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向慈禧表忠心的是甘肃藩司岑春煊。这位前云贵总督苗人岑毓英的大公子,早年是有名的京城恶少,以性格暴烈、胆大妄为、挥金如土、宾客如云为人所乐道。后来收敛恶习,走入仕途,居然官运亨通,三十多岁便做了方伯大员。岑春煊看出落难的慈禧、光绪奇货可居,便向陕甘总督陶模请求亲自带兵前去保驾护卫。当时慈禧一行正在直隶,要护驾也自以调直隶的兵为近,用不着甘肃的兵马去越俎代庖,岑春煊此举无非是想哗众取宠。但他旗号打得堂皇正大,陶模不得不准,便拨给他兵马两千、饷银五万。岑春煊携银带兵,日夜急驰,在直隶宣化县境内迎上了慈禧的车驾。
慈禧再要强,也是个女人,何况又是一个望七之年的老女人,当此窘迫危难之际,忽见一支人马前来保护她,怎能不感动、不感谢?当岑春煊跪在她面前,大声叫“臣甘肃布政使岑春煊从兰州带兵前来保护皇太后、皇上,谁敢动太后、皇上一根毫毛,臣与他血战到底”的时候,慈禧禁不住放声大哭,以至于走到岑春煊的身边,摸着他的头说:“想不到我们母子遇此大难,差一点儿就见不到你了。大清朝文武官员成千上万,唯独你有这颗忠心,千里迢迢赶来护驾,我们母子不会忘记你的。”
慈禧这一哭,将那些跟随她一起逃难的王公大臣也引得痛哭起来。岑春煊没料到一向威严不可侵犯的太后如此失态,也没料到一向威风凛凛的王公大臣们如此脆弱,心里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十分得意。他也一边大哭,一边说着诸如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好圣驾的话。慈禧当即任命他为督办粮台大臣,负责警卫料理整个逃难人马的安全及生活等一切事项。转眼之间,一个小小的布政使便成为大清帝国流亡政府的实际控制人了。
岑春煊的这一创举点拨了各省的督抚将军们,他们猛然间仿佛都醒悟过来了:常言说饥者易为食,寒者易为衣,如今则是落难者易为功呀!这个“冷灶好烧”的极浅道理怎么都忘记了?却让那个广西苗子、昔日恶少占了头功!
于是,不仅较近的山西、陕西、甘肃等省,就连较远的河南、青海、四川也都纷纷勤王或送各种吃穿日用物品。自从进了山西之后,因为各省勤王人马物品源源不断地到来,流亡途中的太后、皇上也逐渐恢复元气,小朝廷也日益像个样子了。慈禧令奕劻、李鸿章等人进京与洋兵谈判,自己带着日趋庞大的队伍继续西行,在老太婆的心理上,是离北京越远越安全。
远在苏州城里的苏抚鹿传霖,也悟到“勤王”是一条日后升官捷径,不顾六十五岁的高龄,亲自带着一千五百名士兵及三吴珍稀特产,日夜兼程北上,终于在秦晋交界之处追上了浩浩荡荡西幸的车驾。鹿传霖临出发前,给妻弟一封信,希望张之洞也能于勤王有所表示。
这天,张之洞看了信后,顺手递给坐在一旁的辜鸿铭。
“香帅,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也可学鹿中丞的样,自带一支人马北上护驾。这个功劳,太后、皇上日后会记一辈子的。”辜鸿铭看完信后,笑着对张之洞说。
张之洞知道辜鸿铭是在调侃,在他心里,对鹿传霖亲身勤王也不大以为然,但嘴巴上免不了对姐夫做一番辩白:“你不知道,我这个姐夫虽是个文官,弓马功夫却是自小就练就的,好得很哩。他二十岁那年,随父住在贵州都匀府,当地苗民作乱,围攻府城,他父母被苗民戕害。他一个人杀出重围,飞马百里外搬来救兵,到底把苗乱镇压下去了。他有这等武功,自然可带兵勤王。我这个制台,虽是统率水陆几万军队,其实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跟他比。”
辜鸿铭收起笑容:“你就是有鹿中丞那样的武功底子,我想你也不会亲自带兵去勤王的。”
“何以见得?”张之洞在公务空暇中是很乐意与这位混血幕僚聊天儿的,跟他闲聊轻松坦率,用不着半点防备和伪装。
“因为太后身边有一大批浑蛋在包围着,你去了会觉得憋气,不舒服。你在这里做武昌王做久了,怎么习惯得了在那群既令人瞧不起但又不得不对他们客气的窝囊废中过日子!”
“还是你辜汤生知我!”张之洞笑了一下后又严肃地说,“勤王与惩办肇事者,这两桩事还得分开,假若太后皇上有旨让我带兵去卫驾,我张某人还是会去的。只是眼下湖广还离不开我,自立会余党、哥老会的匪徒们还在伺机复仇。”
“香帅,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辜鸿铭突然兴奋地提高了嗓门儿。
张之洞兴趣盎然地笑望着这位怪才,不知从他的口里又要蹦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你上个折子给太后、皇上,请他们干脆到武昌来住,立武昌为陪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那个时候,端王也好,庄王、肃王也好,统统都得服从你这个武昌王。”
“哈哈哈!”张之洞被辜鸿铭这极富创意的设想,弄得快乐地大笑起来,他连连拍着辜鸿铭的肩膀说,“汤生,你这个主意好得很,那咱们就拟稿吧?”
辜鸿铭也快活得像个孩子似的:“我先拟个英文稿,再请念礽把他翻成中文。”
“你这真正是脱掉裤子放屁!”
听了总督这句粗鄙的话,辜鸿铭笑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香帅,这句话英文里也有类似的表达,它是这样念的。”接着一阵咕噜咕噜的洋话,从辜鸿铭的口里放水似的汩汩流出,张之洞自然是什么也听不懂。
正在笑得舒畅的时候,梁鼎芬拿着一封信进来,对张之洞说:“香帅,有一位特别人物,过几天要到武昌来拜会您。”
张之洞说:“什么人,让你这样神神兮兮的?”
梁鼎芬说:“此人虽只是一个知县,眼下却是太后最为亲近和相信的人。他在太后的眼中,任哪一位王公宗室都不能相比。香帅,这里有一封信,你请看吧!”
梁鼎芬从信函里抽出一大沓纸来,正要递过去,张之洞说:“这么长的信,我不看了,你说说吧!”
辜鸿铭说:“我可以坐在这里旁听吗?”
梁鼎芬笑着说:“还正要你辜汤生坐在这里,我才会说得起劲哩!”
辜鸿铭喜道:“节庵在卖关子,这里面一定有好故事听。”
梁鼎芬坐下来慢慢说:“这个人名叫吴永,字渔川。他是浙江人,却生在四川,长大后又客居湖南长沙,因此而有机会从郭嵩焘侍郎游,又由此而到了曾纪泽侍郎的门下,并且得到小曾侯的赏识,做了他的乘龙快婿。”
辜鸿铭瞪大了眼睛插话:“这样说来,他是曾文正公的孙女婿了?”
“正是。”梁鼎芬点头。
“那我要见见他。”辜鸿铭十分认真地说。
张之洞笑道:“辜汤生近世什么人都不敬仰,唯独敬仰曾文正公,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又没机会见到他的儿子。这次又可惜,来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婿。孙女婿的身上是找不到曾文正公的痕迹来的。”
“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辜鸿铭自我解嘲,“他是曾文正公孙女的丈夫,多少总通了点曾家的气吧!”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梁鼎芬继续说:“前几年他被朝廷授为怀来县知县。太后、皇上这次离开京城,第一站便是怀来。老天爷成就了他,让他成了第一个接驾的朝廷命官。吴永能干,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中尽力而为。太后很满意,就叫他跟随身旁,一路西行,封了他个前路粮台会办。一路上,吴永成了太后得力的左右手,极受太后的宠信。这次他是以太后身边人的身份来湖广办粮饷的。”
辜鸿铭说:“刚才我还和香帅在说勤王的事哩,看来不必派人去了,接待好吴永就行了。”
张之洞说:“你怎么知道得这样多,这信是谁写来的?”
梁鼎芬扬了扬手中的信说:“这信是湖南俞抚台的公子俞启元写给我的,我曾教过俞启元的古文。俞启元现在和吴永一道会办粮台,二人同时被太后派出办粮饷,一个去江南,一个来湖广。俞启元怕大家不了解吴永而怠慢了他,故给我写了这封信,先通报一下。”
张之洞问:“吴永什么时候到武昌?”
“初七八就会到了。”
张之洞说:“节庵,俞启元既然写了这封信给你,就麻烦你去接待他。对于这种人,自然不能怠慢,可安排他住在胡文忠公祠,并派两个人在他身边听他使唤,待住下一两天后我在督署衙门设便宴招待他。”
吴永说到就到了。梁鼎芬以接待钦差大臣的礼数接待他,将他安置在武昌城里最好最安全的驿馆——胡文忠公祠,又从两湖书院抽调两名略知文墨的仆人来专门服侍他。梁鼎芬郑重告诉吴永:“明天晚上,张制台在督署为您接风。”吴永表示感谢。傍晚,临离开胡文忠公祠时,梁鼎芬又悄悄对吴永说:“楚女又泼辣又风骚,要不要叫一两个来陪陪?”
吴永微笑着摇了摇手。
第二天,湖广总督中庭左侧的宴客厅灯火通明,各种水陆佳肴摆满整整一桌子,张之洞在这里宴请来自太原行宫的要客吴永,陪席的有梁鼎芬、辜鸿铭、徐建寅、陈念礽、陈衍等人。三十六岁的曾门女婿不善饮酒,不到一个小时,饭就吃完了。张之洞把客人带进小客厅,特为泡好上等龙井款待这位祖籍浙江的不平凡客人。
张之洞笑着说:“渔川,包括梁节庵在内的我的这批幕友,都是没有见过太后和皇上的人。你在太后皇上身边一个多月,而且又是在这种非常的日子,也可算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了。你跟各位随便聊聊行在的情况吧!”
吴永说:“张大人言重了,我吴永什么人,怎么敢说是太后皇上的患难之交?这也是国家不幸,吴永万幸,能有机会侍候太后皇上。也不知吴家哪辈子积下的阴德,让我这个不肖子孙给遇上了。”
辜鸿铭早已急不可待,抢先第一个说话:“我曾有机会见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尽管她那时已近六十却依然美丽过人、雍容华贵,她的气质和风度是普通人所绝没有的。渔川先生,我想象中的皇太后应该也和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但我没见过,不知是不是一样,你说给我们听听。”
在座的除张之洞外,谁都没有亲眼见过皇太后,即便是张之洞,也不可能看清那个召见他时高高在上、威仪赫赫的太后,他和众幕僚一样希望多了解这位大清国的第一人。他笑着对吴永说:“我这里最是随便,不受礼制和规矩的限制,这些人也都是些本分人,不会背后使绊子。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不要有顾虑。”
吴永说:“有张大人这番话做挡箭牌,我就随便和各位聊聊。但有一点,只在这里说,出门以后我就不认账了,不要说这话是听吴某人讲的,到时我会赖账的,各位就不要怪我不是君子了。”
众皆笑起来。
吴永说:“怀来县城离京城不过百把里路,京城内外都闹义和团,怀来自然不可免,也被闹得乌烟瘴气。我知道洋兵正在打京城,整日里惶惶不安。七月二十三日傍晚,正要吃饭的时候,突然有一人闯进县衙门,说是有紧急公文,递上来时,乃是一团粗纸,无封无面,像一团破絮似的。我将纸团展开抹平,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上面写着,皇太后、皇上,满汉全席一桌,庆王、礼王、端王、澜公爷、伦贝子、军机刚中堂、赵大人等各一品锅。另随驾官兵,不知多少,应多备食物粮草,上面盖着延庆州州印。我忙问来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说,两宫圣驾已在离怀来县城五十里的岔道口上过夜,明天就到此地。我心里想,现在一切都乱了,哪里去预备满汉全席、一品锅,得连夜布置。天明即回城赶赴岔道口,巳正时,在途中遇到了两宫圣驾车骑。待我见到太后时,哪里敢认,那简直就是一个逃荒的老太婆:头发蓬乱,面色蜡黄,衣衫褴褛,原来太后已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满厅一片唏嘘声。
梁鼎芬问:“见到皇上了吗?皇上如何?”
“皇上也一个样。”吴永说,“我见到皇上时,他正站在太后的身旁,身穿一件半旧玄色细行湖绉棉袍,宽襟大袖,上身无外褂,腰上无束带,头发有一寸多长,蓬头垢面,憔悴已极。”
辜鸿铭惊问:“七月下旬的天气,皇上怎么就穿棉袍了?我们现在还未穿棉袍哩!”
吴永说:“皇上身子骨儿极弱。以后的日子里,在太后吃好睡好后,我才发觉,太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老太太,既端庄秀美,又开朗健谈。倒是皇上,一直是面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陈念礽和辜鸿铭一样也是好奇心极重的人,问:“渔川先生,你和太后、皇上朝夕在一起相处这么久,你觉得他们跟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吗?”
“我没看出他们与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吴永说,“比如太后吧,她伤心的时候也会放声哭,高兴时也会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与普通老太婆一个样。刚见到她那一天,她说她想吃鸡蛋,我好不容易给她弄了五枚鸡蛋。她一连吃了三枚,给皇上留了两枚,连说鸡蛋味道好,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与饿极了的人吃个苞谷也觉得好是一样的。至于皇上,更是无任何威仪可言。无事时,他甚至会和太监一道坐在地上玩泥蛋,又喜欢在纸上画各种大头长身的鬼形,再扯碎扔掉。有时在纸上画一只乌龟,乌龟背上写着他所恨的人,然后贴在墙上,用竹签做小弓箭去射,再从墙上扯下,撕碎,让它随风飘去。”
说到这里,吴永猛然记起曾经亲眼见皇上在乌龟背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当今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当然,这个名字是绝对不能说出的,今后若有可能,也仅仅只能对张之洞一个人讲。
众幕友见大清国的九五至尊居然是这样一个孩童般的人,都不可思议。有的人觉得有趣,有的人觉得滑稽,张之洞的心里却忧心忡忡:从百日维新的急躁和而今的病态来看,从醇邸中走出来的这个皇上,很可能是个心智不健全的人。一旦老佛爷山陵崩,大清国将走向何处?