。但他也很为难。尽管他对许多臣工尚不太了解,对张之洞却是清楚的。除开早年的清流和在山西肃贪禁烟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小不管事,然则打赢谅山一仗,就足以让他钦敬。那时光绪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了,在师傅翁同龢的熏陶下,很有一番保卫祖宗江山抵御外敌入侵的雄心壮志。张之洞作为两广制军,打败了法国人,将道光爷以来四十年间受洋人欺侮之仇给报了,少年光绪何能不兴奋?何能不对张之洞记忆深刻?再说张之洞学洋人的长技,办洋务,光绪也是赞成的。他年轻,少成见,对于一切新鲜的事物都有兴趣。造枪炮轮船,架电线修铁路,洋人靠这些富强了,我们为何不能学?在光绪的眼里,张之洞是个挺会办事的能干人。把他参了,岂不是对国家不利?
他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请翁师傅。翁师傅一时来不了,他无心看别的折子,又把徐致祥的参折拿过来,拣其中重要的部分再看了起来:
湖广总督张之洞,博学多闻,熟习经史,屡司文柄,衡鉴称当。昔年与之同任馆职,深佩其学问博雅,侪辈亦相推重。该督当时与已革翰林院侍讲学士张佩纶并称畿南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