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厂本是订的德国克虏伯厂的机器,但要明年春天才能交货,赶不上迎接俄皇太子,于是张之洞临时决定就近去上海,从江南制造局里转买。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在同治四年署理两江总督时,在上海创办的一家机器厂,后来逐步发展成为中国最大、设备最为齐全的军工厂,专造枪炮子弹,厂里的所有设备都是从英、美、德等国家买来的。张之洞估计匀一点出来给湖北没问题。谁知他想得简单了,机器是可以匀得出的,但他们不愿意匀,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今后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出来,与他们竞争,这正好比同市之贾一样的心态。江南厂虽然一直与李鸿章关系密切,但这事他们并没有请示李鸿章,由督办本人做的决定。张之洞因为跟李鸿章不和,便怀疑他在作梗,其实错怪了李鸿章。
“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在刁难,反正机器落空了,铁政局的督办很为此事心焦。
张之洞一时也没办法,说:“炼钢厂的事,枪炮厂的事,这两件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来处理。你现在赶紧买一千吨德国焦炭回来,再精选几千吨好铁矿,先在生铁厂试炼两次,只要生铁厂能流出铁水来。就算大成绩了。”
“您说得对,是得先试验试验,这是顶重要的。”
“还有,”张之洞想起了一件事,“你安排栗殿先他们去做一件事,把铁厂和枪炮厂的环境好好布置一下,路要拓宽铺平,买一些花草树木来栽上。几个主要的工厂厂房都要用石灰粉刷好,尤其是你们督办、主办那座楼更要装饰好。此外还要布置好一间宽大的接待室,以供客人休息谈话,这间房子要豪华气派些。”
“好。”蔡锡勇说着,正要起身,张之洞又想起一件事,说:“给铁厂枪炮厂的所有员工每人做一件新褂子,到那一天都穿上。”
“需要这样吗?”蔡锡勇神色迟疑,“这要花一笔额外开支的。”
“多花点钱不要紧,显示我们湖北铁政局的气概是最重要的。”张之洞拍了拍蔡锡勇的肩膀,得意地笑起来。
六、在爱国之情的鼓动下,铁厂枪炮厂以高昂的热情造假
金秋十月,是中国大地的收获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美好的时期。从南到北,到处一片果熟香飘,天碧水澄,尤其是地处荆楚要塞的武汉三镇,告别了为期三四个月的难耐暑气、滚滚热流,人们如同从蒸笼热锅中挣脱出来似的,有一种喜获新生的感觉。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有点心情来享受造化和历史给这座名城的慷慨赐予。
武汉三镇其实是有它的独特魅力的,仅仅一条滔滔长江就给了它无限的蓬勃生机。在秋日碧净如洗的天际下,江面显得格外宽阔壮观。那是华夏之母博大丰厚的胸襟。江水东去,波光叠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龟蛇二山隔江相望,犹如两个护江之神,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历千秋万代而不老。再看那禹功矶、黄鹤矶,更是两座镇江之宝,将河妖水怪压在流沙之下,不让它们兴风作浪,保佑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无惊。
今天,三镇江面上将要迎接来自欧洲的远方贵宾。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总督衙门的代表梁敦彦率领着一批人马,登上装饰一新的购自英国的神女号舰艇,开出江汉关下游三十里处的白沙湾等候。
十时整,张之洞率领着湖北省抚藩臬三宪、各道府官员以及驻守湖北两镇的总兵副将等一批高级文武,蟒袍鲜明、翎顶辉煌地来到汉阳门码头。文武官员们个个形容整肃,如临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会时高声大语夸夸其谈的混乱,偶尔的交谈也只是附着耳朵的窃窃私语。倒是张之洞神态自若,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一切他都准备好了,该弥缝的也已弥缝了,正如技艺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规格场合中献艺一样,张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规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务政绩。今日的中国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个传教士;京师威风凛凛的军机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胁迫之辞吓得两腿发抖。毫无疑问,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国境内规格最高的洋人。铁厂、枪炮厂让此人来参观,其影响程度甚至高过太后、皇上的驾临。自认为湖广地窄不足以供其回旋的张之洞,是多么希望能借这次朝野瞩目中外关心的机会,大展一下他的雄图远略。他笑着和坐在一旁的辜鸿铭聊天:“汤生,你没有在俄国住过,俄语是怎么学来的?”
“我在爱丁堡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要求除英语外,还要修三门外国语,我就选修了拉丁语、希腊古语和俄语。有人说,你是中国人,汉语本身就是一种外语了,何必还要多修三门欧洲语。我说我喜欢语言,班上有几个俄国同学用俄语交谈,我听起来挺有味的。”
这几个月来,辜鸿铭为了做好这次接待的翻译事宜,除了阅读大量有关俄国的文献及俄国皇室资料外,还特别注意加强口语的温习,尽可能做到流畅准确,完美无憾。
“我们中国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粤督,还是听不懂广东话,外国也有方言吗?假若这个皇太子说方言呢,你听得懂吗?”
辜鸿铭笑了起来,说:“这点外国跟我们中国也差不多。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因地域不同,语音也会有区别,比如说美国南部的语言跟北部就有明显的不同,但是不像我们国家方言之间的差距大。另外,他们也像我们中国一样,有官场通语,有上流社会交际语言。就拿俄国来说吧,首都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里,便有一种他们习惯的言语声调,你要进入上流社会圈,先得把那套言语声调学好,不然你一开口,就露了马脚。别人会讥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于在俄国宫廷,则以讲法语为时髦。俄国皇室成员,法语都很好,这位俄国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学五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语。”
张之洞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这样抬高法语?”
“法语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它的一个词一个字就只能有一种解释,没有歧义。所以世界上两个国家订合约,除他们各自的文字外,还要有一份法文本作为共同的依据,万一今后遇到分歧,则以法文本为准。”
“哦。”张之洞点点头说,“订合约用这种文字很好,但若用这种语言写诗,则会变得单调。诗无达诂(诗无达诂:中国古代诗论中关于诗歌欣赏差异性的一个命题。语出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精华》:“《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意谓《诗经》《周易》《春秋》没有一个固定的、一成不变的解释。董仲舒的本意,是为汉儒解经制造理论依据,认为不能就诗的字面去解释、领会诗,而应该寻求字面后的所谓“微言大义”。董仲舒这个命题,影响了后来的诗歌欣赏理论。人们注意到了诗的多义性,不确定性或者说模糊性,并进而注意到欣赏者主观条件的差异和诗歌多解性的直接关系。“诗无达诂”的命题在中国古代诗歌欣赏理论中极富代表性,和中国诗歌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有着天然的联系;同时,它和西方曾流行的接受美学的主张也有许多相似。),一个字一句诗,包含的内容越多越好,若一百个读诗的人,能得出一百种不同的感受来,那这一首诗就是最好的诗了。”
从外国的语言文字谈到自己擅长的诗文,张之洞的兴致大为高涨,对着旁边一群洗耳恭听的高级官员,侃侃高谈起来:“汤生,你读过李商隐的无题诗吗?那些诗真写得好,浓艳绮丽,扑朔迷离。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汤生,你知道玉溪生这两句诗要说的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张之洞居然还有如此闲心吟起李商隐的情诗来,辜鸿铭既为总督好整以暇的气度所钦服,又深感诗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里暗暗想:或许,舞文弄墨才是这位大帅的本色。
“所以,后人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语出金元好问《论诗绝句》。意思是说每个人都知道李商隐的诗句好,可惜他的诗句太过隐晦难懂,恨只恨没有人来作出正确的解释。西昆,即唐代诗人李商隐。李商隐的诗,整体风貌上深情绵邈,形式上讲求对仗工整、用典精巧和美词丽句。在追求巧丽的同时,往往故作幽深,令人难以索解。所以后人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的话。郑笺,东汉郑玄所作《〈毛诗传〉笺》的简称,这里指对古籍的笺注。)的叹息。过几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别的事,专门来做玉溪生的笺释。”
“大人做义山诗的笺释,那将是诗坛上功德无量的事。卑职也最爱读义山诗,到时我来给大人做助手。”王之春兴致勃勃地插话,半是实话,半是讨好。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指着王之春对辜鸿铭说:“王藩台的诗写得不错,你今后可拜他为师学写诗词。”
当着众人的面夸奖自己的诗才,王之春很为总督给他面子而感激,忙说:“论诗,自然是香帅独步天下,无人可及的。汤生要学诗,还是拜香帅为师为好。”
辜鸿铭说:“我早想学诗了,只是没有遇到好老师。藩台称香帅独步天下,香帅称藩台诗写得不错,看来,二位大人都是诗坛射雕手。我今天当着众位面,就拜二位大人为老师学诗词,你们可不要推辞。”
说罢,起身,先向张之洞作了一个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张之洞和王之春都快乐地大笑起来。因辜鸿铭这个举动,原先拘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于是三三两两谈诗谈文谈洋人。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巡抚衙门幕友便谈起俄国皇室秘闻来,悄悄地告诉大家:百年前俄国有个女皇名叫叶卡捷琳娜,统治俄国三十多年,开疆拓土,功劳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数都数不清,武则天跟她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这些官员大都昧于外事,对海外一向孤陋寡闻。这俄国皇室的风流故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颐(一快朵颐:朵颐,鼓腮嚼食。指吃到某种食物而感到痛快。),纷纷催促这个幕友再多讲一些西洋宫廷艳史。正在这时,有人指着远处江面说:“俄国皇太子来了!”汉阳门码头接官厅顿时安静下来。
三艘军舰从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驶越近。人们看清楚了,在前面领航的是湖北的神女号,后面两艘的船头分别写着保民、测海,那是南洋水师舰艇。前后两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杏黄色的大清三角龙旗,中间保民号的桅杆上并列飘着两面旗帜,除龙旗外,还有一面白蓝红三色旗,那是俄国的国旗。于是人们知道,俄皇太子是在这艘舰艇上。
长长的汽笛鸣叫声中,神女号引导保民号、测海号缓缓地靠近汉阳门码头,张之洞站起身来,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也跟着起身。张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后,都迈着蹒跚的外八字步伐,踏过临时铺上红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号,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旁。梁敦彦忙用英语对客人们说了几句话,客人们立时起身,走出豪华气派的特等舱。
张之洞这一举动,是他的一时兴起。原来的安排是:俄国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彦的陪同下,由舰艇上下来,张之洞等人在码头上等候;当客人的脚一踏上码头时,主人立时迎上前去。不料,张之洞一时高兴,竟然忘记了事先的约定,亲自走上船来。
刚一登上保民号,张之洞便发现两旁分别站着八个身着戎装的高大洋人。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俄国皇太子的卫士,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卫士打招呼,再看这些卫士,也都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显然,他们也不知上来的是什么人,该如何对待。
辜鸿铭见状,忙向领头的那位胸佩两排勋章的人走去。他估计这是卫士长,用熟练的法语对此人说:“这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你们应以迎接贵国元帅之礼对待。”
卫士长点头,对着两旁的卫士叽里咕噜高声说了几句。卫士长的话音刚落,全体卫士立时双脚紧靠,发出一声干脆利落又整齐响亮的皮靴相碰声,然后十六只右手同时举到右脸太阳穴上。卫士长转向张之洞,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辜鸿铭小声对张之洞说:“俄皇太子的卫士向大人行军礼致敬,刚才说话的是卫士长。他说皇太子殿下卫士长四品武官伊万诺夫向最高统帅报告,一切准备完毕,请最高统帅检阅。大人您可以挥动右手对他们微笑致意!”
张之洞正在为局面的尴尬而犯难,不料辜鸿铭一句洋话便马上解决了。他轻轻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地挥动着,两旁的俄国卫士笔立着纹丝不动,右手像被钉死在太阳穴上似的,目送张之洞一行缓缓走过。张之洞虽说做了七八年的制军,多次检阅过绿营兵士,但外国洋兵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举手行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极大的自豪感、满足感油然而生,心里不免对辜鸿铭涌出感激之情来:若不是他的临机应变,何来这种荣耀!
此时,梁敦彦陪着客人已走了过来,双方在相距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梁敦彦对身边的一个洋人说了句英语,那洋人走出半步;张之洞估计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彦介绍:“张大人,这人便是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张之洞微笑着说:“欢迎皇太子殿下光临,武汉三镇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