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敦彦很佩服张之洞的精明,但他已在莱姆面前表了态,生怕张之洞不同意,便说:“汤生是不争气,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若不同意,他们会把这事通过洋人的报纸捅出去的。对湖广总督衙门,对铁政局也没有好处。再说,汤生这人也确实是个少见的人才,经此番风波,他会更感激香帅的。今后罚他加倍做事,将功补过。”
张之洞板着脸孔,好半天才开口:“我不在这样的文件上签名!”
梁敦彦急了:“香帅就宽恕他这一次吧,我为他求您了。”
“我不签名,不是说我不宽恕他。”张之洞面孔依然紧绷,“你在这上面盖个湖广总督衙门的官印吧。你去对英国领事馆说,说不定哪一天张大人奉旨调到别的地方去,不做湖广总督了,签名有什么用呢?盖官印更好,以后不管谁来做湖广总督,谁来办铁厂、办洋务,都照此办事,买他英国的机器,不更好吗?”
梁敦彦不敢和张之洞争辩,只得盖上湖广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又过江到了英国领事馆。好在莱姆不计较这个,收下盖了印的文件后,便叫他把辜鸿铭带回去。一路上,梁敦彦将这个经过告诉辜鸿铭。辜鸿铭既为自己闯下这个祸而愧疚,又深为感谢张之洞对他的宽恕。
一回到督署,辜鸿铭便来到签押房,向张之洞坦陈自己的过失,并表示对他的谢忱。
张之洞冷冷的目光端详辜鸿铭半天,一直不作声,直看得辜鸿铭心里发凉,浑身不安。
“不必谢我,要谢你就去谢梁崧生吧!”
这一句话犹如一瓢凉水浇到辜鸿铭的头上。他知道总督大人已十分恼火他,再待下去,彼此都会不舒服。
“那我就告辞了。”
辜鸿铭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慢点走。”
辜鸿铭转过身,重新来到张之洞身边,垂手侍立。
“早几年我就听说你有狭邪行之癖好,你的太太因此受了很多委屈。这次不仅你本人脸面丢光,也使我们湖广督署蒙受羞耻。这些你都清楚,我也不再多指责你了。”张之洞觉得有点疲倦,他拿起鼻烟壶,在鼻孔下来来回回地移动几次,感觉精神比方才好多了。
“汤生,你是个天分极高聪明绝顶的人,但自古以来,天分极高的人往往干不成大事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中间有着许许多多的缘由,一时给你讲不清。你曾经问我,汗牛充栋的中国书籍中,是否有一本书能让人读后一通百通。我过去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今后只读一书而废除其他书。高高的塔尖,要靠宽阔的塔座作为基础,参天大树只能生长在丰厚的土地上,一通百通境界的到来,不是只靠一本书,它要立在博览群籍吃透百家的基础上。今天,我要告诉你这一本书了。这一是你已打下中国学问的基础,二是你的确尚未通,在立身处世这桩大事上,你远不是一个通人,所以才沉湎于这种鸩酒之乐中。”
听说果然有一本能使人一通百通的宝书,而且此刻就得知,辜鸿铭大喜至极。昨天的羞辱仿佛已过去了几十年,他以一种往常少有的恭顺态度说:“大人请赐教吧!卑职永世记得大人的教诲之恩。”
张之洞冷笑一声,说:“这本书并非秘书,而是人人皆知,个个尽晓的六经之首《周易》。”
“《周易》?”辜鸿铭不由自主地复述一遍。
“是的,《周易》。”张之洞严肃地说,“《周易》想必你读过多遍,你读没读通,通到何种地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告诉你,这是中国群书之首,经典之最。你以这个认识再去读它十年八年,或许大有进步。孔子五十读《易》,以至于韦编三绝,又说假我数年,于《易》可彬彬矣。以圣人之资,五十岁读此书,还说要读几年之后才能明了其中的奥妙,你天资再高也高不过孔子,故读十年八年不为多。”
辜鸿铭静静地听着。
“以我读《周易》的经验,当先读《系辞》。《系辞》文不长,但字字千钧,每一句都够你细细咀嚼,好好体会。比如说开篇几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短短的几句说尽万象万物最本质的东西,乾坤、贵贱、刚柔、吉凶、变化,你过细想想,天地之间,有哪一事哪一物能离开这些范围,弄清了这些,世事不就通了吗?”
辜鸿铭听得入神了。
“光《系辞》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随便再说几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应当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讲喜乐,讲博爱,但如何能做到内心喜乐至诚博爱?我看他们的《圣经》没有说清楚,我们的《系辞》却说清楚了。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仁故能爱。八个字:乐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乐、博爱。”
辜鸿铭早已将《圣经》读得滚瓜烂熟,《系辞》他也读过,但他就没有这样比较过。真的如总督所说的,《圣经》拉拉扯扯地讲了许多故事,也没有让人弄懂如何做到喜乐博爱,而《系辞》这两句话一锹便挖出了泉水!辜鸿铭仿佛被一根魔杖点化似的,心里明亮了许多。这《周易》的确是中国学问之巅峰,一定要认真攻读不可。
“书你自己以后慢慢地读,细细地领悟,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提醒你注意《系辞》中的一句话:‘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许许多多读《易》的人都忽视了这句话,其实这一句最为关键。为什么有这部《周易》出来,这部《周易》为何引起圣人的高度重视,为什么《周易》说尽了人世间一切至微至隐的道理,全部奥妙都在这‘忧患’二字上。汤生,愿你读通《周易》后,从此能有一个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于才子,要做一个通人。”
张之洞的这番话使辜鸿铭甚为感动。他体会到张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从而心里更感到愧疚。带着赎罪的心情,辜鸿铭决定将一件久藏的秘密说出来。
“张大人,我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坐下说吧!”张之洞想这种时候要说出的事一定非同一般。
“那个苏巧巧曾给我说过这样一桩事。她说费格泰有一次曾经很得意地跟她说,汉阳铁厂财务处的那批官员都是混账东西,既贪婪又无知。这两年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光招待他吃饭的银子就不少于千把两,他其实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处十几个人都来吃,一顿饭就二三十两,全部由账房处报销了。而且一个个都索贿,见到洋货就眉开眼笑,办事就一路顺利。费格泰常常从英国买一些便宜的小礼品送他们,他说这是鱼饵。一个鱼饵可以钓一百倍的大鱼。最坏的是收支股的主办蒙索。这两年做的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万两银子的回扣。不过费格泰所得更多。费格泰往往在财务处面前抬高价格,在厂方面前压低价格,他起码从中赚了三四十万两银子。按这样的计算,一百万两银子,用来买机器的其实不过五十万两左右。而在英国,完全不是这样,一百万两银子,至少有九十万两用在机器上。费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国的洋务是绝对办不成的。中国的官员不是在办洋务,而是在发洋财。”
“不是在办洋务而是在发洋财”,这话让张之洞的心怔了一下。对铁政局和铁厂的微词,张之洞已听到不止一次了。微词较多地集中在银钱方面,比如回扣、受贿、索礼、浪费等,收支股蒙索的闲话最多。有人说他是栗殿先的拜把兄弟。还有人说他与革职的赵茂昌关系密切。赵茂昌为他牵线,在上海的钱庄里替他开户头。铁厂的公款都存在那个钱庄里,利息则归他们两人私有。前不久,有一件事也让张之洞记忆犹新。
一天,郑观应忽然来到总督衙门门房,说是刚从下江来,请求能让他见一见总督大人。门房报告后,张之洞请他进来,郑观应还带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向张之洞介绍,此人名叫张謇字季直,是江苏南通人,曾在直隶提督吴长庆手下做过多年西席,仰慕香帅,尤其敬服汉阳铁厂的筹办,特不远千里从上海来到武昌,想去铁厂看看,今后拟在原籍也做点洋务事业。张之洞早就听说吴长庆家里有个博学的西席,见张謇儒雅轩昂,气度不凡,果然与传闻相符,张之洞很高兴与他相见。交谈一番后,得知他真的见识不俗,便要梁敦彦陪郑观应和张謇去看看铁政局和铁厂。晚上,又在督署宴请他们二人,请他们谈谈参观的体会,尤其希望他们能直率地指出些不足。
郑观应和张謇说了许多恭维话,张之洞听了很高兴。张謇还提出一个建议,说湖北的棉花和苎麻海内闻名,应该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武汉建纱厂、纺织厂和制麻厂。纱织业工艺简单,耗资较少,但盈利很快,正可以用此盈利来弥补铁厂的亏损。张謇的建议给张之洞很大的启发:是的,应从速将纺织业发展起来。在张之洞的再三要求下,两位没有进过官场染缸的明白人给铁政局和铁厂各自提了一条意见。郑观应说,铁政局和铁厂人浮于事的现象严重,过于讲排场。参观者只有二人,陪同的人将近四十,且品级都不低,光候补道就有十来个,都有随从、跟包,侍候在旁,完全是衙门做派。郑观应建议,铁政局和铁厂非技术性的管理人员,可以三成裁掉二成,这样不仅撙节开支,且办事减少纠葛。他去过西洋不少国家,看过他们的工厂、矿区,他们管理人少效率高。张謇说在参观的过程中,他随便问了问身边的人,便发现铁政局和铁厂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即裙带风严重。所问的人,都是因亲属关系而进来的,有的一家堂亲表亲六七个都在这里做事。可见此地有任人唯亲之弊。任人当唯贤而不唯亲,这是历来办事取得成效的根本一条,请总督大人力刹这股风气。
张之洞听了郑观应、张謇两个人的意见心里也动了一下:看来铁政局和铁厂需要整肃整肃。但过后一忙,此事便又忘记了。现在,辜鸿铭说的英国商人的这些话,同样暴露出铁政局所存在的严重隐患,是非得要动手解决不可了。但眼下铁厂的建设正在紧张时期,江夏煤矿在顺利开工中,大冶铁矿的矿石也已在大量开采,急切希望铁厂早日竣工投产。尤其是另有一件大事,更使得铁厂务必不能受丝毫的干扰。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辜鸿铭说:“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跟别人说起。我会腾出手来处理的。你这几天冷静地回想一下这件事,检讨检讨,但愿能接受此次教训,痛改前非。过几天,我要跟你谈一桩大事,茶馆说书人有句话,说是淘尽三江五湖水,难洗今日满面羞。你今日也是满面之羞了,这桩大事里面有三江五湖水,就看你能不能淘尽它,为你洗刷羞惭。”
聪明过人的辜鸿铭却被总督这番话浇得满头雾水:何来的三江五湖水,又怎的洗去我的满面羞?
五、俄国皇太子将要参观汉阳铁厂,这可是一桩扬国威振民气的大事
张之洞说的这桩事,就是去年辜鸿铭从英国《泰晤士报》上看到的俄皇太子访华的事。总署已正式来文通知,今年十月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要来武汉参观汉阳铁厂。十天前杨锐从北京发来一封密信。杨锐信上说:俄国皇太子访华一事,朝廷看得很重。这不仅因为俄皇年事已高,太子不久即将即位,还因为这位皇太子对中国较为友好。俄国是个军事强国,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贪婪之国,他一直觊觎我国东北和西北与之接壤的广阔领土,千方百计地欲将它占为己有,对中国威胁最大。难得有这样一位对中国友好的太子,倘若跟他建立友谊的话,无疑要减轻来自东北和西北的领土威胁。因此朝廷准备乘俄皇太子访华之机,予以倾心结纳。俄皇太子早已知道武汉正在兴办铁厂,他要亲自来看看。杨锐说,这无论是对恩师本人,还是对湖北的洋务,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比如可以借此向户部多要点银子,确保铁厂到时完工等,好处多得很。
张之洞接信后立即给杨锐回了信,告诉他,有关俄皇太子访华的事,今后凡有所知,尽量详细报告;武汉这边,会做好充分准备,将这位皇太子接待好。
俄国皇太子将来武汉参观汉阳铁厂,这对张之洞来说,不啻是一个难逢难遇的福音。无论于国于己,都要牢牢抓住这个机遇,把这篇文章做得珠圆玉润、花团锦簇。
对俄国这个国家,张之洞早在京师做洗马小官时,便因为伊犁谈判而对它有过深入的研究,越研究越服膺林则徐当年流放新疆时所说过的一句话:俄国是中国的心腹之患。林则徐这话说得最为深刻中肯。防俄,是应该传之于子孙后世的长久国策。固然日本也对我国,尤其是关东一带有领土野心,但毕竟国小力不强,还加之隔着海洋,不像俄国,千里边界线上,任它铁骑长驱直入,真是可怕。至于英、美、德、法这些国家,张之洞心里清楚,它们对中国的伤害,主要体现在生意场上的不公平交换,并没有领土要求,早两年英法联军打进京没多久便撤退的事实是最好的说明。从那时起,防患俄国而利用英、美、德、法的外交策略,便在张之洞的脑子里形成。这实际上是“远交近攻”的中国传统外交策略,在新形势下的运用。张之洞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明白的事理,但当轴者往往看不清楚。海防、塞防之争便暴露出这个问题。李鸿章主海防,重在防日本;左宗棠主塞防,重在防俄国。在张之洞看来,根本无须争论,海防也好,塞防也好,都很重要,要同时并举,这是因为不管是俄国还是日本,都是对中国领土垂涎三尺的强国,都需要认真对待,只是在什么时候应该特别强调哪一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